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她身之潮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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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十一)
    办公室的灯开了,夜间电路总是不稳定,恻然一下爆闪。周芸看着周恪非的脸,在雪亮灯光中忽地清晰成极致的画面。他清瘦挺拔,颌骨轮廓是锋利的角度,眉睫浓而长。泪水再次在眼前蒙上模糊的影,依稀之间,看到的是他慢慢成长为少年所经历的各个样子。这些形象到他成年后陡然断层,再无记忆。
    周恪非的办公室是一间玻璃房,不算宽敞,装饰轻简,由素淡分明的黑白色调构成。空气显得纯净,甚至少有浮尘游动。她坐在软椅上,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仔细端详对面的周恪非。
    “恪非,妈妈一直在找你……有一段时间了,我每天早晚都来,有时候能看到你。这么多天,我就是不敢上来见你一面。”周芸试着寻找周恪非的眼睛,只是被他低垂着眼帘,有意不发生接触,“你瘦了啊。”
    周恪非的声音和表情一同沉默。一张办公桌,似乎连血缘和亲情都完全隔阂。
    “你爸爸走之前,一直想见你最后一面。”
    周芸说,她的语气罕见地有些畏缩。
    周恪非显得非常漠然,这在周芸眼里也是不可思议的。她习惯了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乖巧听话的男孩,哪怕是进行生命中最大一次反叛的时候,他也只是维持着表面宁静,悄然离开。
    她抚平芜杂发烧的心绪,尝试另一个话题:“以后,有空来看看妈妈,好吗?”
    然后她看见那双黑得纯然的眼睛抬了起来,周芸从里面难以找到自己的影子。周恪非面容平淡,摇了摇头。
    周芸将语气放得柔缓,这对她而言相当艰难:“小虎,奶奶身体不好,你总要看望一下……”
    如愿以偿,看到周恪非神色微变,浮现波动的模样。
    周芸知道自己赌对了,周恪非并不是完全断绝亲情,对于那个家,他至少还残存着一丝留恋。至少现在,他还不知道奶奶已经去世的消息。于是她说:“你加下我的联系方式,我给你奶奶的地址……”
    成功拿到他的电话号码,周芸见好就收,未再多话。她拿起手包,犹豫着想走,又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说着妈妈真的很想你,对失讯多年的儿子张开双臂。
    这是含义丰富的拥抱。她迫切地需要这一个信号,象征着对前尘往事的勾销,也代表宽恕和原宥。可得到的只有周恪非转投而来的目光,冷淡而疏远的,仿佛间隔着遥遥茫茫的距离和时间。透过清澈的瞳膜,周芸无法看到他的心灵。
    压抑的情绪终于被这道目光挤压碎裂,她捂住脸,崩溃地呜咽:“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妈妈……”
    “妈妈。”周恪非终于开口,“你不需要我来原谅,你也不会得到我的原谅。”
    车祸之后,周恪非被带回家。他起先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疑惑自己怎么再也联系不到秋沅了。他被锁在家里出不去,每天除了拨打那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号码,能做的只有伏在窗口往下张望。
    他始终相信,有朝一日会等来秋沅。
    高档小区,他家在最好的位置,从敞阔的窗口望出去,触眼就是蓝宝石般的人工湖泊。日头浓烈的时候,泛着鱼鳞片一样晶莹层叠的波光。
    周恪非察觉到不对劲,是警察来到家里,和父亲耳语一番,带他一道出去。
    “要去配合一下调查,没事的。”周芸对他解释,她高昂着头,看也不看在她眼里酿下大错的周恪非,冷淡地说,“你在家收拾收拾行李吧,我们送你去北京做心理治疗,是后天的飞机。”
    周恪非看上去并无异常,乖顺地点头。
    两天后,他在去机场的路上跑了。
    他带的现金不多,只能坐公交,转了许多线路,走走停停,才去到他和秋沅熟悉的地方。这片居民区不大,刚一落脚就听到有人谈论起那一场车祸。
    一个大妈绘声绘色地描述:“是个女娃娃哦,长得蛮漂亮的,长手长脚,穿白裙子。被压在轮子下面。还是辆奔驰呢,老贵老贵的。”
    一切都对得上,秋沅的消失,出现在家里的警察,黑色立标奔驰车。
    还有穿白裙子的女孩。
    秋沅从不穿裙子,是因为校服都是统一款式的运动裤。那些女孩子们在夏天穿短裙,露出光滑细长的双腿,对此她并不艳羡,也无别样心情,只是周恪非当时并不了解。
    周恪非送她的生日礼物,是一条白色长裙。他从没看到过秋沅穿裙子的样子,也知道她父亲单德正从不花钱给她置办衣装。他的本意很好,想秋沅不用再羡慕别人。可她却说:“很多事不分好坏对错,只是不同。”
    不过她还是换上了这条裙子,也没有掩饰喜欢。虽然周恪非不确定这份喜欢是不是因为他而产生,但看她裙摆飞张,依然心满意足。
    接下来几天,周恪非满城寻找秋沅。在事故发生地问了一遍,没人知道重伤的女孩被送去哪里。熬到后面已饥饱不知,浑浑噩噩走在街上,撞到一个女孩子。那人没有责备他,端详了好久,惊讶地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周恪非吃力地睁着眼,才认出是黄语馨。
    她眼露关切:“周恪非,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周恪非想了想,说:“我需要一份工作。”
    黄语馨粗略地问了一下缘由,把他带到自家开的餐馆去,先从后厨做起,后来因为优越的外表和谈吐,被调去前台招待客人。
    在黄语馨的帮助下,他终于找到了病床上的秋沅。
    周旖然的乐队在夏天爆红,秋日都快过去,势头尚未减退。她的预约一拖再拖,总算在一个下午来到店里。依然是老打扮,黑衣黑裤,头发短至耳根,发脚整齐如直线,戴一个巨大墨镜,进了店里还没摘。
    年年嬉笑着,接过她的大衣,又亲手帮她把墨镜取下来折好。
    与周旖然重逢多日,秋沅还没见过她几面,好像一来二去,倒是年年先跟她混得熟了。
    周旖然把手腕露出来,刀切缝针过后的伤疤依然浮凸醒目。她定下的图案是一丛乱生的荆棘,顶端盛开着一朵睡莲,长而纠缠的长疤则成为花枝。
    秋沅工作的间隙里,周旖然促狭地盯着她看,直到常年淡然的秋沅都感到有些不自在,才悠然开口问:“你和我哥又好上了?”
    秋沅报以一个疑问的眼神。
    周旖然空闲的一只手指了指她脖子的位置。润洁皮肤上,印有吮吻过后的痕记。
    秋沅简单说:“算不上。”
    她不觉得自己和周恪非的关系有什么好避讳隐瞒,但是也不喜欢这样的误会。在她看来,他们相处的形式暧昧不清,难以说明,就不要试图强加一个既成的定义。
    “算不上?”秋沅的答复让周旖然眉头深蹙。
    她语气生硬,对秋沅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哥这些年,过得很苦。”分成两部分,辛苦和痛苦,日日夜夜在摧磨他。周旖然没有在他身边亲眼目睹,但她对这样的感受也有过深切体会。
    毕竟这些年,他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他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对他不够公平。”
    秋沅的视线仍放在纹身图案上,没有分毫偏倚:“这应该是我自己来决定。”
    或许是性格或者经历使然,秋沅很少尝试说服别人。表达完自己的看法,就缄口再不言语。
    素净的一张脸,垂在照明灯的强光之下,轮廓成为虚淡混乱的线条。周旖然注视着她,终于不着痕迹地叹口气。
    秋沅手艺细致,出工比寻常纹身师慢一些。几个小时后才完成,周旖然深看她一眼,道了声谢便离开。
    不一会儿,年年也不见了。眼看有客人要来,秋沅推门去找。街上人影稀疏,不知不觉走到隔壁的窄巷里。
    就在罕有人迹的偏僻转角,秋沅看见年年和周旖然。她们紧密贴合在一块,正在拥吻。
    -录音05-
    您好。天气好吗?我没有注意。
    这段时间,我很难注意到生活里那些美好的东西。是的,如果您是这样认为,那么赞同您的看法。我的情绪确实越来越低落,对快乐的感受也并不强烈了。
    我在少年时代也经历过这样一段时期,大约是发生在十七岁。我有没有向您提起过我的妹妹?她是一切的成因。抱歉,我的用词不是很妥当。准确来说,她是第一个受害者。
    要解释这一切,我必须向您完整地描述我的家庭。这是一个看起来无比完美的三口之家,父亲是知名学者,母亲负责国内顶尖的药学研究所。他们接受过您所能想象的最好的教育,履历仿佛是无数个人捏合在一起的光鲜。但是对如何做一对父母,他们显然缺乏经验,也并不在意。
    其实很多时候,仅仅在教育方式上有所缺陷,我并不觉得父母亏欠孩子太多。可是我的父亲母亲并不一样。他们并非不懂得如何养育子女,才是对子女最好的方式。他们考虑的,只是如何让我和妹妹成为他们想要的样子。
    他们有一套精良细致的模具,要把我和妹妹严丝合缝塞到里面去。
    我并不反叛,也不懂得如何反叛。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从小到大,我是一段精密运转的程序。而遇到秋,是代码里唯一一行谬误。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我发展出了自我。
    这或许是为什么我会被秋所吸引,她勇敢坚韧,拥有一切我前所未见的特质。
    比起我,我的妹妹更像秋。
    有天放学,我在校门口耽搁片刻才上了车。出乎意料,母亲等在车里。她说是妹妹的老师找她过来。
    见到妹妹,我才知道是为什么。她把头发剪得好短,齐到耳朵尖,男孩子样的。
    我们的母亲问她,为什么要违反校规?
    她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为什么不能喜欢我的发型?
    我听着听着,有点微微发笑了,连自己也没注意。我想,如果她和秋一样年纪,早些相识,或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妹妹和母亲争吵不断,总是谁也不肯让步。通常是小摩擦,偶尔闹得难看了,就会发生不好的演变。有一次她试图绝食,母亲就索性不让家里的保姆给她送饭菜过去,硬是逼她主动出来道歉。
    还有一次她反锁房门,被父亲从外面一脚一脚踹开。我站在父亲身后,越过他的肩头,看到妹妹缩在床脚,捂住耳朵,喉咙里是破碎的哭泣。
    在我高三那年,她在自己房间的浴缸里割腕自杀。两次,都没有成功。
    那是我家里迄今为止爆发过的最大矛盾,因为她亲口对母亲承认,她喜欢的是女孩子。
    母亲疯了一样,把尖长的高跟鞋劈头盖脸砸在妹妹身上。她狼狈地闪躲着,头撞在墙上,嘴里喊着痛死了痛死了。母亲冷笑一声说,你还不如死了好。
    母亲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她暗恋的女孩子主动向学校揭露。
    您还记得我班里那位姓黄的女生吗?从初中到高中,她都跟我和秋沅同校。她是传统意义上的乖女孩,将一切离经叛道的事物视作污秽。
    她就是我妹妹的暗恋对象。
    我的妹妹写了一封很长的情书,大胆地在末尾署上自己的名字。她认为表白不能匿名,应该敢作敢当,这样才能让黄看出她的诚意。
    这是一个极端错误的决定。或许就在她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我们这些人,两个家庭的命运,就已经彻底改变了。
    黄是个开朗外向的女孩子,她样貌纯然可爱,和谁都谈得来,所以也会被男生告白。她知道自己不能早恋,总会委婉地拒绝,并且半开玩笑似地警告那些男生,如果不好好学习就将事情告诉老师。
    收到情书的时候,她也打算这么做。
    直到看到落款上我妹妹的名字,一切就不再止于警告。
    我的妹妹比我低一年级,老师拿到情书后大惊失色,忙叫来负责她的年级主任,年级主任不敢怠慢,又直接如实汇报给校长。育英中学出了一个给女生写情书的女生,这是多么坏的一个消息。
    校长找到我妈妈,所有的事情得到揭露。
    这一件事的后果,是您绝对无法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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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十二)
    鲜湿的云变得干燥,然后消失。秋雨渐渐不再下了,城市冷得由表及里,像是在冬天。依然有风,风比秋日里更硬,更新了。
    临近期末,年年的兼职时间骤减,处理预约、接待客人和店里的杂事都落到秋沅头上。她想过索性聘请全职店员,面试过几个都称不上满意,也就先把这事搁置在一边。
    秋沅比平时更加忙碌,周恪非也有公司事务缠身,是以见面的频率越来越稀淡。偶尔她躺在床上,试图慰藉自己,想起他的手指触在皮肤上,微汗的凉韧的感觉。秋沅温习着那感觉,慢慢觉得有些模糊和陌生了。
    回头想来,该是几个礼拜没体会过了。
    只是她不提出要求,周恪非绝不会主动联系。他好像一直谨小慎微,准确地拿捏着分寸,并不愿打破某种边界。
    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秋沅得空到隔壁巷子里抽烟。她半靠在拐角的粉墙上,是一种松弛而坍塌的姿态,对着外面敞阔而通达的街道,眼睛放空。初冬还没下雪,但有雾气堆满街巷,一眼望去,也是冰雪一般茫茫看不尽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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