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独决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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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艾跟周策是一类人,让她相信周策本身这件事是很不切实际的,可是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和周策有着至深的利益捆绑,是一条船上的人,所以她愿意相信这番说辞。
    于是她摊开掌心,和周策轻轻碰了一下,两人击掌为誓。
    周策说要去度假,当真是非常休闲的模样。他让阿飞阿亮守在陆艾身边,自己带着裴照雪走的。
    目的地是珍珠庄园。
    这是若干年之后周策第一次回到珍珠庄园,当他触摸到庄园的围栏时,一瞬间心潮涌动。他掌管周家之后对名下资产做过整理,他把心心念念地东西握在手中后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激动的感觉了,要不然也不至于时隔这么久才来到这里。
    抵达时他才明白,原来他所执着的其实并不是一个房子这么简单。
    他的假期有七天,整整七天他都将和裴照雪在这里度过二人世界。裴照雪是没有所谓的,他对周策所做任何决定都不发表意见。不过,接下来的发展跟裴照雪的设想出入很大。
    周策竟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每天醒来之后就是看着外面的海景,然后跟他聊聊天。原先周策很喜欢说一些尖锐的话来逗他,现在竟再没有那样过。庄园里没有别人,一直都是周策做饭,他就让裴照雪坐在阳台那里陪着他。裴照雪没有话讲,周策也不嫌他无聊。
    这些天过得无比寂静,仿佛只能听到外面的海浪声。
    周策偶尔会看着阳台上的裴照雪出神,裴照雪依着栏杆看着外面,周策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后,他一下子就察觉到了,转过头来看着周策,用眼神问他要做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许很久之前就认识?”周策忽然说道。
    “小时候?”
    “也许是小时候。”周策含糊地说,“也许是上辈子,也许是几百年前。”他从来没跟裴照雪提过那件事,也不是故意要骗裴照雪,只是无从提起。
    裴照雪说:“你这样的人,会相信有上辈子下辈子?”
    周策说:“我以为你信。”
    “不。”裴照雪摇头,“不再相信了。”他目视远方的海平面,难得话多,“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无论是好是坏,人只有这一世。”
    周策听后脸色有些细微变化,那是很复杂的神情。裴照雪转过头来时正好看到了,下意识地喊了他一声:“周策?”
    “抱歉。”周策硬是笑了一下,“我刚刚没听清楚,你是在对我说话吗?”
    裴照雪这才发现,自己站在周策的左边,想到周策的左耳几乎失聪,而自己说话又轻,听不清很正常。就是这么普通的一句话,裴照雪微微拧了一下眉头,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周策似的。
    周策每一次发呆,好像都在提醒他,周策不是在发呆,而是听不清楚。裴照雪似乎很能理解那种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感受,世界有些封闭,有时并非所愿。
    “你……”裴照雪低声说,“你原本不必这样的。”
    周策依旧像是没听见,然后他拍了一下裴照雪的肩膀,说:“明天我们就要走了,我有件礼物一直想送给你。”
    第45章
    周策带着裴照雪来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打开灯,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长盒子,裴照雪扫了一眼,盒子掀开后,里面躺着真言律刀。
    周策用下巴指了一下:“试试?”
    裴照雪不知道周策这是什么意思,并没有动作。周策干脆把刀从刀鞘中抽出,发出金属撕拉的摩擦声,他轻轻一甩,刀柄朝向裴照雪,说道:“周家的真言律刀自古传今已有百年历史,相传刀下亡魂无数,是不世出的宝刀。后来日子太平了,刀也就变成了摆设。”
    “现在没人再用了。”
    “可我看你却很喜欢。”周策说,“试试。”
    这一次,裴照雪接过了刀,可是下一秒,他就反手把刀架在了周策的脖子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周策也不惧怕,身形动都没动。
    裴照雪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周策说,“是我为什么不藏不躲,还是为什么把它送给你?如果是前者的话,我大可不必担心,你要是想杀我,绝不会如此一时兴起,也不会刀脊朝着我。后者的话……我周策想送人一件东西,需要理由吗?”
    “真言律刀是你们周家的传家信物。”裴照雪说。
    “老掉牙。”周策歪了一下头:“哪怕当初你没有把它给我,我依旧能站在现如今的位置。要是我没有能耐本事,有多少把刀也无济于事。刀是死物,人得信自己。阿雪,这把刀在我手上就是个摆设,它配给你才算值得。”
    裴照雪问:“你不怕?”
    周策反问:“你怕不怕?”
    裴照雪将刀撤了下来收入刀鞘之内,轻轻一合,握在自己手上。他没有回答周策的问题,把刀放在了桌面上,而后笑了一下。他笑得很淡,仿佛只是嘴角有些轻微的拉扯,周策便觉心满意足。
    他们从小在一起学习,裴照雪在刀术之上有着极高的天赋。只可惜裴照雪没有生在古代,要是那时,他一定是名扬天下的刀客。冷兵器没落了,它们最终只能成为一个象征符号被高高悬挂起来,但仿佛是比人还重要的存在。
    周策不信这些,离经叛道的事情他做得多了去了,他嗤之以鼻。
    他只是见过裴照雪用刀一人可战千敌的气魄,不知怎的就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他的心中多少有点“宝刀赠英雄”的君子义气,说是报答裴照雪的救命之恩也不为过。
    周策救过裴照雪的命,他要裴照雪还他一辈子。后来他对裴照雪做下那般事情,裴照雪的平静反应让他意外。他总是暗中揣测裴照雪会以怎样的方式报复他,时至今日也没有见到裴照雪有任何动作。
    裴照雪本可以让他在那时就死了,裴照雪却折返回来以命相救。
    这个人不爱说话,也不爱表达自己的情绪,周策只能去猜去想。对于裴照雪来说到底是承诺重要,还是恩仇重要?他也许是好心的,可周策不认为自己值得裴照雪好心。他甚至有些惶恐,他怕自己反而陷入裴照雪波澜不惊的宽容之中。
    裴照雪的心思实在是太深了,经历种种,周策又不太确定自己能琢磨明白。他看着裴照雪面前那把刀,这把刀对周家意义非凡,裴照雪却把弄得轻描淡写。
    只是他注意到,裴照雪的手掌忽然握了一下。
    “周策,你想个法子。”裴照雪忽然说,“把账算算,两清。”这话他说得轻巧得仿佛两个人之间只有个百八十万的钱债,各自拿出来账本逐一核对清楚,双方多退少补,以后就再无瓜葛了。
    裴照雪提出这句话,周策得占天大的便宜。然而周策似乎无法忍受裴照雪这个态度,不惜用破坏这样宁静氛围的冰冷口气说:“你连恨一个人的心都没有吗?”
    此话一出,裴照雪本来稍稍垂着的眼睛抬了起来,他认真盯着周策,然后问周策:“值得吗?”
    这也是裴照雪一直再问自己的话。他从小在周家接受的教育就是“有仇必报”,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如果没有去延城,他会把这四个字奉行到底。
    从延城回来后,他暗中调查了很多过去的事情。经历过那些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了,可若是仔细调查,还是能找出一些不合乎常理的蛛丝马迹。
    原来过去只是他天真地相信了一个故事的版本罢了。
    当事态愈发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时,他濒临于一个要失控不失控的边缘。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外面缓缓落下的夕阳,连姿势都一动未动,到最后太阳完全消失了,他才仿佛缓过神来。
    他想了很多事情,从小到大点点滴滴。他觉得自己该恨周向云,或者该恨周策,可是这时脑海中浮现出他们的脸,他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要知道在过去,他手下哪怕折了一个不知名的弟兄,他也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周家的教育向来如此,周策更是能为了那份不甘心去疯狂屠戮。现在,他也要如此吗?
    爱恨简单,放下太难。
    在珍珠庄园的这几天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放空的状态,他全然没有去想现实中的那些麻烦事情,他和周策的关系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松弛。他看着海,偶尔思考海天之外的世界,如果真有一道神力此时把海分开,他会不会选择渡海而去。
    他给了周策一个问题,并且自己也在思索答案,不是周策值不值得,而是这一切之于他的人生值不值得。他忽然间觉得一切都很轻,无论走到那条路上他都变得不那么在乎了,也许去执着一个意义并不重要,人生如风如水,自然而然地倾泻流淌又怎样呢?
    裴照雪的这个问题就像是抛了个硬币,正面反面会让他做出不同的选择,选择是什么,是好的是坏的,是做天使还是做恶魔,对他来说都是很坦然的事情。
    现在硬币落在了地上正在转圈。
    然而周策却因为裴照雪忽略的主语导致会错了意,他先入为主地认为裴照雪就是在说他不值得裴照雪恨,那样不值一提的态度衬得他周策像是个跳梁小丑。
    他知道自己不值得裴照雪爱,现在连恨都不值得,这种打击让他浑身都汗毛都立了起来。他突然很想抽自己一下,让自己的情绪脱离。原来就在刚刚,他竟然觉得很委屈,好像他原本都指望能得到什么似的,得不到了,他就难过了。
    他们连朋友都没做过,如果不是他一厢情愿,结局可能虽好,可未必如他所想。周策总是喜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没有什么勉强是不来的。想到这一层,他立刻又能狠下心来,对裴照雪说:“你凭什么跟我谈两清?”
    裴照雪听后认认真真地闷头想了一阵,手指抚上刀身,动作很慢。忽然,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似乎有些放松释然,对周策轻声说:“好吧。”
    这下,周策是真看不懂裴照雪在做什么了,他只是浑身绷紧,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最终,裴照雪提刀一握,说:“这是你送我的,我就收下了。”
    第46章
    周策不在的时候,陆艾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回来后他只是简单地看了两眼,什么都没多问。这一次只分别的短短几天,可是陆艾能从周策身上感受到一种很微妙的变化。他的外表看上去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松弛,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太关心了,然而他的内里绷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
    这种感觉很不好,饶是陆艾这样经历过许多的人,面对周策时心中也时常会有惊慌的感觉。
    齐家的事情像是没有发生一样被揭过去,生意谈不成对周策来说太正常了,无非就是寻找下家。机会总在瞬息之中,没过多久,张文杰就约他吃饭。
    两人许久未见,曾经可以谈天说地的朋友,如今却有了各自的身份。张文杰在市政厅里摸爬滚打竟也混得风生水起,这是出乎周策意料的。不过,张文杰混得好,周策自然也有诸多方便,张文杰知道周策最近在做什么,可是他不知道周策在齐家碰到的事情。菜刚刚点好,他就兴致勃勃地跟周策聊了起来。
    听来听去,言外之意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周策若是真想把这件事盘活,不如跟他合作,正好潞城未来几年要跟外部其他城市建设环海网络,依靠这样一个资源背景,后面的事情就是水到渠成。从上游生产到下游经销,这里面的门道很多,周策听了一耳朵就知道张文杰只是一个说客,他代表谁来商议,这事儿心照不宣。
    这样一个蛋糕的诱惑是非常大的,王家当时拉扯了那么久都没吞掉,最后惹了一身是非搞得家破人亡。周策接盘虽然还算顺利地把事情捋了下来,可越是到收尾,就越有一种深陷其中的感觉。
    他保持和张文杰谈笑风生的姿态,告诉张文杰自己一定会认真考虑。张文杰跟他说话总是一副天真无心的二世祖模样,他亲昵地拍着周策的臂膀,像是好兄弟那样。
    当夜,周策坐在卧室的长沙发上把这件事跟陆艾讲了,两个人都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陆艾先试给周策点了一支烟,又给自己点了一支。两点星火在黑得只剩月光点房间里异常鲜艳,它们一直燃烧着,谁也没有被打破。
    “这件事,不简单。”陆艾说。
    周策始终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听陆艾说话,像是睡着了似的。陆艾吸了一口烟,点点烟蒂,烟雾在他们之间散开,周策这才睁开了眼睛,悠悠说道:“不简单,但是要做。”他又叹了口气,继续说,“我跟文杰太熟了,这件事不该我出面,你要绕过潞城往外走,也不适合跟他们接触。”
    “你有人选?”陆艾看着周策的双眼,“裴照雪?”
    “如果瑞叔没有坐在联合会长的位置上,其实他是最合适的。”周策说。
    “那你就是想选裴照雪。”陆艾握住了周策的手,有些关心地问,“你们去延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家不是没有别人的,为什么一定是他?”
    周策的一只手按在陆艾的手背上,两个人的动作看上去无比郑重,周策看着陆艾的双眼,回答:“他需要一个位置。”
    陆艾眼睛一眨不眨地也看着周策,她能从周策的眼神中看到那种惯有的坚定和信念,可是出于女人的第六感,陆艾觉得周策的眼神之下还藏有另外一种信息。这种信息不是对她开放的,或者说,不对任何人开放,周策真实的想法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他这样的口气则说明他在做决定时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周策的心思很深,陆艾也摸不透,她想了一阵,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周策,示意她同意周策的决定,这是两人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裴照雪接到周策通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意外,他听周策讲完大概情况,消化了一下之后问了周策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想的?”
    周策说:“我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你能帮我分担一些就分担一些吧,像原来那样。阿雪,我们要面对的事情会越来越复杂,只有你能让我全身心的交付,你可以代表我。”
    裴照雪沉吟片刻,点头说:“好。”
    “你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周策说,“我可以向你敞开一切。”
    “到时再说。”裴照雪似乎对周策的坦诚相对没什么兴趣,他永远是那种淡漠的表情,从不透露自己的心事。
    张文杰见到裴照雪时有些意外,他以为这么大的项目无论如何也得是周策亲自处理,更何况这中间也要算一些自己的情分。裴照雪坐在桌子的另外一边,他谈话时不像周策那么随意,甚至连坐姿都是很板正的,张文杰早就习惯了公务会议的那种冗长和严肃,可是面对裴照雪,他仍旧觉得两个人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
    主要是,张文杰能和周策开些玩笑,却无法跟裴照雪开玩笑。双方的生意明明自己在上位,裴照雪端坐那旁话也不多说,客客气气的,身边都没俩人,气派却更胜于他。张文杰不由得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还不如周策手下的人。他杂念过多,谈着谈着不自觉地口气上松懈了下来,裴照雪停顿了一下,察觉到了张文杰的变化,这时就在利润的百分比数字上点了一下。
    要是按照原来周策的想法,周家至少能拿到一半,可是北部的运输线路没谈拢,张文杰横插了进来,这是周策无能为力的事情,蛋糕必须要往外分,能分多少,周策也不敢打包票。
    裴照雪竖起了三根手指:“三成。”
    张文杰摇头:“恐怕不行。”
    “张先生不妨回去再商量考虑一下。”裴照雪说,“我们择日再谈?”
    张文杰说:“也好,你回去问问周策,这桩生意不是为了我们个人做的,周策一定懂。再说,潞城这么多家族,彼此牵制纠葛,其他人的想法也要考虑,这不是我们两个人就能说得算的。”
    裴照雪知道张文杰在拿别人家来点他,现在虽说周家独大,这样的突飞猛进靠得是周策的狠辣手段。一口吃得太大,自然需要时间好好消化,可周策没有那么多时间。潞城只是看上去平静,每个人心里在想什么,其实谁都不知道。周策要时刻提防别人的冷枪,他的松弛只在表面之上。
    跟张文杰分手之后,裴照雪没有立刻回去,外面天气很好,他说自己想要逛逛。其他人别他遣走了,只有阿飞留在他身边。阿飞和他都是话不多的人,就那么一直跟着他。裴照雪一直走到了北城的教堂,教堂前面有一片开阔的小广场,裴照雪在广场前的小回廊停了下来。
    “为什么来这里?”阿飞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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