第44节
若裴二爷当初果真大去、云卿又果真流落街头,那对慕家来说不过是花几两银子买个妾的事,慕老爷子就是有心讨好慕垂凉,顶多也只是气气派派办一场,再不济,许她一个姨娘也就顶天了。但现如今裴二爷不仅回来了,还认下了云卿作女儿,圣上又有岚园可传云卿的旨意,那云卿以什么身份进门,可就得重新计较了。
念及此处云卿便道:“本就不是什么容易事,你偏要去碰钉子!我早说了,横竖先进了门再说,往后的事我自有分寸,何必这样一趟两趟的,倒跟求人家一样,你受得住,我还忍不了呢!”
裴二爷气得指着云卿脑门儿骂:“你懂个什么?什么叫先进了门再说?你是姨娘进门,底下人还拿你当半个主子,你要是姬妾进门,旁的不说,每月例银还没他家大丫鬟拿的多!打小我就没短缺过你吃穿用度,要是嫁了人还不如跟着我过的好,我嫁你干什么?给他慕家当丫鬟使吗?我便宜了他慕老鬼!”
云卿和蒹葭都笑的肚子疼,慕老鬼,看来裴二爷是真气得不轻。她们这一笑裴二爷更是气得头顶要冒青烟了,云卿赶紧问:“做妾是不会的,慕老爷子怎么着也得给你些面子。为妻呢,不合规矩,裴家和蒋家那二位是正经嫡长女,今儿要是凭白让我做了平妻,家里那些没出阁的次女庶女得被贬到什么份儿上,人家能愿意吗?所以依我说,做姨娘也就罢了,毕竟不过是一开始,往后怎么说且看不见呢!”
裴二爷语塞,被噎了半天方蹦出几个字来:“没羞没臊!”
云卿脸早发热,不过是晚上映着灯火瞧不出来罢了,听裴二爷这么说便笑:“我是晓得我在做什么的。慕垂凉要我进慕家,和我自己个儿想进慕家,都不是为了花前月下过日子的。因晓得这一点,才不会叫些旁枝末节的事给乱了心神。”
裴二爷静默了半晌,末了轻叹一声说:“越是知道事情是这样,越舍不得委屈了你……罢了,好在那慕老鬼也希望你进门压一压裴家和蒋家的气势,现如今不过是咱们和慕老鬼一道想个法子堵住裴家和蒋家的嘴,最多就是婚期往后拖一拖,不会办不成的,你放心。”
云卿倒愣了,狐疑地问:“慕老爷子不趁机大大敲诈咱们一笔,反倒直接说帮咱们?要是我,知道爹爹有求于他,必定先算计爹爹你,等到慕家和岚园谈妥了,再联合对付裴家蒋家不迟……爹爹别是许了慕老爷子什么又没让我知道吧?”
裴二爷干咳两声,躲开目光就去拿茶盏,云卿抢先把他茶盏夺过,裴二爷一手探了个空,干笑一声缩回手讨好说:“苏记的事你若不甘心,我出面给扛下来?”
云卿挑眉看裴二爷,裴二爷缩了半晌,偷偷一瞄,见云卿收了笑目光幽深喜怒难辨看着他,方含含糊糊说:“就、就是……”
“岚园?”云卿看他目光躲闪就猜出个七八分,登时火气就上来,气的把茶盏往桌上一放上前道,“爹爹你还说我,你真是——你要气死我!咱们父女两个相依为命多年,你没得裴家可回,我没得夏家可回,都靠一个岚园遮风避雨才到了今天,你舍得拱手让人?更别说我迟早要跟慕老爷子过不去的,到时候万一他拿这御赐的园子当挡箭牌,你倒是叫我怎么办?”
裴二爷龇牙咧嘴一番,一脸无辜地说:“慕老鬼的确是在打岚园的主意……可我没答应啊!拿岚园当陪嫁,风光是风光,但后患太多,相当于直接把咱们老窝给端了,这当我能轻易上?你忒也小瞧了我!”
云卿急得脸都白了,听裴二爷如此说才觉是自己太激动,登时又急又气又拉不下脸,最后一跺脚说:“你故意的!不理你了!”说完拉了蒹葭拔腿就走,蒹葭丝帕掩口偷偷地笑,裴二爷见状倒朗声大笑起来,仿佛一天阴郁一扫而光。
余下的几天云卿因恼着慕老爷子,也就赌气不理慕垂凉。裴二爷依旧早出晚归不知忙什么,期间倒是听人提起裴家和叶家再议婚期,正式定在正月二十五了。因初次议婚期后两家所需都已准备齐全,当日庚帖、活雁都已送过,如今只剩出嫁,无甚好办,因而虽说只剩三五日,但听说两家都不很着急。
但后来去金合欢巷时听人说起,方知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
隔天苏二太太搬家时,云卿因怕惊着小雀儿所以不敢差小厮去,而是叫蒹葭找了几个年幼的丫头并几个素来和善的婆子帮忙。那日天气阴暗潮冷,云卿的手腕子犯了病阴疼阴疼,实在不便前去,所以只得缓了两天才带着贺礼去看她们。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往日里最是富甲一方的夏家的宅邸,曾经何其辉煌,如今却经风历雨只剩残垣断壁,并一地干枯的荒草和几只瘦骨嶙峋的夜猫,看起来更是叫人唏嘘。从前多少人巴巴地想攀夏家的关系,附近住的多半是想撞运气的人,如今哪还有人记得什么夏家,老宅附近也都是最最普通不过的底层百姓,有清贫书生,有豆腐西施,有给人做针黹补贴家用的,也有到沁河码头给人家扛货养家的。街上又热闹,人人脸上都荡着笑,到处都是葱油饼、枣泥儿糕和新鲜豆腐脑的味道,且草芽才冒春风尚凉,就有三五个小娃娃换了夹袄拿了花花绿绿的风筝玩了,让云卿看得好一阵羡慕。
苏二太太的家正挨着夏家老宅的后角门。那院子极大,是半新的青砖房,统共四间大屋间间敞亮,东边一道短廊连着厨房,西边篱笆有些破旧了,补补想必能圈些鸡鸭。院子中间方砖铺平了地,摆着些半新不旧的花盆大缸,里头的土刚刚被翻新过,看来苏二太太是要好好种些花。后院儿有一棵高大粗壮的枣树,还有些苹果、核桃、无花果,花木甚多,最外旧墙处则攀爬着藤萝、蔷薇等,想来等到夏天必是一番盛景。云卿随苏二太太走着看着,边问“吃水的井挖在哪里”、“院子并不朝南可怎么好”、“左右两户是什么人家”等,苏二太太少不了一一答了说:“你有所不知,小雀儿如今是不大喜爱大晴天的,所以背阴的房子反而叫我安心。东边是个上有老娘下有妹妹的穷书生,去年刚中了秀才,是个半呆的人。西边是个寡妇带着婆家四个弟妹,那寡妇倒是牙尖嘴利不好惹,但人是不错的。这样的房子,这样的邻居,再没有更好的了!”
云卿这才放下心来,又说:“原先岚园里常请的孙大夫是个德艺双馨的,医术高明不在裴家人之下,我已请他每月四次来为小雀号脉,你若答应,明儿就是第一天,且让他瞧瞧再说。”苏二太太推拒不得,便只得应下了。
正是这时,隔壁那寡妇万娘子带着自家幺妹来串门儿,万娘子欢声笑语如同银铃叮咚作响,叫人听着便心情舒畅,而她家幺妹也是个人精,手上竹篮里分明只有两个不大的冬笋,也作了势嚷嚷说:“婶子快帮我一把,这两个笋子成精了不成?竟这样重!”苏二太太便客套几句,接了篮子带幺妹进屋吃果子。
万娘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双眼睛忽闪忽闪,最后却是问:“怪不得裴家那少爷神魂颠倒的,竟是被你这样的女子所迷!这我倒能懂了。若非见着真人,我只当那裴爷是中了邪呢!”
云卿万料不到她一开口竟是这样的话,当即有片刻迟滞,万娘子咯咯一笑,说:“开玩笑的,我说话随意了些,你们也随意听就是……不过你晓不晓得裴叶两家这亲事最后是要怎么来办?我真是好奇死了,只可惜成天在这种地方浑日子,想打探也打探不出来。”
蒹葭也没见过这样的人,便蹙眉问:“恕我眼拙,你与裴家叶家竟是什么亲戚不成?这样心心念念着。”
万娘子水蛇腰一摆,弯起眉眼脆生生笑开说:“哪会了!纯听着好玩的,日子太无趣,所以多听听别人有趣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有趣?”云卿反问,“裴家这事能有多大趣了?”
见有人请教万娘子显然更兴奋,脸色微微涨红双目熠熠发光半弯了腰凑上前小声说:“蒋家娶个妾都那么大阵仗,裴家这是给大少爷娶正妻,该拿什么阵仗虚张声势呢?”
云卿一惊,瞬间了悟。
100 看戏
物华四族,蒋裴叶慕,同气连枝,荣辱与共。
可惜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而这些年,四族唯一共同的敌人夏家仿佛已经不存在威胁,对目光短浅的人来说,大约的确已到划清界限、各奔前程的时候。所以照理说,裴叶两家的联姻应当是一步改变四族内部格局的大棋,是应该轰轰烈烈、惊天动地、震慑八方的,然而如万娘子所言,蒋宽这蒋家嫡长子娶个身份低微的云湄、收区区一个姬妾都闹得满城风雨,可叫裴叶两家怎么联这个姻是好!
万娘子款款摆着小腰儿就近找一个擦得锃亮的青黑大莲花缸靠着,手上不安分地拨弄着里头清凌凌的水,乐滋滋地说:“哎,虽说咱们穷家小户的入不了人家这大局,可是听一听也觉得有意思,觉得日子竟没那么无聊了!只盼着裴叶两家别这么认怂了就好,啧啧!”
云卿万料不到遇上这等奇人,不免跟上前去问:“别什么?”见那万娘子嘿嘿一笑满面狡黠,却并不多言,云卿略略思索一番,忽笑问说:“我懂了,你是想看戏?”
万娘子两弯含情美目立刻迸发光芒,殷红嘴唇一咧露出两排白瓷一般的细牙,浑身都漾着笑说:“这么说可就不好了嘛……”
见她毕竟十分看着自己的家,云卿了然,于是故作深沉装模作样沉思一番,最后一咬牙一点头,说:“好吧!”
那万娘子果然忍不住紧跟着问:“好什么?”
云卿叹口气,道:“我原见万姐姐言语爽快性子洒脱,是极希望万姐姐多欢笑一些的,但又实在……”说罢便故意摇头叹:“哎……”
万娘子登时收了手上前问:“怎么?”
云卿一脸不忍心之色,叹说:“实在不好故作不知瞒着万姐姐——那裴叶两家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不过是规规矩矩地办了,并没什么新奇可言!”
“啊?”万娘子先是惊讶,转瞬又变大失所望之色,最后竟恨恨说:“白瞎了这些个人了,托生到吃喝不愁的富贵地方,竟这样不成气候!连口气都不争一争,叫我们这些看戏的也觉没趣儿!”
云卿翘了翘眉毛,压平了声音一丝波澜也不见地问:“不过是成个亲,虽说是赶在人家后头了,怕旁人比着算着说闲话,但以裴叶两家,就算再照旧例规规矩矩办,又怕办不出个热闹来?总归万姐姐你也是有的看的。”
万娘子一副忧虑之色说:“你个丫头片子能懂个甚!照旧例能怎么热闹,再热闹也不过只比蒋少爷纳妾强一点点,回头几家都呕着气,戏就转到深宅大院里头了,一丝一毫也不能叫外人知道的,我们这等小老百姓还看个屁!”说完恨恨摔了下帕子,见云卿笑嘻嘻不言,方想起自己脏话出口,忙嘻嘻一笑说:“咱们是粗鄙之人,小姐只当没听见罢了!”
云卿便依言只当作没听见,仍套她的话说:“那不然万姐姐以为呢,不照旧例,倒该是怎么个热闹法?”
万娘子忧虑重重中听她这一问,不免又激动起来,也不怕手心儿疼就一拍那大水缸子冷冰冰的沿儿说:“自然是要闹得十里八乡都知道,叫人觉得蒋家纳妾算个甚,能跟我裴家娶妻相比?自然是要这样了!请戏也好,作诗也好,总归是要把新郎说的天上天下头一份儿的英明神武,把新娘子说的天上天下头一份儿的俊俏贤慧,把满物华城其他男男女女都比的还不如地里一棵白菜看着顺溜!娶妻回家自己个儿拜个堂入个洞房就是了,外面那些场面活儿本就是做给旁人看的,还怕做多了做狠了不成?真是扫人兴!”
云卿瞠目结舌听完全部,又逼着自己平复神色大方微笑,心里却忍不住将那话从头到尾念了三五遍,然后一点一点挑起眉来。
这时候,苏二太太也带着万娘子家幺妹出来了,原来苏二太太见那幺妹穿的虽够厚够暖和,却不新了,便把小雀儿的衣裳拿来给她试了,因正好,所以挑了一身明红镶白狐风毛边儿的簇新裙袄,一件亮紫缀鹅黄星星的硬纱夹棉半臂,另有一双新做的软缎绣花小鞋儿,并几根打双丫髻的丝带和一大包点心果子,用一个墨绿弹花软绸包袱给裹了,故此耽搁了这好些时候才出来。
苏二太太歉笑说:“这些衣裳虽早早做好了,却一次都没碰过。按理说幺妹这美人胚子,量身定做的绫罗绸缎都怕衬不出她三分伶俐呢,哪能穿这些个东西。但你若不嫌弃便只收下叫她偶尔做活时闲穿,总归不至于放着沾灰又占地方的就是了!”
万娘子喜得花枝乱颤说:“哪里哪里……你说的那一大串子话……哎呀我只当是好话了!我没你们那些弯弯绕,有人说好话呢我就听,有人送东西呢我就要,我可不犯这傻!”
那幺妹抱着包袱跟在万娘子后面机灵地说:“大嫂可没羞吧,你怎不告诉婶子是你手指头粗笨,从来不会做女红?我们也是有婶子这样的善心人做邻居才有几件儿气派体面的新衣裳穿,跟着大嫂只有自己裁剪缝补吃苦受累的份儿!”
几句话说得几人都笑起来,那万娘子又热心邀她二人去她家里坐坐,苏二太太需照顾女人,便随意找了个借口推了,云卿一心念着方才他们说的事儿,也只说隔几日再去看她,早早推拒且先行离开了。
一回家云卿便急着安排人打听裴叶两家成亲的细节,为此火烧火燎一般在家等了足足两天,一听说外出的婆子们回来了云卿忙亲自去问,这不问不知,一问倒吓着了。因那婆子说:“裴府上虽没明说,但内里齐齐整整把新造的一栋二层八宝小楼又给查补了一遍,油的红漆新得明晃晃照人影儿,却特特请了匠人回来把一丝一毫的斑点细纹都修补上了,这阵仗,恐怕是三太爷要回来了!”
“哟!”云卿倒真谢自己竟打探了一回,若不然太医院院使裴三太爷突然出现在物华城,她倒真会有些紧张。算算日子如今离正月二十五丨不过三天时间,想必若真是裴三太爷要回来主婚,人也早在路上了。
见云卿点头,婆子犹疑一番笑说:“还有些……却都是小事了,小姐时间金贵,倒是听还是不听?”
云卿忙说:“一一说来。”
婆子忙把打探所知一一说了,云卿一听果真寻常,什么花会、诗会、请戏都没什么新意,便打断婆子说:“你往日里见得多的就不必说了,单只想想有什么意外不寻常的,又有什么新奇没见过的。”
婆子仔细想了想便道:“倒是听说了另一件事,说裴太太有心请物华城有功名没功名的书生才子三十人,有名号没名号的画工画匠三十人,有脾气没脾气的音律巧手三十人,并四族内十个最出挑的少爷们一起办个百佳宴。”
“百佳宴?”云卿极感兴趣,口中念念有词琢磨起来。那婆子忙说:“这件只是听说罢了,如今也未曾坐实,也没见正经发出过邀请的帖子。”
云卿一笑,吩咐蒹葭赏了她一吊钱,又使眼色叫蒹葭明里暗里提醒她出去看好自己的嘴巴,这才一个人坐屋里头笑开了。、
裴三太爷回物华?
青烟谷里百佳宴?
裴叶联姻张声势?
云卿打定主意,美滋滋连喝了两杯茶方心满意足站起身来,吩咐蒹葭说:“走,再去烦一趟咱们的活菩萨裴二爷!”
101 紫株
裴二爷这几日心情不佳是岚园下人们都知道的,因此除了他房里那几个丫鬟婆子不得不受着,其余人都是能避则避。因此云卿一进醉望斋的门,就见两三只兔子在外头蹦蹦哒哒地玩,两只丫鬟养的肥猫在老花枝子里头打架,廊前几只鸟笼里一只白鹦鹉和一只黑八哥在大眼瞪小眼,另有几只芙蓉鸟在旁边叽叽喳喳,就是不见人影。自己打了帘子进门,只见两个小丫头歪在矮脚桌旁分吃一碗酥酪,另一个二等丫鬟叫做紫株的则远远儿坐在床边脚踏上绣一屏暖杏春烟图,云卿只道裴二爷不在,正要开口相问却见裴二爷从一挂紫晶珠帘后走出来嚷嚷:“我那柄错金弯刀呢?刀柄上嵌一颗龙眼大红玛瑙那个,你们给收拾哪去了?”
两个小丫头吓了一跳,都慌慌张张看紫株。紫株跟裴二爷久了,虽敬而并不怕,这两日裴二爷脾气古怪又受了他好些气,今次便没好气地说:“贵重东西向来是紫苏姐姐收拾的,二爷要是急着找就差门下小厮婆子跑一趟蒋家,问我们是不成的。”
裴二爷被噎,自己气了半晌说:“醉望斋能多大地方,仔细找还怕她藏得深?现在就找,快去快去。”
紫株放下绣图,却不动,只抬头闷闷看着裴二爷。
两个小丫头离门近,看见云卿来了忙簇拥上前,并倒了茶奉上,云卿则笑嘻嘻拉了紫株问:“他又拧巴什么了?好好的怎么想起来找那弯刀?”
紫株便放下绣活起身对云卿说:“能拧巴什么?说是闺女要出嫁了,列嫁妆单子呢,一早上不是找这个就是找那个,偏又都是紫苏姐姐收拾的,咱们连猜带撞才找来了几个,偏惯坏了,再闹不完了!”
裴二爷气得手指头指着紫株直哆嗦,说:“谁惯坏谁了!这是谁惯坏谁了!”
紫株扭头说:“就是说二爷你呢!大半天闹了几回了,说饿又不说吃什么,给烤鸭嫌油,给酥酪嫌腻,给黄焖肉嫌肥,给红枣粳米粥倒又嫌甜,好容易小白菜鱼翅肉丸子汤里煮了一把面条吃了两口,又说不是从前那个味儿,问吃什么,又说随便!随什么了?哪里随了?喝茶也是,备了龙井偏又要普洱,端了普洱又想喝茉丨莉花,茉丨莉花茶都晾凉了,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一罐子高沫儿,这不是存心闹人吗?原本咱们到这府上就是来干活,本是该一个字也不能抱怨的,二爷说换就撤掉,二爷说要就备着,可好容易闹完了,又开始列嫁妆单子了,列一样,叫找一样。明说了不如先列着,赶明儿紫苏姐姐回来了一时半会儿就给找全了,不听,非现在就要。怎么明儿就去给铺嫁妆了怎的?那好,把我也列进去,我跟着作陪嫁倒是福分了,总好过跟着二爷一年到头见不着人,见着了又疯闹难伺候!”
裴二爷气的脸都白了,又臊得慌,半天没喘匀气儿来,云卿和蒹葭忍住笑,一个去拉裴二爷一个去劝紫株,好容易才将她们分开。云卿打了紫晶珠帘推推搡搡请裴二爷进去,又绕过一张黑松木四扇三折苏绣屏风,拐了个弯儿到了裴二爷书房扶他坐下方说:“不怪紫株姐姐生气。往日里你不在,紫苏姐姐又管着园子里的事,你房里都是她跟紫苑紫英盯着。小丫头们素知你是个不计较的,又猜不准哪天回来,所以做活儿时常偷懒,她又是个喜欢亲力亲为的,所以旁人擦不干净的她自己去擦,旁人绣不齐楚的她自己另去绣,整日里倒比紫苏更辛苦得多。你今儿还这样嚷嚷,她能不气么!”
裴二爷一甩袖子抽了手,恨恨地去摸桌上茶盏,云卿一摸茶都冷了,忙夺过来说:“才正月天儿喝什么冷茶,你等一等。”又看他一副怒气冲冲模样,因从书房出门,吩咐外头小丫头煮了蜂蜜冰糖杭白菊来,却听见紫株正抹着泪儿对蒹葭说:“你跟小姐好生说说,就叫我也跟你们去吧!二爷本就是念着小姐才愿意偶尔回趟物华,小姐这一出阁,恐怕他更是见不着人影了,既没个人,我们守在这里做什么?”
云卿小心翼翼进了书房,见裴二爷正对着面前的单子沉思,便凑上前去看,果见岚园里的宝贝东西都在上头了,云卿便笑:“都给我?”
裴二爷不吭声。云卿便笑把那单子收起来说:“我方才听紫株的意思,你闹了一天了。怎么,我这事是实打实定下来,已到了准备嫁妆的时候了?”
裴二爷摔了笔说:“定了。”
看裴二爷烦躁的样子便知事情办得不顺,不免劝说:“好啦,多大点子事,把自个儿气病了就不值当了。既是定了,想来这几天慕府就该来人了,到时还好一阵烦呢,如今正是歇一歇的时候。”
裴二爷冷笑一阵,说:“姨娘,所出以嫡子待之!”
云卿无所谓地点头说:“倒是挺好么。”
裴二爷毕竟烦躁,便随口问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恰巧小丫头把茶端来,云卿便斟了茶给他端上,说:“来时是一件事,如今是两件事了,都需得你点头方可办成。”
“说。”
云卿见小丫头关了门,屋里并没有旁人,便把目前所知的裴家诸事细细说了,末了说:“这第一件事,毕竟碍着裴家,所以需爹爹点头。我只想叫慕垂凉出手拦着裴三太爷,不叫他回来主婚就是。”
裴二爷懒得插手裴家事,便道:“随你便!”又问第二件事,云卿方说:“爹爹你指谁作我的陪嫁呢?单子上并没有写。”
裴二爷说:“紫苏几个,都跟了我很久,让她们去我就放心得很。”
云卿叹说:“就知道你是这样想!我觉得甚是不妥,爹爹你常年在外,我出阁后又难免顾不上这边,所以岚园必得找几个厉害的给稳着。商陆等人自不必说,余下丫鬟们,紫苏是头一个不能动,她跟你久了,在岚园历来是半个主子的身份,底下人最是听她的,她一走岂不乱了人心?紫苑、紫英又跟我姑姑去了蒋家,余下最早跟你的那几个里就只剩下紫株和紫草,紫草伶俐,让她帮着紫苏打理岚园,至于紫株已有些沉不住气了,就让我带走吧!慕垂凉房里有极伶俐的做针线的,我倒不必带了,再带一个茯苓,她记性最佳,必当派的上用场。加上蒹葭和芣苢,再随意找两个小丫头,凑够六个,是足够了。”
裴二爷左右算着,最后说:“云湄出阁时带了六个,另还有紫苏上门陪着,你也带六个,数量上倒不合适,不撑场面。”
云卿笑说:“这倒无妨,想必慕家也不计较这个。此处不撑场面,自有其他地方填补,爹爹放心就是。”
见裴二爷是默许的意思,云卿才将他先前列的单子拿出来,说:“还有这单子,若是我来看,需得划掉一半才是。什么弯刀什么宝鼎,我要那些干嘛,又都是你最喜欢的!再说了,这些东西一旦带去慕家可就姓了慕了,你舍得?我是不舍得的。”
裴二爷默然半天,仰天长叹说:“我干什么要养个女儿!早知她要嫁,我不如当丫鬟养了,也不必现在又心疼!”
云卿抿嘴笑了,拿了那单子转身就走,才出门就流了一脸清泪。
正是把门外头候着的芣苢给吓到了。
102 人选
芣苢看她这样就慌了,急着上前问她“怎么了”,又忙不迭给她擦眼泪,这时恰巧蒹葭也出来,云卿便深深吸一口气,说:“回拾云轩,我有话跟你们说。”
到了拾云轩,云卿便找了活计把小丫头们支出去,只留蒹葭芣苢,然后把裴二爷所言一一说了。芣苢听了当即惊叫:“做姨娘?”继而恼怒,恨恨说:“凭什么!”话才说完,眼里就蓄了两汪泪,默默扭头擦去了。
蒹葭倒是平静,点点头说:“约莫料到了。其实虽说名分上委屈些,但既不是存了心安安分分过日子去的,倒也不必计较这些。我瞧着慕爷也不像是甘心在物华城待一辈子的人,往后如何也未可知呢。总归不管前路如何,我都跟着小姐就是了。”
芣苢也忙说:“我也是,我也跟着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