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你确定给音姐姐的口信儿送到了吧?”阿雾慢条斯理地将香膏涂抹在手上,紫扇则蹲着将香膏抹在阿雾的脚上,细细地揉抹,末了替她穿上松江棉布袜。
“嗯,只是不知道唐姑娘出得来出不来。”紫扇道。
阿雾笑了笑,“你这就低估她了。”平日唐音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直爽冲动,但心思可聪慧着。“再说了,音姐姐即使出不来,咱们也得去大慈寺,当年爹爹出使外洋,太太去大慈寺许了愿的,这么些年一直没顾得上还愿。”
第二日一大早,崔氏就带了阿雾去大慈寺。
大慈寺的主持慧通禅师精通佛法,开大夏朝佛教之“南宗”,每天都有高僧不远千里到寺里来与他谈经论法,但慧通禅师的佛理,并不以静坐敛心为禅,而是谓一切行住坐卧里皆可悟禅,一生大多云游在外,有缘得见他的人并不多。
譬如前世阿雾以郡主之尊,一生也没见过这位被后来的正元帝封为了“大鉴禅师”的慧通。
不过今日阿雾猜测,这位慧通禅师大约是回寺了,虽然大慈寺沐浴在一片阳光里,古肃祥穆一如往常,但往来僧人的脸上仿佛都多了些精神和笑意,越发地敬谨起来。
但阿雾也还没聪明到能体察细微如此,实乃是她眼尖地认出了一个人来,那是四皇子楚懋身边的内侍李延广。
阿雾忽然想起来,四皇子楚懋好像是信佛的,登基为帝的后头几年,手里总是数着一串微刻满雕金刚经的檀木佛珠手串,那是了不起的宝贝,让当时孤魂飘零的阿雾不得近身作恶。
阿雾对此嗤之以鼻,杀人流血成河也不皱眉头的帝王信什么佛。
只是今日见到李延广在此,阿雾想楚懋定然是在寺里的,不过看阵仗应该是便服而来,这寺里有什么人能得四皇子亲自来见的,想来只有那位慧通禅师了。
阿雾想,楚懋还真是会演戏,同高僧参禅论道,一副淡出尘世,与世无争地做派,也难怪能瞒过那么多双眼睛。
虽然如今荣三老爷成了楚懋的老师,但阿雾同他可不想有任何接触和瓜葛,一切的隐忍只是为了让亲人不受苦而已。
阿雾随崔氏去大殿上了香,还了愿,写了一百两银子的功德,转去客房。
不多时,就见唐音带着丫头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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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音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还算精神头还算不错,见了阿雾没有平日那么亲热。
阿雾见状让身边伺候的紫扇和彤文都出了客房,唐音也将丫头留在了屋外,两个人隔桌而坐,一时居然无人出声。
最后还是阿雾忍不住道,“音姐姐,你和我二哥究竟怎么回事啊,”
得,点燃火药了。
“什么怎么回事,都怪你二哥,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多事,我,我……”唐音的眼泪眨眼就掉下来了,这可吓到阿雾了,只因唐音可不是爱哭之人,若非真是伤心了,断不会如此。
阿雾不了解内情,不便为荣珢辩解,只能先安慰唐音。
“音姐姐……”
“我跟你说,如今想来,当日你二哥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落得现在这样子,我心里难受,我爹爹和娘又要拒了你家的求亲将我远嫁,还要带着那样的名声,我,没想到我唐音居然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
荣珢救唐音是出于赤忱,虽然如今造成这样的局面,但错绝不该是怪在荣珢的身上,阿雾对唐音的话有些不舒服,但易地而处,她也知道唐音如此的艰难。
“音姐姐,你别哭了,你把事情都告诉我,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好不好?”阿雾低声劝慰。
唐音又哭了一阵子,仿佛要把近来的委屈都哭给阿雾听似的,末了擦了擦眼泪,这才道:“抱歉,我刚才只是有些忍不住,说的都是气话,我知道我不该怪你二哥。该死的是那两个贱人”唐音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阿雾从唐音这里才知道了事情的起因。
当日秋狝,去了十来位世族的贵女,都心知肚明说什么给公主做玩伴,其实就是在为皇子们选妃。唐音对皇子们是没有任何想法的,但这次秋狝长公主也去了,顾廷易作为御前侍卫也去了。唐音就难免要表现表现。
唐音出身极好,本身也才貌双全,没想到的是骑射之艺在女子里也算拔尖的,因而很招了些红眼,那些人可不知道唐音之所以在贵人面前露脸,完全是为了顾廷易。
出事那日,是有人在唐音的马上做了手脚,算得极准,当时隆庆帝在场,御前侍卫随扈,唐音的马受惊乱奔,出手相救的就是御前侍卫,皇子们自然不会动。
当时那些人大约只是想坏唐音的名声,但谁也没料到那马疯奔起来如此厉害,若非荣珢不顾己身安危跳马相救,唐音绝不可能全手全脚的回来。
马如何会受惊,唐阁老和唐秀瑾私底下不可能不查,查出来的蛛丝马迹都指向是何佩真和和蕊县主动的手脚,但苦于没有真凭实据,而唐阁老也不可能为了一桩“没出事”的事情去向这两府对质,也不会仅仅为了女儿家之间的“争风吃醋”而坏了三府可能存在的“交情”。
“阿雾,我一定不会放过这两个贱人的。”唐音又一次咬牙切齿道,“我二哥也说了,有机会一定帮我出气。”
阿雾点点头,琢磨着这事得告诉顾廷易,再通过他让长公主知道才好,和蕊这样的女子可不能娶进门做媳妇。
“那你和我二哥……”虽然唐音心情不好,但阿雾却不能不问,末了又加了一句,“当日顾二爷没去救你吗?”
唐音神色一顿,有些萎靡地道:“当日恰好不是他当值,否则……”一切可能都不同了。
阿雾却在想,怎么就恰好挑了这样的日子出事,难道和蕊和何佩真也对顾二哥有心思?阿雾心想以唐音那种在顾廷易面前的女儿态来看,指不定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对顾廷易的情意,这两个人自然也能看出这一点来。
“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远嫁?”阿雾问道,“其实我二哥……”
话说到这里,唐音的脸突然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狠狠地道:“不许你提他,我嫁猪嫁狗也不会嫁他。”
这反应也太大了吧,阿雾心道,再看唐音的神色,她已经了然于胸,眉间带上一丝哀愁地低声道:“这些日子我二哥茶不思饭不想的,神不守舍,连走路都险些栽跟斗,他也知道是他对不住你,若当日他不救你,你也不会陷入这样的僵局,我们家如今这样,他也不愿拖累你……”
“什么不愿意拖累我啊,他昨晚还不要脸地潜入我闺房,威胁我不许嫁给别人呐。”唐音怒道,脸如今红得灿烂如晚霞了。
这下轮到“算无遗策”的阿雾目瞪口呆了。
荣珢这是干什么?居然翻入人家闺秀的闺房,这要是被抓住了,那可就成了采花大盗啦。居然还威胁唐音不许嫁给别人,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以阿雾那机关算尽的脑袋是完全猜不到恋爱中男女那脱离常轨的行为的。
“他,他……”阿雾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字了,心里头跑马似地只有一行字,“荣珢居然胆大如斯。”由此阿雾自以为是地觉得荣珢的脑子里简直就是不长脑花嘛。
可是阿雾她哪里懂得情、爱之中的异常趣味儿。
然后就见唐音扭扭捏捏地道:“他还抢了我随身戴的荷包,你让他还给我。”
好吧,虽然阿雾不懂男、女之间的弯弯绕绕,但是分析结果还是很在行的,因而见好就上地道:“嫂子,我哥抢走的东西,哪还能还得回去,等今后你们成了亲,你自个儿问他要吧。”
唐音随即啐了阿雾一口,“胡喊什么,谁是你嫂子啊?”可这种语气那简直就是“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你乱喊”的意思。
因而阿雾不得不好奇,昨晚荣珢究竟对唐音做了什么啊,让她的态度转换如此之大。
其实,唐音对顾廷易能有多情根深种?两个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不过是女子慕少年之英俊,而顾廷易的身影恰好在某时投印到了唐音那起了涟漪的波心里。
但经过昨晚荣珢那大胆和燃烧的热情后,唐音心里的影子就换了个人。当然,其中荣珢长得着实不错这一点也起了关键性作用。何况,打小唐音就是个胆大妄为,任性恣意的性子,家里谁都宠着顺着,哪里遇到过荣珢这样的胆大狂徒,又是威胁又是强迫,连嘴都被人亲了,偏这个人又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夫婿,而荣珢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做了坏事后就开始一个劲儿地诉衷情,唐音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败下阵来也不算冤枉。
阿雾还沉浸在对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推测中时,就听唐音又换上了哀婉的神色,“我爹不会同意我和你二哥的亲事的。”
阿雾点点头,但脑子还纠结在荣珢是怎么打动唐音的这一无解问题上。
“只有我二哥才能劝服我爹爹,可是我二哥也不同意,阿雾,你去劝劝我二哥好不好?”唐音像二月春花一般忧伤地看着阿雾。
阿雾看着唐音,下巴都惊讶得快要掉下来了,荣珢和唐音居然把自己给卖了?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唐秀瑾对阿雾来说,可是外男,何况唐音又不是不知道她和唐秀瑾的情况,她自己都还变着方儿地暗示过阿雾不要和唐秀瑾来往,这当口怎么就变了,还让阿雾去劝说唐秀瑾。真是有异性没人性。
阿雾如今算是明白过来了,敢情她自认聪明一世,却还落入了荣珢和唐音的套子里。唐音今天一进门就在做戏,哭啊闹啊,这都是诈阿雾的同情心呐,最后再来上这么一出戏,阿雾怎么好意思不去当和事佬?
这就叫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阿雾叹息着摇摇头。
“我能有什么法子说服你哥哥。”阿雾才不肯当冤大头,至少不能这么“轻易就范”。
唐音道:“你二哥说你这张嘴能生死人肉白骨,我哥就在外头呐,你可不许说不。”唐音开始耍赖。
阿雾这厢更是惊呆了地看着唐音,荣珢是打哪儿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的啊,这帽子不要戴得太高吧,阿雾这会儿才知道,自己是太自大了,小瞧了荣珢,还真以为能牵着她二哥的鼻子走啊,这下可被人倒算了一把。
唐音也知道自己是夸张了,“好了好了,我二哥在后头的默林里,咱们去逛逛吧,大慈寺的梅花最是出名。”
入冬后,京城已经下了好几场雪,大慈寺的梅花自然早开了,云蒸霞蔚,香飘数里。
阿雾走在林间,拢了拢自己的白狐狸毛滚边的银蓝满地粉绣落梅的大氅,一张小脸被颈上的毛领掩盖了小半,越发显得精致逼人。
大慈寺的梅花出名,最佳者还属这后院之梅,但此地不对外开放,若非显贵,半步难入。唐音她们自然是早打过招呼的,出入自便。
园子里这会儿没什么人,由此望去,林间掩映了一座木制八角攒尖亭,古雅朴素,与一园古梅相得益彰。
唐秀瑾已经等在亭内了,面前石桌上摆了一盘棋,正自娱自乐地打着棋谱。
唐音在后头推了一把阿雾,她是当事人,再厚的脸皮也不好去跟她哥哥说嫁人的事儿。
阿雾被赶鸭子上架,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唐音和荣珢这两只讨厌鬼把事儿全算完了,连唐秀瑾都给预先约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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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秀瑾打棋谱非常认真,眼睛一直钉在棋盘上,连有人走近了都仿佛没察觉似的,只是耳畔一丝红晕泄露了他的激动。
阿雾自己也有些心虚的脸红,低声喊了一句“唐二哥。”
唐秀瑾侧头一看,就见一树白梅下站着个梅精似的女子,雪须逊其三分香,梅则失其三分色。
白狐狸毛滚边的银蓝满地粉绣落梅大氅,露出一角樱花粉泥银散簇白梅的衣裙,头上简简单单一支金累丝蔷薇花钿压住发髻,耳畔坠着两粒莹白的珍珠。
这样朴素的打扮却仍然叫大慈寺最引以为傲的一园梅花皆为之失色,唐秀瑾今日才真正读懂了什么闭月羞花中的羞花二字究竟何解。
唐秀瑾看得痴了,阿雾却越发觉得脸热起来,这男子毕竟是她上辈子动过心的人,阿雾也做不到心如止水,心底升起一股欢喜,是那种“大仇得报”的爽快,却又懊恼自己怎么就瞧上了这么个以貌取人的人了。
其实阿雾哪里知道,唐秀瑾根本就是在未见其貌之前便早已情根深种,人之缘分,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乃至一片衣角而已,便定下了。
“唐二哥。”阿雾再次出声。
唐秀瑾这才回过神来,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还碰到了棋盘,将好好的一盘棋弄得移位而混乱。唐秀瑾自己也知失礼,赶紧静静了心神,毕竟是在朝堂上历练过一、两年的人了,不再似毛头小子,很快就镇定自若了。
阿雾笑了笑,“唐二哥好雅兴,独自在梅园下棋,不知小妹能不能有幸与唐二哥手谈一局。”阿雾厚着脸皮自来熟地道。一边下棋一边说话,还可以自欺欺人地道是以棋会友,总比孤男寡女私下独语来得好。
唐秀瑾做了个请的姿势。
阿雾这才缓缓地移步上前,唐秀瑾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满园的梅香仿佛都萦绕在了她的周围,她走过后,梅花扑簌簌飘落,膜拜着她的足迹。当真是斯人如仙,斯境如梦。
若非早有婚约,他……唐秀瑾不敢再往下想。
待阿雾坐下后,唐秀瑾礼让她执黑先行,阿雾也不谦让,起手落子很寻常,唐秀瑾也没放在心上,他大约也知道阿雾找他是为何事。
因此唐秀瑾在等阿雾开口,并在心底琢磨着要如何拒绝才不伤人,才能将佳人的失望降低到最小的程度。只是阿雾一直没开口,玉笋般莹白纤长的手指夹着黑子,在日光下仿似能透光似的,将唐秀瑾的视线牢牢地绕在了手指上。
阿雾频频落子,唐秀瑾也不相让,他的棋力颇佳,同辈里能胜他的不多,哪怕是同门师弟荣玠与他下棋也是三七的胜负。想起荣玠,唐秀瑾的心里顿了顿,事实上在隆庆帝下旨前,他和父亲都很看好荣府,不提荣三老爷的精明,他的两个儿子也着实有出息,老师董祢曾说过,下一次春闱,荣玠必然在三甲之列,指不定还能出一门父子双状元的佳话。
只是可惜隆庆帝却将荣三老爷聘给了四皇子为师。这一招是朝堂大佬们都没猜中的,也越发觉得帝心深不可测,他们伺候了这么几十年,也猜不透。
棋到中局,阿雾已有败相,唐秀瑾正琢磨着怎么放水才能让阿雾输得不那么难看。
藏在暗中的唐音和荣珢两个都急得跳脚,阿雾怎么光顾着下棋了,一句话都不说,他们的时间可有限得很呐。
仿佛听到了这两个“卖妹贼”的心声,阿雾终于开了口:“唐二哥真舍得让音姐姐远嫁么?”
这声音仿佛春泉泠泠,淌过初春的冰凌,叫人为之一个激灵,如梵音灌顶。
唐秀瑾抬头看了看阿雾,默不着声,他自然是舍不得的。
“说句僭越的话,我二哥对音姐姐一片赤忱。”阿雾自己说着都觉得臊得慌,这两人算是婚前就有了私情苟且吧?但是挡不住两人命好啊,屁股后头一大堆为他们操碎心的人,“音姐姐若嫁给我二哥,我二哥此生定然不会负她。”
女子的一辈子最要紧的就是嫁对人,即便对方身世显赫,家财万贯,可人若不对,一辈子有的是苦头吃。但唐音若嫁给了荣珢,就不必担心这些。再说崔氏这样的婆婆也难找,要紧的一条是良善,出身也不高,完全不能在唐音的面前摆婆婆的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