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起头，这座高悬天空的竞技场，周边环绕着层层浮动的环形观众席，在整个浮城的最上层，有一片相当显眼的高台，一大群半神们或坐或倚着栏杆，正一脸无聊地说话，有些人之间似乎并不认识，有的颔首致意有的正在握手，某人恢复了银发的样貌，尾巴伸出裙摆翘在身后，还小幅度地来回晃动着，似乎心情很愉悦的样子，她旁边有个相当英俊的魅魔，他们看上去相谈甚欢。
    那些人里一大半都是恶魔，或者说，东大陆半神阶层几乎由大恶魔组成，北境这种地方虽然算是例外，但是，成为半神的恶魔也远远比其他种族要多了几倍，许多人都被调走了而已。
    这种事实足以说明血脉天赋的重要性，不过，恶魔虽然是东大陆最少的种族，但也是千千万万，这片土地上的半神终究也只有几百个。
    “那就是战区总督们，”旁边一个好奇的人类姑娘轻轻地推了她一把，“你在看谁？”
    无论是观众席还是即将进入赛场的血誓者候选们，无数火热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向高台，战区总督们对此熟视无睹，他们都很习惯被万众瞩目的感觉了，大家若无其事地继续聊天，他们身后都跟着两三个军团指挥官，这些人也是半神，高台上林林总总站了将近一百人。
    索菲小声和那个人类姑娘聊天，后者翘首以盼地注视着半神们，“你看到站在最北边的那几个人了吗，黑头发的。”
    在一大群头顶犄角晃着尾巴的恶魔中间，海妖们的身影甚至显得有些瘦弱，他们也不怎么张扬，只是安安静静地凑在一起小声说话，为首的黑发青年容貌隽秀，气质又有点贵族般的忧郁。
    “林西阁下是战区总督里面唯一的准神，”人类姑娘小声说，“海妖的身体素质比恶魔差多了，然而他能碾压上面的所有人——”
    “那可不一定。”
    索菲还没来得及说话，身边一个人插嘴说，“听说霜山战区的总督曾经一个人打败了季节四神——”
    这个话题立刻引起了周围人们的兴趣，他们纷纷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死亡冰海的战役，塔文帝国乃至西大陆都知晓的事情，黑暗种族们没理由未听说过，而且他们知道的更多，譬如说后面有神明出现。
    “据说那一战发生在死亡冰海的元素风暴里，”那个暗精灵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自己听来的故事，“苏玟阁下让她的士兵6们都撤退到战区边境，自己一个人迎战了四个次神！而且她把他们都打败了！”
    “这是真的吗？”
    “我的指挥官的朋友的表姐就在水晶要塞的警备大队里任职，她亲眼所见那四个埃尔维斯的走狗出现在死亡冰海——”
    “那么苏玟阁下恐怕已经不是半神了吧？”
    “仔细想想，我们认为她是半神，只是因为大部分战区总督都是半神，她从没对外宣称过自己就是——”
    “难道她不是马修阁下和某个霜巨魔的女儿吗？我听说她是在万象之城长大的，”
    “见鬼，这是真的吗？她是神族和恶魔的混血？！”
    “呃，我怎么听别人说她是伊利亚斯冕下和某个霜巨魔邂逅之后——”
    “…………”
    在这座天空浮城的上层，苏玟默默捏断了一根金属栏杆。
    ——作为咒术之神亲自教导的学生，一个擅长精神魔法的半神，被别人提起名字时，她也是会有所感应的。
    对于神祇们而言，名字里蕴含着特殊的魔力。
    譬如说马修，在东大陆不好说，在西大陆必然有和其重名的人，或者发音类似的其他名字，但是，当他被别人提起时，只要那人意指的对象确实是咒术之神本人，这就会传入他耳中。
    前提是他想的话。
    苏玟也是这样，她不会去分神倾听每一句带有自己名字的话语，否则她将会被许多污言秽语终日缠绕，不过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下面那些战士们的聊天，尤其是念出了她的名字，她也有兴趣听两句。
    然后就听到这令人感到无比惊悚的言论。
    说真的，马修也就算了，毕竟他们俩至少都是银发，而且一定程度上说，马修确实养了她将近一百年——好吧，动词可能不太对，但总之那些揣测虽然并不切实，却也不完全算是空穴来风。
    伊利亚斯又是怎么回事？
    ——竟然有人认为自己是他的女儿？！
    他们俩除了都有角和尾巴以外，还有什么地方相似吗？要是这么说的话，这满眼成千上万的恶魔们是不是都算他的孩子？
    苏玟被这个想法逗笑了。
    旁边的黑发青年不解地侧过头。
    那是一个成熟的魅魔，他身材修长，发如鸦羽，头顶的犄角精巧尖长，有着漂亮的螺旋纹路，容貌英挺俊美，银红色的眼眸鬼魅又邪异，充斥着一种奇特的吸引力，瞳孔中绽裂出诱人堕落的深渊。
    作为红河战区的总督，这位半神阁下在同僚里也算是有点名气了，倒不是因为别的，百年前一队教廷骑士潜入了高兰平原边界，后来火炎之神大发雷霆，差点把他打得半死——
    大家都很同情他。
    苏玟其实也是，作为受害人之一，她完全能理解对方根本来不及反应，换一个战区恐怕也是同样的结果，这完全就是无妄之灾。
    她现在已经能很平静地和对方交流了，毕竟，对于自己这样的半神兼咒术师来说，魅魔眼中那精神力太强而造成的感官错觉，影响早就微乎其微。
    “没什么，”苏玟惆怅地叹了口气，“有的人提起了我的名字，我去听他们说话，结果……”
    魅魔青年沉吟了一声，“关于您确实有很多传言，有些是无稽之谈，有些……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却很让人期待与您相见。”
    苏玟一点也不奇怪，传言都变成了那样，别人当然想看看她究竟是哪位神明的血脉了，“那么希望您没有因此失望吧——我很确定我没有神族血统，否则我当时学神语的时候不至于总是想要掀翻桌子，梅塔利克阁下。”
    “神族，”年长的半神摇了摇头，“我经常觉得……也许这么说有点亵渎，但我认为他们是很奇怪的种族。”
    “确实。”
    苏玟也很有同感。
    她低声念了一句从龙语魔法书上学到的复原咒，将面前碎裂的栏杆恢复如初，然后倚了上去，侧过头望着下方一圈一圈观众席上密密麻麻的人影，以及正在大型魔法阵里就位的血誓者候选们，在魔阵的纹路和法环中逐渐亮起深沉的黑紫色光芒，一瞬间大半的候选者全都跪了下去，还有人直接趴在了地上，在这重力领域中被迫四肢贴地，甚至连头都抬不起来。
    紧接着，他们就试着把粘在地上的自己撕起来，一时间什么举动都出现了，有人在用蛮力，有人在用魔法，还有人试着破坏这个魔阵，也有人想要从魔阵范围里逃脱，反正无论他们做什么都不会违规。
    很快就开始有人发出惨叫，地面的温度不知何时极具攀升，那个人的脸被烧烂了一半，他的四肢皮肤也变得焦黑，甚至露出了白森森的骨节。
    随着第一个淘汰者的出现，偌大的赛场倏然变化，不过眨眼之间，空空荡荡的场地已经化为一片荆棘丛生沼泽遍布的雨林，高大的乔木枝繁叶茂，深绿的藤蔓勾连交缠，在沸腾着泡沫的泥潭中，银白色的魔阵悄然隐去。
    那个人很快无力挣扎，惨叫逐渐被沼泽吞噬，身躯彻底沉没在翻动着白骨和泡沫的泥潭中，很快就完全消失了。
    然后又是一声惊呼，有人被一根荆棘扯住了大腿，很快，数十条藤蔓如同魔鬼的卷须般，张牙舞爪地将他死死缠绕，狰狞的尖刺撕裂了肌肉，那个人怒吼一声，手边荡漾起淡青色的风元素，风精灵们快速旋转着，将他周身的荆棘撕扯断裂——
    在这期间，周围的树木藤萝灌木丛仿佛一瞬间都活了过来，它们疯狂地向身边的每一个活人发起进攻，这片看似美丽的绿色迷宫，终于显露出了凶恶的真面目。
    观众席上的人们也彻底兴奋起来，哪怕因为雨林中树木的遮挡，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清战场的情况，然而震耳欲聋的喊声依然此起彼伏，每次有人死去或者有人挣脱了束缚，能看见那一幕的观众都会大声的呼喊，甚至掏出武器重重砸着盾牌。
    血誓者候选们根本无瑕顾及别的事，他们每个都算是精英战士，有的是百里挑一，有的是几百里挑一，然而他们现在应对的挑战，虽然看上去不是很难，但实际上对力量速度反应等等的要求都很高，一不小心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赛场上下一片混乱。
    苏玟看得津津有味，周围的大恶魔们都兴趣缺缺，虽然说每一次试炼的具体内容不一样——以防这些人提前准备，毕竟，以今天的场景为例，假如他们预先知道的话，就有二十年的时间，至少足够将最擅长应对木系的火系魔法水平提升到一定程度了，但是，这些战区总督们都几百岁了，有些甚至就任了两三百年，看过许多次这样的试炼，无论下面发生什么，他们都觉得没意思了。
    “我听说……幻境将会在只剩二十五个人的时候结束？”
    “二十五个有战斗力的人，”梅塔利克注意到银发少女一直在关注赛场，“毕竟许多被淘汰者其实没有死亡……您是第一次在安瑟勒瑞斯度过血誓之日吗？”
    ——苏玟越来越有名了，她本来就是东大陆最年轻的半神，前一阵又在死亡冰海打了胜仗，半神们都知道她，目前只有一百多岁，在万象之城长大。
    哪怕她前往霜山战区没多久，但是不代表她以前没看过这样的比赛，毕竟坐在观众席是没有身份要求的，假如外面的人类想要来看都是允许的，只是黑暗之都周围最近的村庄也有一段路程，血誓之日又不同于战区竞赛，所以基本上没人会这么做。
    不过，她现在的表现，倒是如同第一次观看这场典礼。
    “是的，”银发少女有点纠结地说，“很惭愧的是，在接受成为霜山战区总督任命的时候，其实是我第一次来安瑟勒瑞斯，在那之前，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万象之城，或者在南部的要塞之间。”
    魅魔了然地点头，“您会习惯的——尤其是在您的水晶要塞举行过竞赛之后，你会逐渐发现这很无聊，除非你自己下场，但那又会有别的麻烦。”
    苏玟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进入黑暗种族的要塞，以及第一次看比赛的情景。
    她其实依然模模糊糊记得，这位总督阁下站在赤色要塞的城楼上，那足以让任何少女意乱情迷陷入美梦中、充满魔力的眼神——
    她大概也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们可以站在一起聊天，却并没有料到会是今天这样的情况。
    现在虽然圆梦了，但是心态早已和过去不同了。
    苏玟瞥了一眼依然乱七八糟的战场，候选者们顾不得其他了，只能各显神通试图保命，“……那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梅塔利克无奈地摇了摇头，有些受够了意思，“注意别让他们在排队的时候打起来——有时候你可能要亲自去看着。”
    少女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知道你就是这么做的。”
    魅魔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迅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去过赤色要塞？”
    在他的身后，一个漂亮的暗精灵指挥官微笑起来，一双蜜金色的眼眸映着阳光格外明亮，“我想这才是为什么苏玟阁下特意来和你搭话吧，大人。”
    银发少女侧过头去，也不反驳这一点，“……您好。”
    “我是米歇尔，指挥红河战区的狂兽骑士团。”
    暗精灵向苏玟微微欠身致意，她十分美貌动人，纵然皮肤泛着青白，也不减沉静温柔的气质，她穿着猎装风格的皮甲，裸露着有着红色剑刃刺青的手臂，身后垂落着长长的精心编制的发辫，末梢缀着一颗辉彩熠熠的蓝宝石。
    苏玟有一刹那的怔忪，接着回过神来，“米歇尔阁下——看来我不用自我介绍了。”
    梅塔利克低头望着少女精致的侧颜，后者轮廓锋利的线条似乎被忧伤柔和了几分，眼神也有些失落，“……您还好吗？”
    “……”
    苏玟沉默了两秒，在两个半神的注视下，她向米歇尔深深鞠躬，“我认识您的儿女，洛利安阁下和莉莎阁下。”
    第82章
    在浮空竞技场的上层, 银发少女情绪低落地走过阶梯, 这里地势极高, 围墙一侧就是百多米之下的观众席, 千千万万的黑暗种族正在围观比赛, 一时人头攒动黑影密密麻麻, 另一侧缭绕着白絮丝丝缕缕的云雾，以及永无晴日的黯淡天穹。
    许多半神都不愿认真观看比赛, 他们看过太多次各种各样的竞赛, 不像是下面那些人还保留着激情, 因此整个上层空间里, 不少人在散步聊天，还有两个恶魔在围栏边上接吻，其中一个已经扯掉了胸甲，随手丢到一边。
    苏玟：“……”
    她默默转过头。
    暗精灵走在她旁边, 看着少女有些不安的眼神，率先打破了沉默, “阁下, 我其实并不是很清楚当时的细节，我比看上去要年长许多, 我结过三次婚, 有十二个孩子——”
    苏玟完全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感觉, 毕竟她身边关系熟稔的手下或者朋友们，几乎大部分都是单身的，结婚的那些也没有生育, “……！”
    “您说您的童年在西大陆度过，”米歇尔沉吟一声，“黑暗种族和西大陆的人不一样，至少暗精灵非常不同，几棵香蕉树足以让孩子成长到可以狩猎一阶魔兽的年龄，在那之后他们就更不用你费心了，不过双胞胎总是有点特殊的，他们出生的时候我还是个小队长，在一次魔兽巢穴清剿中生了他们，我甚至来不及去分辨记忆谁更年长，后来，他们总是打架，为了一颗魔晶，或者一块金矿，最初可能是砸坏一张桌子，逐渐他们学了魔法，开始能拆掉一间房子。”
    苏玟忍不住弯起嘴角，虽然她依旧很难受，“……我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经常会争执，只是不会打起来了。”
    “哦，洛利安成为了血誓者，莉莎对此耿耿于怀，因为一旦他认真起来，她就很难胜利了——这种情景就像是莉莎成为狂兽骑士的时候一样，我看着她用自己的血肉将那只小狼喂大，在契约期间她无数次昏死过去，但是她成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她的伙伴和洛利安打了一架，当然，她赢了。”
    米歇尔停顿了一下，回过头来，“当我看到他们的……当他们被送回要塞的时候，我也不曾询问他们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高兰平原边境的村庄里，他们为了荣誉和信念而战，无论是否认识你，他们都不会逃避战斗。”
    “……他们说过类似的话。”
    苏玟心情复杂地说，那些画面曾经一度在她脑海中往复，尤其是在万象之城的那些年，马修从不要求她遗忘仇恨，却不允许她被这种激烈的情绪所控制，因为那样对精神魔法的修炼将会是很大的阻挠。
    “我知道这是事实，但是我……很多年来，那都是我的支柱，每次我想要放弃的时候，我就想起他们，你知道吗，阁下，你的儿子曾答应过与我共度一场舞会，不过我不知道这是否还有机会兑现了。”
    “我不知道，我不询问他们的私生活，除非他们愿意与我分享，”米歇尔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说我们本来有机会可以成为家人？”
    银发少女的眼神迷茫了一瞬，“呃，这个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只有……我当时还是个孩子。”
    “无意冒犯，但你仍然是，阁下，”暗精灵女士轻轻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讲这些话是想告诉你，我们都有为我们所爱的人复仇的权力，但这不是义务，你不会遗忘他们，并不代表这要成为你的负担，洛利安和莉莎是我最出色的孩子们，他们都是英勇的战士，无论他们会不会醒来。”
    苏玟深深地点头，“我知道，其实在我心里他们也并不是为了保护一个废物朋友而牺牲的人，他们是敢于向神明举起武器的勇士——也是我想要成为的人。”
    米歇尔微笑起来，她温柔地抚摸着少女的发顶，蜜金色的眼眸中依稀有泪光闪烁，“你已经是了，阁下。”
    风起云涌的赛场上又一次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