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冯斯悚然回头,看见从车厢的另一头走过来一个高瘦的男人。这个人看年纪有30多岁,一张冷硬瘦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再加上矫健的身形步伐,带给冯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仔细想想,自己又好像并不认识类似身材的人。
“你是谁?是你把火车带到这里来的吗?”冯斯发问说。
“不是。”对方简单地说了两个字。
“但是这列车里只有你我能动弹,而且你好像还知道一点原因,能告诉我吗?”冯斯接着问。
“简单地说,这里是一个全新的空间,不同于你所处的世界的空间。”男人说,“火车被卷入了这个空间,包括车上的所有人和物,包括你我。”
“那为什么其他的东西都凝固了,而我们俩还能动呢?”冯斯抛出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空间法则不一样,他们当然失去了活力,”男人说,“但是你我的确是不受影响的。不过我无法向你详细解释。”
“这有什么难猜的?”冯斯哼了一声,“过去几个月里,这句话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跳:我他妈的和别人不一样,但是你们这帮王八蛋就是不肯告诉我,我他妈到底哪一点和别人不一样。”
“这就对了,”男人点点头,似乎一点也不为被冯斯骂作“王八蛋”而生气,“省了我很多口舌。再见。”
“等等,再见?”冯斯一愣,“你去哪儿?”
“当然是回我的座位上去坐着了——不然还能去哪儿?”男人好像很惊奇冯斯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不过那张刷了糨糊一样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冯斯觉得自己面对林静橦和何一帆时还能保持心态平和,在这个奇怪的男人面前却忍不住有股无名火起:“你好像一点也不紧张现在的处境,你就不怕在这里慢慢饿死?”
“不会的,一会儿就结束了。”男人说完这句话,真的转身走回去了。
一会儿就结束了,男人如是说。虽然还是没有半点解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语里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让冯斯心里微微一松。他想了想,又喊了一声:“还有一个问题,你和我同时出现在火车上,是一个巧合吗?”
“当然不是。”男人又是那种令人噌噌上火的“大哥,你怎么会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的口吻。
冯斯呆了一呆,意识到这次自己果真是问了一个蠢问题。臭狗屎也好,香饽饽也罢,自己早就被无数人盯上了,这个男人自然是跟踪自己上的火车。
“那你打算跟我一起进山吗?”冯斯又问,“就当是搭个伴做驴友?”
“不必了,我喜欢独来独往。”男人摆摆手,“反正你也应该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很多人的目光聚焦在你身上了,不多我一个。”
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补充说:“对了,等一会儿你说不定会有点难受。做好准备吧。”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之后,男人果然走了。冯斯想要追上去,却又知道追上他也没有任何意义,只能重新坐下。窗外的迷雾依然浓重,遮挡住所有的视线,让人无法看到周围。
冯斯把脸贴到窗玻璃上,一面无聊地盯着浓雾发呆,一面揣摩着男人的话。按照他的解释,现在火车被整个转移到了一个异度空间之中,这个空间中的自然法则似乎与日常空间是完全不同的,所以火车上的人们变成了泥塑,所以正在滴落的眼泪也能悬停在半空中。可是偏偏自己和那个不知名的男人就能行动自如。
难道是因为我脑子里的那个良性肿瘤?它真的是附脑吗?冯斯下意识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他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步步地逼近真相,却又不停地遇到更多的谜团。
他不知不觉有些走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发现眼前的浓雾好像起了一些变化。那些氤氲的云气不再是无规则地弥漫,而是慢慢地排列成了某种形状。
冯斯一下子站了起来,死死盯住窗外那团诡异难测的云雾。没错,雾气开始了有规则的运动,某些部分消散开形成空间,另外一些则聚合在一起,逐渐在他的视线中组合出了一个立体的巨大图案。
冯斯看着这个雕塑一般的立体图案,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那是一颗放大了上百倍的头颅,人类的头颅。
他自己的头颅!
他眨了眨眼,仔细地辨认着,没有看错,这确实是他的脸形、他的五官和他的头形。现在这颗硕大的头颅,就飘浮在火车的车窗外,两只比人的身体还大的眼珠和他沉默地对视着,除了颜色不对之外,其他的各处细节真的惟妙惟肖,连最近两天额头上因上火长出的痘痘都在,和他完全一致。
它是在观察我吗?冯斯产生了这个奇怪的念头。自己和自己对视,本来已经足够滑稽了,偏偏两者之间好像互相都不认识,都在互相试探打量。
双方就这样隔着玻璃窗对峙着,大约过了两分钟,窗外云雾组成的人头开始出现了表情变化。它的嘴咧开了,嘴角上翘,眼睛微微眯起——
它做出了一个笑脸!
随着这个令人恐怖的笑脸的出现,冯斯突然感到一阵仿佛撕裂一般的头痛。这疼痛直接来自头颅的深处,真的就像是有一双尖利的爪子把他的大脑撕开了。当然,这只是一种错觉,因为大脑本身无法感受到痛觉,但眼下的疼痛是如此强烈,实在让他很难不做出这样的联想。
好疼啊。冯斯捧着头,整个身体在座椅上蜷缩成一团,再也无暇去观察窗外人头的变化了。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剧烈的头痛,仿佛有一把生锈的钝刀插进了颅腔,然后慢慢地搅动,把脑子里所有的血肉、神经、脑组织全部绞成碎末。
“等一会儿你说不定会有点难受。”这是刚才那个神秘男人所说的话。现在看来,他说的是假话——这根本不是“有点”难受,而是难受到让人想要一头撞死,撞碎自己的头颅,把头颅里的痛连同自己的生命一起杀死。
在剧烈的痛楚中,耳朵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一个细若游丝、不聚精会神都很难听清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对他说话。冯斯咬紧牙关,努力捕捉着这个声音,它重复了好几遍之后,终于听清楚了。
“你终于来了。”这个声音仿佛十分遥远,又仿佛就贴在耳边。
“是谁?谁在说话?”冯斯大吼起来,用这种大吼也可以稍微压制一下头疼。
“我等了你很久了。”那声音又说。这次冯斯能听得略微清晰一些,这个声音尖锐飘忽,咬字的节奏和腔调都很怪异,简直有点类似电脑合成音。
“你到底是谁?等我做什么?”冯斯继续吼叫着。
“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吗?”声音发出一阵诡谲的怪笑,“看来,你需要恢复一点点记忆才行。”
这句话说完之后,刚才那刀绞一样的剧烈头痛骤然消失。他正在疑惑,猛然间眼前一花,身边的乘客们连同火车一起消失了。他的脚下一空,开始不由自主地往下急速坠落。
冯斯大叫一声,失重的感觉似乎都要把心脏从胸腔里挤压出来了。正当他担心自己可能会摔成肉饼时,“扑通”一声巨响,身畔水花飞溅,竟然是掉进了水里。
好臭。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在最初的慌乱之后,他睁开了眼睛,一边调整着姿态上浮,一边注意到,周围的水都是极深的血红色,已经接近于黑色了,带有一种呛人的浓烈腥臭。
浮出水面后,他伸手抹去脸上的水,想要看清周围的状况。视线刚刚清晰,他就吓了一大跳,身前漂浮着一具肿胀的死尸,还没有完全腐烂的脸上,圆睁的双眼死死盯着天空。
冯斯下意识地伸手推开尸体,继续看向四周。这一看之下,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窒息了。如果这是一场噩梦的话,那他妈的一定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恐怖的噩梦。
他正处在一片广阔的水域里,从水的流动性来看,似乎是一条大河,但整条河的水都已经被染成了血红色。河面上密密麻麻地漂浮着无数的死尸,有的看上去新死不久,有的则早已腐烂肿胀。冯斯注意到,这些人身上大多穿着兽皮。
但比起人类的腐尸,还有许多更加令人惊惧的尸体。那些尸体乍一看像是野兽,但仔细一看,似乎又不是历史上曾经和人类共存过的任何一种动物。它们大多有着巨大的身体,奇形怪状的头颅、鳞甲和肢体,有的有不止一个头或尾,有些背后还带着宽大的翅膀。
冯斯身边就慢慢漂过来一个这样的怪物,形状有些像马,却比寻常的马高出一倍,背后有一对蝙蝠一般的黑翼。它的嘴里布满锋利的獠牙,獠牙中还卡着一支人的断臂。
除此之外,还有异形的人。在那个马匹状的怪物身畔,还漂浮着一具人尸,背面朝上看不清形貌,但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背后有两个凸出的隆起,隆起上面各有一支短粗的手臂,手臂尽头是两只锋锐的利爪。
冯斯一阵恶心,把视线移开,望向远方。天空一片昏暗,被黑色的浓云完全笼罩,却隐隐泛出血色的红光,那是由于地面的火光。远处烈焰熊熊,一阵阵战鼓声、厮杀声、呼号声和垂死的哀鸣声不断传来。在遮天蔽日的雾气中,他只能隐隐看到,有许多模模糊糊的手持兵器的人影在河岸上奔走,在他们的身边,有着许多更加庞大的身影,或许就是死在河里的这些怪兽的同类。隔着浓雾,他可以看到,那些奔走的人影不断被撞倒、踩扁或是被吞噬,而怪兽们也在一只接一只地倒下,巨大的身体撞在地面上,发出沉重的钝响。天空中,还有许多飞翔着的怪鸟,不时俯冲而下,把一个个人抓到半空中,再扔下去摔得粉碎。
这条河,就是被人和妖兽的血所染红的吗?冯斯呆呆地想,这简直就是地狱一样的场景。天昏地暗,毒雾弥漫,烈焰冲天,战鼓声声,人类和妖兽拼死混战在一起,断肢残骸染红了河水。这一幕不应该存在于任何时代、任何民族的正史中,它只应该存在于神话时代,存在于远古洪荒的传说中,存在于最原始、最古老的梦魇之中。
——这会是我的记忆?我应该找回的记忆?
——那我成什么鬼东西了?
冯斯开始奋力向着岸边游去。他想要突破这些浓雾去到河岸上,好近距离地看清楚这一切。但刚刚游出去不足百米,眼前又是一黑,身边河水的浮力瞬间消失,鼻端的焦臭味和血腥味也消失了。他发现自己又坐在了火车上。
车轮与铁轨撞击的声音又开始有节律地响起,车厢内充满了深夜里的呼噜声、呼吸声、小声说话声,与其他杂音混杂在一起的“嗡嗡”声响。睡着了的人们靠在座椅上东倒西歪,打着呼噜流着口水,没有睡的人玩着牌聊着天或者划着手机。一切又都恢复了活力,时间开始运行。
冯斯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先摸了摸衣服和头发,有一些冷汗带来的潮湿,但并没有多余的水分,更没有沾染上污渍血迹,这说明刚才那一幕血与火的宏大杀场只是一场幻觉而已。
他不禁有些糊涂了:难道之前列车进入异域空间和时间停止也只是幻觉吗?他一面想着,一面掏出手机来查看,手机壳上有新磕出来的痕迹。那是他刚才试图用手机录像时,不小心摔到地上造成的。
这说明,至少时间停滞那一段的经历是真实的。
冯斯掏出纸巾,擦了擦头颈上的汗水,慢慢平静下来。刚才发生的一切太有冲击力了,他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消化一下。几个月以来,他终于第一次实质性地接触到了那个隐藏在各个家族背后的神秘力量,而这第一次,就让他感受到了对方到底有多强大,而这样的强大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把一整列火车和火车里的上千人在一瞬间全部移入另一个空间,然后又全部移回来,还不露丝毫破绽,这的确是骇人听闻的。如果一定要用最简单的字词来概括这样的力量的话,那就是两个被用烂了的字:
神,或者魔。
“不要这样毁我的三观啊……”冯斯喃喃自语,“当一个好孩子不容易的。”
在冯斯的身边,那个一直读盗版网络小说的年轻人终于熬不住了,趴在桌上睡着了。他手里那本板砖一样的盗版书落在地上,封面上衣着暴露的巨乳女郎正在恶魔的手中绝望挣扎。
三
列车准点到达贵阳。冯斯直接在车站休息室租了个床位,睡了几个小时,然后换车向着西南山区进发。之所以不在去往双萍山的长途车上补觉,是因为他想要清醒地观察一下,看看身边是否还有其他人跟着。或者说,他几乎能肯定自己身边有人跟着,只是想要揪出那么一两个来。
遗憾的是,从火车站到长途汽车站,从长途汽车站到晋安县,再到第二辆发往双萍山的长途车,他一路上瞪大了牛眼,却始终一无所获。身边的人要么看起来太正常了,要么太猥琐了,一看就是小偷,始终没有他想要找的那种“看上去不太对劲”的人。
可见侦探小说都是骗人的,冯斯气闷地想着,放弃了努力。去往双萍山的公路前半段还好,越往后面越是坑坑洼洼,颠得他再也不能睡,只能靠在座椅上胡思乱想了。
他又想起了死去的父亲。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很多情况下不愿意想到父亲,因为父亲留给他的印记实在是太复杂、太难以形容,一想起来就百味杂陈。但是眼下,很快就要到达父亲真正的家乡了,他没有办法不去想。
在将近20年的时间里,冯琦州在冯斯的心目中等同于窝囊的废物和没有责任心的混蛋。他是一个遇到危险就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抛到一边的王八蛋,是一个假装道士四处骗钱的大骗子,是一个自己一辈子都不想见到的人。冯斯努力地考上重点高中,努力地考上名牌大学,想方设法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彻底地和这个人划清界限,永远不再和他有任何牵连。
直到他临死那一夜,冯斯才发现了父亲的另一面。在那天晚上,冯琦州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浑身上下散发出截然不同的气场:冷静、果决、凶狠,以及对自己不惜性命的保护。这也让冯斯产生了新的困惑:父亲是那样厉害的一个格斗高手,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也就罢了,为什么当年会被一个小县城里的黑社会老大吓得离家逃跑,以至于葬送了母亲的性命。
而在家乡找到的那些零散的证物,更加让冯斯感到困惑,因为那些东西让原本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祖父以及父亲的整个家族浮出水面。他并不是父母亲生的,但父亲却养育了他19年,为了他隐姓埋名乔装改扮,把自己变成一个猥琐的江湖骗子。更加蹊跷的是,从祖父留下的书信残章来判断,这一切并不是冯琦州的个人选择,而是从属于某种家族意志。
而除去冯琦州,从那一夜的杀手们到何一帆,再到林静橦,再到火车上遇到的神秘男人,他已经遇到了四股不同的势力,如果再加上把他的生母带到小诊所、强迫翟建国为她接生的“玄和子”,就一共出现了五家人。这些人之间可能是敌人,却有着一种共性,那就是都对他十分感兴趣。从只言片语中分析,甚至这些人的存在都是为了他,但他却死活闹不清楚这些家伙到底图的是什么。
“你到底图的是什么啊,爸爸?”冯斯低声自语着。他的心里其实还藏着一个疑惑,一直不敢去仔细想:父亲临死前对自己的拼死保护,究竟仅仅是出于家族因素而对他十分重视,还是稍稍包含了那么一点父子亲情呢?虽然并非亲生,但冯琦州好歹养育了自己十多年,会不会生出一些真感情呢?
他忍不住又掏出那张已经反反复复看过不知多少次的父亲和祖父合影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看上去朴实而快乐。而旁边的中年人,也就是冯斯的祖父,有着一双猎鹰般犀利的眼睛。虽然素未谋面,甚至都没有听冯琦州正经提到过他,冯斯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人绝非善类。自己奇怪而坎坷的命运,说不定就和这个老家伙的操纵有关。
这个冯氏家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尽管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冯斯还是禁不住分外好奇。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勾勒这个家族的情况,那大概是一个名门望族,搞不好一个家族就填满了一个村庄。这个家族有一个严厉的大家长,有一堆有威望的长辈,有许多能干的青壮年骨干。他们就像蚂蚁社群一样紧密运作,一切听从家长的指示,冷酷而高效,必要时不惜采取一切破坏法律、超越人伦、灭绝人性的手段……
所有小说或影视剧里的神秘家族似乎都是这个路数。
要是能和这样的家族打交道,倒也挺有意思的,冯斯心里居然隐隐有些期待,但这样的期待在到达目的地村庄后被迅速打得粉碎。
“姓冯的?”被他拦住问路的老农把一颗头摇得好似拨浪鼓,“我们四合村就没有姓冯的。”
“没有姓冯的?”冯斯一怔,“那么……会不会是迁走了?20年前呢?20年前有姓冯的吗?”
“我在这个山头住了60多年了,村里从来没有姓冯的人!”老农很不耐烦地转身要走。
“那村里有什么人特别多的大家族吗?”冯斯慌忙拦住他,想了想,从身上掏出十块钱递到他手里。其实我应该想得到的,冯琦州很有可能是假名,冯这个姓可能都是假的。
老农把钞票揣进兜里,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哪儿来啥家族啊?这个地方穷成这样,以前闹饥荒的时候,经常一个村死掉一大半的人……都是些零零散散的人家,能活下来凑成户就不容易啦,还家族呢,你怕是电视剧看多了吧。”
“谢谢您了,”冯斯点点头,“你们不是穷吗?还有电视看?”
老农咧嘴一乐:“一个村还是有那么一两台的,一到晚上全村人都上他们家去挤着看。”
老农离开后,冯斯侧头看着身边的大山,从身上再次取出那张照片,对照了一下。
“没错啊,就是这儿嘛……”他困惑地挠挠头皮,“看来老头子信里写的‘家族’另有文章啊,还是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吧。妈的,屁股疼死了……”
进山的最后一条路坑坑洼洼的,他是坐一辆手扶拖拉机慢慢颠进来的。
太阳正在缓缓西沉。如血的余晖下,这座小山村显得黯淡而破败,仿佛笼罩在一层不祥的阴云之下。
双萍山不是什么旅游热点,按照文潇岚找到的背包攻略里的说法,这里山路崎岖难行,景致一般,物产贫瘠,也没有任何历史文化热点可供挖掘,所以旅游业一直很冷清,一年能来上几个背包客就算不错了。从县城开往山区的客车一天只有一趟,冯斯算是运气不错正好赶上了。
所以,这里也压根儿没有什么专门接待游客的旅馆,村长家里算是条件最好的,也就是多几间空房,平时可以腾出来接待一下偶尔的散客。冯斯没有费什么唇舌,五十块钱一晚得到了一个阴暗的小房间,被褥湿得能滴出水来,蚊虫与肥大的飞蛾围着昏黄的电灯飞来飞去,墙上时不时能见到壁虎、蜘蛛,或是蚰蜒之类友好的生物。
冯斯吃了一碗卧了个鸡蛋的素面条,然后欣喜地发现此地手机还有信号,只是房间里除了那盏电灯外,连个可供充电的插头都没有,手机电量不多了,只能到村长家的堂屋里去充。刚一下楼,就听到堂屋里热闹无比,原来是不少村民聚在这里看电视。他环视一圈,发现他问路的那个老头儿,也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那里。老头儿瞧见他,冲他招招手,他也挥了挥手,无声地笑了。
看来老头儿说的是真的,还真是全村人都聚到有电视的人家里来了。村长家不但有一台29英寸的彩电,可以用锅盖天线接收信号,还有一台国产山寨dvd机,此刻正在播放一部古老的好莱坞大片:动作明星施瓦辛格主演的《真实的谎言》。衣着简朴到近乎破烂的村民们,坐在从自家带来的小板凳或小马扎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这部老电影,忽而为了惊险劲爆的动作场面欢呼惊叫,忽而为了女主角那段性感至极的脱衣舞表演而嘿嘿傻笑。最为有趣的是,这些村民应该是文化程度太低,看简单的字幕都费劲,因此电视机旁还站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儿作解说,给村民们念一念关键对白。
冯斯靠在楼梯口,看着这些贫穷的人的简单娱乐,不知怎么有点羡慕。他当然不是羡慕那种连电视机都买不起的生活,而是羡慕那种简单纯朴的心态。这种羡慕并不少见,随便点开一个旅游论坛,满世界的男男女女都在向往原始的纯净,鞭挞工业文明的罪恶,每到一个青山绿水的地方就要“嗷嗷”叫两声“好想一辈子住在这里劈柴喂马”。这种论调原本被他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律斥为“矫情型弱智小清新的无病呻吟”,每次见到都要毫不留情地挖苦一番,但此时此刻,他却怎么也无法抑制那种被他鄙夷嘲笑的感受。在这个天翻地覆的年代里,他忽然间认识到,所谓的简单纯朴,真的不一定完全是小清新们的装逼矫情,某些时候,知道得越多的人越痛苦,越复杂丰富的人生越让人无奈。
而这部《真实的谎言》也让他想到一些和父母有关的往事。这部片子是我国20世纪90年代中期最早以分账方式引进的商业大片之一,在国内上映的时候引发了观影热潮。不过冯斯当时还是个小小的婴儿,对此不可能有任何记忆。据后来冯琦州说,那一年夫妻俩确实很想去看这部片子,但那段时间恰好冯斯生病了,持续高烧不退,因为两人没什么亲戚,找不到人帮忙照顾冯斯,最终也没有挤出那几个小时去看一场电影。好在就在那两年,vcd开始风行,第二年冯琦州咬咬牙买了一台,和池莲一起在家里看完了《真实的谎言》的盗版碟,总算是弥补了一点缺憾。
“那会儿我和你妈看碟,你就在沙发上爬来爬去,”冯琦州说,“后来女主角开始跳脱衣舞的时候——听说那一段只有盗版影碟才有,电影院给剪了——你妈还要我把你抱开,说小孩子看了不好,差点儿把我笑岔气。那么小的小屁孩,能看明白个屁……”
现在回想起来,那也算得上这个三口之家的生活中难得的温馨片段了。在那段时间里,纵然冯琦州也有着各种各样的毛病,但总体而言还算得上是个好父亲,直到池莲的去世毁掉了所有的一切。冯斯禁不住要猜测,父亲为什么会娶母亲,真如他临终所言,就是为了用家庭来作为掩护,方便他一直把自己带在身边吗?自己对于冯琦州而言,到底算是什么:一样工具?一个人质?一件实验品?或者是——儿子?
我的生活,乃至于整个生命,其实都是一种真实的谎言而已,冯斯想。
此时此刻,他有无数个问题想要追问冯琦州,但冯琦州已死,已经化为骨灰,再也不可能和他说一句话了。
冯斯正在出神地想着心事,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他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村长家,躲在堂屋门口偷偷看着电视,却被一个又黑又胖的中年男人发现了。中年男人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门口,揪过少女来,劈面就是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