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陈婆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全说了,“先在府上接生的姐儿,府上妈妈客气,请老婆子喝了几杯。老婆子不胜酒力,回去便倒头睡了。到了半夜,被莫家村的莫二郎敲门接了去,替他家接生了两个小丫头。”
“那两个小丫头,生的如何?”邓麒慢慢问道。
陈婆懊丧的打了自己一巴掌,“那晚,老婆子喝醉了,没看清楚!后来,过了几个月,莫二郎一家便搬走了,再没见着过。”
赵利把陈婆带出去之后,又赏了她一锭银子。陈婆婆喜出望外,谢了又谢,笑咪糊糊的走了。
“去查这个莫二郎。”邓麒简短吩咐。赵利忙答应了,转身出厅,飞奔着去办这件事。
英娘脸白成了一张纸。莫大哥生死不知,莫二郎只是个农夫,他哪能对抗邓麒?
“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邓麒淡淡道:“你若说了,大家省事。我们父女团圆,你也安安生生回去和赵禄过日子,岂不两便。”
英娘尖声叫道:“我宁可死,绝不再和赵禄共在一个屋檐下!”提到赵禄,英娘已是浑身发抖。她和赵禄本来就没什么情份,赵禄这回挥鞭相向,两人是再也不可能作夫妻了。
邓麒眼神冷厉,胸中燃起熊熊怒火。这英娘真和玉儿是主仆,玉儿一赌气便背夫私逃,英娘也是,丈夫说不要便不要。
英娘捋起袖子,滴泪道:“这全是他打的!我跟了小姐二十年,小姐一手指头也没动过我,他打我!”
白皙的手臂上,青一道紫一道,目不忍睹。
赵禄你是头猪!邓麒抚额,她是你媳妇儿,让你去问,是让你哄她、劝她,不是让你对她拳脚相加!严刑逼供,对祁家人能管用么。我若想要严刑逼供,派谁去不成,却要派你。
邓麒命人叫来赵禄,吩咐,“写休书。”英娘既已恨他入骨,这桩亲事已是没用。
赵禄巴不得这一声,忙亲手写了休书,恭敬呈上。英娘这媳妇儿,他是早已不想要了。
英娘小心收好休书,看也不看赵禄一眼。
这没良心的婆娘,夫妻一场,全无情意!赵禄出了偏厅,恶狠狠啐了一口。
休书虽是给了,邓麒却不许英娘离去,“你休养几日,待媛儿接回,你便任了她的教养嬷嬷。英娘,你对媛儿定是忠心耿耿的,我放心的下。“
媛儿?英娘讥讽一笑,“请问,是之媛,还是子媛?”
邓麒年纪虽轻,子女已是不少。沈茉生下一对龙凤胎,嫡长女之屏,嫡长子之翰;跟着到宣府服侍的丫头明珠生下一女,起名子盈;明芳生下一子,起名子益。
邓家,嫡子女以“之”字排行,庶子女以“子”字排行。
你要接回“媛儿”,请问是之媛,还是子媛?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的背景是男权社会,孩子天然的属于父亲。所以青雀要想脱离邓家,其实是很费劲的。
☆、楔子 遗弃 11、索子(二)
邓麒面色一沉,淡淡道:“不拘是之媛,还是子媛,都是我的掌上明珠,是宁国公府的正经姑娘。英娘,媛儿的前程,你无需忧虑。”
媛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她才出生的时候,邓家还是抚宁侯府,如今祖父进爵宁国公,抚宁侯府成了宁国公府,赫赫扬扬,威风凛凛。宁国公府的姑娘,有谁敢小瞧了。
英娘怒极反笑,“此时若我家小姐在,想必世孙必定会跟她说,不拘是正室还是侧室,她都是你的心上人,是宁国公府的正经内眷吧。”
邓麒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对于一个女人,做妻和做妾岂能相提并论;对于一个小女孩儿,嫡出还是庶出,能是一句“正经姑娘”能含混过去的么?
邓麒俊目闪过恼怒之色,沉声道:“我看在玉儿的份上,凡事都不跟你计较,你也莫要蹬鼻子上脸,忘了自己的身份!”
英娘笑道:“我有什么身份,不过是我家小姐的婢女、祁家的忠仆罢了。敢问世孙,找寻到我家小小姐之后,是要把她抱回宁国公府,交到沈茉手中好生调理么。”
邓麒听她语气中仍是满满的嘲讽,心中微晒,“哪里,我找寻到媛儿之后,便会抱她前往云南,接回她母亲,一家三口团聚。”
英娘怒目瞪着邓麒,愤恨已极。小姐都已经躲到云南了,他竟还不放过!这厮要是真抱着小青雀去到云南,见到王家老太爷和王家舅爷……没准儿他还真能如了愿!
任凭是邓麒骗婚也好,辜负小姐也好,孩子总要跟着父亲的。老太爷和舅爷再喜欢小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青雀孤苦无依的沦落到邓家不管啊。
怪不得当初小姐要溺死青雀!英娘软软的瘫倒在地上。邓家圈不住小姐,却能挟持住青雀,只要有青雀在,小姐和邓家之间,总会有着丝丝缕缕的牵绊,剪不断,理还乱。
邓麒微微笑了笑,含笑交代,“养好身子要紧,媛儿还小,仰仗你的时候且长着呢。”交代完,站起身,扬长而去。
没多大会儿,进来两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把英娘带到一个僻静的小院子。有大夫来给瞧了伤势,留下药膏,小丫头替英娘换过药,又殷勤的摆上饭来。菜不多,却很精致,两荤两素,外加鸡皮酸笋汤,绿畦香稻粳米饭。
英娘胡乱吃了两口,食不知味。邓麒这厮既察觉到莫二郎家情形不对,依着邓家的权势,莫二郎该是躲不了多久了吧?可怜的青雀,到底还是躲不过邓家的魔爪。
邓家仆役里头,像赵禄这样狗仗人势、无法无天的颇为不少,莫二郎老实巴交的,莫要吃了亏去才好。英娘急的团团转,却又无法可施:她也不知道莫二郎一家去了哪。
小丫头细声细气劝英娘,“您受了伤呢,快歇着吧。”英娘瞪了她一眼,“告诉邓麒,我要见他!”小丫头还是细声细气的,“您要见我家大少爷?好的,这便前去禀报。”
一级一级报上去,邓麒还以为英娘终于不打别了,微笑说了个“请”字。等到见面,英娘急的六神无主,“小小姐在哪,我也不知道。你派人突袭,把婴儿抢了,把我抓了,祁震生死不知!祁震把小小姐寄在一平民之家,那家人待小小姐如同亲生…… ”
“知道了。”邓麒冷冷打断她,“你只管放心,我为着媛儿着想,也不会大开杀戒。不拘是寄养到哪一家,只要我媛儿平平安安的,前事一笔勾销。”
还以为她是终于想通了,要告知媛儿的下落,谁知是怕自己胡乱杀人,把寄养的那户人家怎么着了。英娘,你太也小看我邓麒。
英娘红了眼圈,低头不语。莫大哥生死不知,莫二郎要是再出点儿什么事,于心何忍。
邓麒本来还想解释一句,“派人来抢孩子抓你的,不是我。”转念一想,颓然做罢。自己母亲做的,和自己做的,有甚不同。
邓麒疲惫的挥挥手,命英娘退下。
第二天,邓麒如约到杨府拜访杨阁老。虽说邓家是战场上冲杀出来的勋爵,杨家是清流士林推崇的阁老重臣,可是祖籍同为夏邑,乡里乡亲的,礼仪上的来往,一直不断。
邓麒特意穿了大红官服,官服上绣着一只斑斓猛虎,气势雄壮。他这身官服一穿,懂行的便知道,“哦,原来是名四品武官”。
其实邓家是有爵位的,如果是邓麒的祖父、父亲,或是国公,或是世子,官服上可以绣麒麟、白泽这样的神物。邓麒是世孙,没有封号,目前只能绣猛虎。
主人杨阁老依旧是一身宽大的青布道袍,十分洒脱。见了面邓麒抢上来下拜,口称“阁老大人”,杨阁老笑着扶住他,“世孙多礼了,不消如此。”
客气着见了礼,落了座,叙了契阔。杨阁老问及邓麒的祖父,宁国公邓永,“令祖父身子可还健朗?多年未见了,实是想念。”
主人和客人正叙着话,忽有一扇窗户被慢慢推开了,探进来一个小脑袋。邓麒是客人,目不斜视,只作没看见,杨阁老慌了手脚,“小心摔着!”忙不迭的冲着邓麒拱拱手,“失礼失礼,是我一个小学生,顽皮的很。”也顾不上别的,把客人凉在厅中,自己敏捷异常的跑了出去。
邓麒微笑摇头。杨阁老从前入值武英殿之时,是何等的风采?如今乡居,竟由得小学生这般淘气,也是异数。
外面一阵暄闹,架梯子的架梯子,哄孩子的哄孩子,好容易把那捣乱的小学生给救下来了。“还敢不敢了,敢不敢了?”杨阁老气极败坏的声音传进来,另外伴随有打屁股声。
“爷爷别生气呀。”小女孩儿嘻嘻笑着,声音如山间清泉,“我这么机灵,摔不着的!”
这声音明明很悦耳之极,传入邓麒耳中,却如一声炸雷般令他心惊。邓麒心中起了异样,攸的站起身,疾步到了厅门口。
外头杨阁老正“疾言厉色”训着一个小女孩儿,时不时的打两下屁股。小女孩儿一脸甜甜的笑,那张小脸,比春花更明媚,比秋月更明彻。
“玉儿?”邓麒喃喃。
他有些头晕站不住,伸手扶住墙壁。
“世孙怎么了?”有侍女惊呼。
正训学生的杨阁老,和正嘻皮笑脸想蒙混过关的小学生,都不由自主朝着侍女的惊呼声看了过去。厅门口,一名身穿大红官服的年轻俊美男子,痴痴看着爷孙俩,摇摇欲倒。
青雀疑惑的看看青年男子,再看看爷爷。
阳光明媚。阳光下邓麒的脸,和青雀的脸,虽是一男一女,一大一小,却有着惊人的相似。
分开或许想不到什么,两人站在一处,不明底细的人定会赞叹,“爷儿俩长的可相像!瞅瞅,一个模子!”
饶是杨阁老见多识广,平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此时也怔住了。才见邓麒的时候没多想,寒暄客气而已,此时再见,邓麒分明和青雀有些渊源……
侍女伸出手去,要扶邓麒,被邓麒挥手打落。邓麒稳稳心神,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青雀,缓缓蹲下身子,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媛儿?”他轻轻的、试探的叫着,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青雀的鬓发。
“不是!”眼前这花朵般的小女孩儿清脆叫道:“是青雀!”
邓麒愤怒了,我女儿叫青雀?我金尊玉贵的女儿叫做青雀?真找寻到寄养的人家,杀虽是不能杀,也要打上一顿出出气。我邓麒的宝贝女儿,竟被叫做青雀!
“宝贝,你不叫青雀。”邓麒柔声告诉眼前的小女孩儿,“你姓邓,名叫之媛,小名媛儿。”
“不要!”小女孩儿很果断,“我是青雀!”
邓麒想要抱她,被她毫不客气的挥起小手打了一下。
杨阁老一直在旁冷眼看着,这时微笑抱起青雀,客气的让着邓麒回厅,“世孙,坐下慢慢说。”邓麒恭敬的道歉,“晚辈唐突,惭愧已极。”
回到厅里坐下,青雀跑来跑去在杨阁老身边玩耍,邓麒目光胶着在她身上,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这是我的掌上明珠,是我和玉儿的头生女。
“……晚辈之前在夏邑卫所任职,凭媒娶了妻室,生下媛儿。谁知回到京城,父母早已做主聘下沈氏为儿妇。晚辈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媛儿的生母赌气出走,还把媛儿寄养农家。”邓麒含混说道。他知道想要接回青雀,必要过了杨阁老这一关。虽不敢隐瞒,却也隐去了不少事实。沈茉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他敢说,祁玉的姓名,只能秘不示人。
“……这么说,并非世孙负心,实是造化弄人了。”杨阁老得知前前后后,微笑道:“世孙此时的打算,定是先认回女儿,再接回妻子,是也不是?”
邓麒长揖到地,“还请阁老大人成全。”
杨阁老沉吟道:“凭媒娶的妻室,只怕不肯屈居人下。世孙想要妻女团圆,颇有难度。”
邓麒听得杨阁老言语很为自己着想,也便坦诚相告,“媛儿的生母,是赌气投奔了她外祖父。她外祖父出身大族,门风严谨,族中向无二嫁之女。等到媛儿的生母接回,晚辈绝不肯亏待她。”
虽然话没说的太清楚,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族中没有二嫁之女,她回去也只不过住在娘家赌赌气,还是要回邓家的。等她回来了,虽然正室的名份我给不了她,其余的,却不会亏待她。
既是出身大族,如何肯令女孩儿委委屈屈做了次室?杨阁老微笑摇头。
邓家的家务事,杨阁老不欲多管,只笑道:“待世孙接回妻室,要和老夫多多往来方好。我这小学生虽调皮,极可爱招人疼的,老夫一日不见她,便食不知味。”
邓麒大喜过望,脱口而出,“是,阁老大人!待晚辈远赴云南接回祁氏,定如阁老大人所言。”
祁氏?云南?杨阁老看向邓麒的目光冷峻起来,缓缓问道:“世孙的妻室,是祁家女儿?”
☆、楔子 遗弃 12、索子(三)
顿时,厅中鸦雀无声。
半晌,杨尚书沉声问道:“此话当真?”祁保山是朝中大将,祖籍也是夏邑,杨尚书对他岂能不知。若青雀真是祁保山的外孙女,那事情可就大不一样了。
莫二郎本是老实的庄稼人,今天也被邓家那帮蛮横的家丁给惹出性子来了,声音大的很,“我救命恩人确是这般说的!我家青苗出生那晚,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活活能吓死人,他却什么都不顾,抱个才出生的婴儿到了我家!若不是实在逼的没法子了,他至于么?!”
邓麒脸上真是挂不住,沉的能掐出水来。邓家的姑娘,祁家的外孙女,风雨雷电之夜被抱到莫二郎这样的农家寻求庇护。要说这里头纯是误会、赌气,估计谁听了也不信。
小小的青雀孤零零站在莫二郎身前,昂着小脸,很严肃,很倔强。
杨尚书心中的惊涛骇浪过去之后,怜惜起地上站着的小女孩儿。站起身慢慢走到青雀面前,弯腰把她抱在怀中,温和告诉莫二郎,“青雀好好的在我这儿,谁也抢不走她。你且下去包扎好伤口,莫吓着孩子。”
莫二郎颇有犹豫之色,被管事的强拉着训斥道:“老爷说话都不听了?快跟着我过来,把伤口清理好,省的落下病根。”莫二郎一步三回头的被拉走了。
青雀死死咬着嘴唇,一句话不说。黑宝石一般晶莹灵动的大眼睛,牢牢盯着莫二郎的背影。杨尚书教养她已久,自是明白她的,柔声道:“你爹爹受的都是外伤,不碍的。”
青雀本是一脸倔强,听了爷爷这温柔的安慰话语,眼圈一红,伸出胳膊勾住爷爷的脖颈,无声的哭了起来。小小的身子不停抖动,滚烫的眼泪滴在爷爷脸上,灼痛了爷爷的心。
“青雀乖,青雀不哭。”爷爷柔声哄着怀里的孩子,眼泪也快掉下来了。青雀是多坚强的孩子,摔着了,磕着碰着了,打架打输了,从没见她哭过。今儿个,却哭成这样。
一旁的邓麒,俊脸早成了一张大红布,如坐针毡。
哄到青雀不哭了,杨尚书命侍女打来热水,投了雪白的巾帕,替青雀洗干净手脸。杨尚书仔细端详端详眼前这张玉雪可爱的小脸蛋,像,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