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节
皇帝看着对面眉头轻蹙、双唇紧抿的女子,眼中笑意渐浓。
李氏怯怯地看向他,却见他正笑笑地看着自己,眼神一碰,立时惊慌地错转视线。
像是无辜胆小的小兔子似的。皇帝唇角缓缓上扬,心里又有点儿无奈:自己有那么可怕么?一段日子过去,她始终像是最初的样子,温温柔柔,时不时就流露出慌乱、怯意,眉眼间的柔媚,都氤氲着雾气一般,少了明快,多了朦胧。但是,更让他心动。
“皇上,”李氏语气柔婉,决定对他实话实说,“臣妾觉着棋艺委实拙劣,等会儿怕要扫了皇上的兴致,不如……不如臣妾给您抚琴吧?”
皇帝失笑,和声道:“你这两下子,我早看出来了。”跟她说话,该是从首次过来那一晚,几句话之后,就自然而然地改了自称。也许没必要,他只是觉得这样更自在,更惬意。
李氏实在是尴尬,微红了脸。
“谁要跟你下棋了?”皇帝连语声里都有了笑意,“我是要教你下棋。”
“那……”李氏又有了新的担心,“臣妾这么笨,皇上怕是少不得心急。”
耳畔是她软糯糯的小声音,眼中是她白嫩嫩的小手,皇帝心绪分外愉悦,“放心,我是最爱跟人磨烦的性情。”
李氏讶然,心说你骗谁呢?杀伐果决地除掉景家、逼着杨阁老致仕的事情,连平头百姓都知道。转念一想,心里突地一跳:也许,在那之前,他就一直是跟景家、杨阁老磨烦着。
皇帝的手探出去,指关节敲了敲她的额头,“想什么呢?专心点儿。”
李氏猝不及防,睫毛慌乱地扑闪几下,讷讷地道:“是。”心里却因为他这般随意亲昵的举动,有了一丝甜意。
“其实下棋是假,跟你说说话是真。”皇帝神色和煦,“听宫人说,今晚你早就歇下了,这会儿不乏吧?”
“不乏。”李氏心想,您摆驾过来,我就算三天三夜没睡觉,也能立时睡意全无。
“那就成。”皇帝如实道,“我们说说你在闺中的事,学过什么,有哪些喜好。”
李氏放松许多,轻声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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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胜一负之后,怡君横了程询一眼,“跟你下棋,有时候真恨不得打你几下。”
程询一边的眉毛扬了扬,“怎么惹着你了?”
“忒能磨蹭。”怡君扁了扁嘴,“跟你下棋,真是要走九曲十八弯,你就不能给人个痛快么?”
程询轻笑出声,“下棋就是下棋,想要个痛快,说明你的心不够静、不够稳。”
“闭嘴。”怡君手势麻利地把棋子收起来,愈发有斗志,“快,再来一局。今儿怎么也要分出个漂漂亮亮、痛痛快快的胜负。”
“应该可以。”今日一面下棋一面思忖的事情,一定要做到稳操胜券。而与她下棋的路数,一般是随着思绪走的。后来,事实也的确如此。
怡君觉得,这一局棋,他依然走得沉稳、冷静到了令人恼火的地步,到后期,却流露出了绝对的强势霸道。
她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你本不该是常常求和的人,在棋局上,却常常想要走成和棋。”怡君笑说,“闹得人恨不得从一开始就陪着你绕弯子。”
她也发现了他这一点,是必然。他越来越不需要在她面前掩饰自己,让她不解之处,大多是胡搅蛮缠一番——撒谎怪累的,也亏心。
程询默认,笑问:“再来?”天色已经太晚,与其睡一会儿,还不如与她对弈到出门的时辰。
“好啊。”沉了片刻,怡君问他,“近日这么忙,是有人要对付你,还是你要对付人?”
“都有。”程询如实道,“防着人出手,也要试试能否先发制人。”语毕,犹豫片刻,收住话题,没多说。
怡君点头,看了他片刻。朝堂上的事,他从不瞒她,这次却破了例。因何而起?
她落下一子,脑筋飞快地转动起来,有了猜测:“这一次,该不会是与我们一些亲朋有关吧?”
“算是吧。这回我不能跟你透露。”
不能跟她透露,是怕她跟至为亲近的亲人、友人说起从而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吧?她完全理解,颔首道:“你总有你的考量,外面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冒险。”
程询笑了笑。
怡君却道:“只是,我想不通,我放在心里的人,有哪个值得让你这样防备?”
程询只是道:“别胡思乱想。”
“你这态度……”怡君真不想承认那件事,“让我觉着,你好像对哪个人有偏见呢。”
“胡说。”程询打岔,“该你了,快点儿。”
“哦。”怡君敛目看着棋局,思绪却还在话题上。真的,她真的怀疑,他对她的至亲、至交里的哪一个有偏见。
他了解她,这种事,从来不会跟双亲哥哥说起。无话不谈的,只有姐姐、徐岩、姑母和唐夫人。
不管他对哪个不放心,提醒她别说不就得了?可他不肯,选择缄默,这就是认定就算提醒了,她也会告诉那个人,更认定那个人知道之后,一定会坏他的事、搅他的局。
谁会给他这种印象呢?
以往也没留心过与他谈及哪个人时的态度,这会儿真是全无头绪。
不可否认,她是有点儿失落的:在心里至亲至近的人,有一个甚至全部都是他做不到信任的。她就从不会这样,因为相信他,便连带的相信、尊重他看重的所有友人。
她把玩着手里那枚棋子,迟迟落不下去,却没留意到他已起身到了她跟前,更无从想到,他将她抱起来,走向门外。
她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呼,“程询……”
“我在。”他说,“以为你抛下我神游太虚了呢。”
“别闹了。”她瞪着他。
他却不管,大步流星地走出小书房,微声提醒她,“想吵得下人都醒来,你只管数落。”
“……”
他就这样抱着她回到正屋寝室,把她安置在床上,没正形地说:“下棋你没兴致,那就合作一幅画、合作一首诗。”
“……?”怡君不明所以。
“画一幅不见颜色只见风情的鱼和水相溶的画。”他很慢很慢地说着,很快很快地除掉彼此束缚,手势辗转之时,低低地对她说,“想见到没有?这儿……和这儿,要浓墨重彩。”他亲吻她的面颊、双唇,“这儿,可随心所欲。”
怡君心里只觉得这人简直不着调到了极点,想笑,身体却很快溃不成军。
于是,他要她。
“这诗,怎样的词儿,怎样的韵脚,你定。”他猛地一记用力,便听到了那让他心痒骨酥的声音,“怎样的意境,怎样合你的辙,我来。”
“……程询,你真是……”她仍是满心笑意,身体却全然动情,便更难耐。
他将她身形分开到极致,恣意采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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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怡君仍是赖在床上,实在不想动弹。
她怎么就没有休沐的日子呢?要是有该多好,那样的话,遇到这种日子就预支一天假,缓一缓。
她胡思乱想着,终究还是爬起来去洗漱更衣。就算做长媳能休息,做娘亲师母可没休息的资格,只一想就已经很亏心了。
那厮实在是要人命,赶上彼此都没什么事日子又对的时候,由着性子胡作非为,直到她全然招架不住为止。
别的时候呢?就是清心寡欲——不,根本就是无欲无求的德行,估摸着就算她投怀送抱,他都能淡淡地来一句“不是时候,快省省吧”。
经他这样一场让她一半日都缓不过神的胡闹,她真是把先前纠结的事儿忘了,倒头要睡之前,他倒是给她提了醒,并在同时给了交代。
他说:你至亲至近的人,是有让我顾虑颇多的,你就算再不高兴,有些事,我也不能事先对你开诚布公。原谅我。
她只是问,能不能告诉我原由。
他沉了一会儿,说我一看到一些人,就知道她会做出怎样没脑子的事儿,相信我,好么?
她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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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状元楼。
程询来此处见友人王述。
王述是顺天府通判长子,出身比之程家来讲,自是属于寻常之辈,难得的是其人才思敏捷,程询十四五岁的时候,能够相对畅谈的人,只这一个。
只是,程清远不喜长子与门第悬殊的人来往,程询只好阳奉阴违,隔三差五地邀约在茶楼饭馆酒楼相聚。
他与王述的缘分,前世不过几年,与王述之女——也就是他收养到膝下的小女儿锦绣,有着近乎父女、重于师徒的情分。
前世的王述落魄,源于阁员之争,内阁里的人但凡打定主意扳倒谁又出手,涉及官员若行差踏错之处较多的话,只要棋差一招,便会满盘皆输。
王家在那场争斗里,只是被连累的无名小卒,结局却是任人踩踏——父亲的阻力之下,他保不住友人。
王述家门被殃及,自身也落得个年纪轻轻急病而亡的下场。他死了倒是清净了,与他未成婚便暗通款曲且已有孕在身的女子却差点儿生不如死。
重生之后,他对这人的态度和前生一样,只是心绪全不同以往。
这一段,他安排人留意着王述,发现王述与那女子走旧路的痕迹越来越明显,便有了这次约见。
这事儿若能好生了结,前世记挂在心的人与事便已全然改变。
走进状元楼,掌柜的亲自出来招呼,引他走上三楼一个雅间,又殷勤地问道:“今儿想吃什么?”
程询笑道:“老三样,你再看着加几道,凑足八菜一汤,酒要陈年梨花白。”所谓老三样,指的是云片火腿、精蒸鲥鱼、沙锅煨鹿筋。这三道菜,是他来这儿一定会点的,吃着很合口。
“得嘞,您稍等。好茶等会儿就来。”掌柜的一副跑堂的样子,笑呵呵的出门而去。来状元楼的达官显宦很多,让他这般殷勤的只程询、舒明达两个。也不知是何缘故,程大人这三二年对状元楼照顾有加,因为程大人的缘故,见官大三级的锦衣卫也对这儿照顾有加,如此一来,平时遇到的麻烦就都不再是麻烦。他无以为报,只能等对方过来的时候,尽力服侍周到。
片刻后,伙计奉上一壶碧螺春,开门的工夫,程询看到有两个人从门外经过。
一个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尹希,一个是任职都察院佥都御史的杨三老爷——杨汀州的父亲。
尹希是出自江南士林,杨三老爷更不需说,本就是杨家旁支。
程询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
尹希与杨三老爷也看到了他,稍稍一个愣神,便相形走进门来。
程询站起身来,对二人拱手行礼。尹希五十来岁了,杨三老爷四旬左右,就算官职品级不比他高,私下里相见,他也得是晚辈之姿。
尹希开玩笑,“程大人这般的人物,午间竟也溜到酒楼用饭,实在是让我意外。”
程询和声道:“尹大人说笑了,这不是头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回。”
“明白,这不都一样么?”尹希笑着看一眼身侧的杨三老爷。
杨三老爷附和地一笑,道:“今日有个同乡设宴,我和尹大人晚间不得空,同乡便单独在午间设宴,实在是推托不过。”
像是在解释为何与尹希一同出现在此地。
别看此刻尹希与程询都是谦和有礼,其实俩人一直不和。尹希经常上折子弹劾唐栩、黎兆先、陆放等武官,程询便上折子反驳,两个人一来一往的,打过数次笔墨官司。程询入官场之后,为人处事温和时居多,但锋芒从来都有,有时候言辞甚是犀利,好几次把尹希挖苦得暴跳如雷。
程询一笑。
尹希则问道:“你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