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薛珩也不扭捏,神情如常称了声姐夫。
邬喜来都不敢看自家殿下那压不住的嘴角。
薛宜锦捏了捏男人宽大的手掌,示意他开席。
萧北冥这才反应过来,他将手边那盅红枣羹移到她面前,“特意叫后厨加的,你气血不好,多补补。”
宜锦眨了眨眼,附在他耳边道:“我是为什么才虚的,殿下不知道吗?”
萧北冥避开对方的目光,微微咳了一声。
谢清则抬袖饮酒,宽袖遮住他眼中的情绪,唯独握住茶盅的手紧了紧。
他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色,却没什么胃口,勉强动了几个菜,入口却有些苦涩。
饭毕到了告辞的时候,谢清则才道:“回京也近一月,北境近日有疫病,虽殿下有先见之明运了草药,我却仍旧忧心不已,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薛珩抬头,“阿兄不多留些时日吗?”
宜锦蹙了眉头,知道以谢清则的性子,哪怕旁人再劝,也变不了他的主意,因此她只开口问:“什么时候动身?”
谢清则没敢抬头,“明日。”
故人即将离去,宜锦心里也有些伤感,她抬头道:“那明日,我们为你送行。”
萧北冥听见“我们”二字,眉头舒展了几分,他大方地送人到王府门前,道:“保重。”
谢清则上了马车,透过车帘瞧着人影越来越远,他才收回目光,书童檀墨问道:“您明明回了老夫人今日就要离京,为何却说明日?”
谢清则摸了摸手边泛黄的医书,“离别本不需要人送的,更何况是她。”
等马车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夕照落在府前的石狮子上,宜锦才回府。
萧北冥握住她的手,“舍不得了?”
宜锦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低头道:“就是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
萧北冥看着她,深邃的眼底浮光微现,“不会太久的。”
这话似有深意,宜锦没有细听,到了晚间用过晚膳,才派了马房的人送薛珩回长信侯府。
夜深人静,夫妻二人沐浴过之后,便在被褥里说起悄悄话。
宜锦侧躺着,生怕挨着他的边,却仍被他大掌揽住腰,紧紧抱着。
他的腹部肌肉在她腰间显得硬邦邦的,手渐渐也不老实,宜锦正要拍他的手,才听他沙哑着嗓音问道:“抹过药了吗?”
宜锦耳根有些热意,点了点头,瞪他一眼,“今晚没让你睡书房已是格外开恩了,旁的就不许想。”
萧北冥只是将抱着她的动作紧了紧,下颚搭在她瘦削的肩上,“我只想抱着你,睡吧。”
果然这一夜他没再作妖。
到了三更天,宫中丧钟忽鸣,又碰上秋雨骤降,满朝文武入宫路上皆是忐忑不安。
第71章 出路
晚秋的冷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凉意自上泼下,领头的内侍提着宫灯,摇曳的光影伴着身后朝臣们沉重的步伐。
皇极殿中亮着几盏昏灯, 年长的僧人正低声诵经,浓重的檀香混合着雨水的潮意,寂静地令人心慌。
章皇后着凤袍,金线织就的锦衣繁复非常, 但她跪在蒲团之上,看着龙榻上脸色灰白的男人, 原本挺直的背脊渐渐塌了下去,一股无力感如同绵密的丝线将她紧紧缠绕。
无论是爱是恨,这个男人静静地躺在龙榻上,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她是章家女儿,自打出生就是为了做皇后的,家中管教极严, 在她定下婚事的前夕, 她才得知自己的夫君是个并不受宠的皇子, 在她的印象中, 也就是一团模糊到没有存在感的影子。
对于未来的忐忑令她在备嫁期间消瘦,但拜堂行礼之后,她在嬷嬷的引导下入了喜房,当夜她见到了自己将要携手的夫君。
他没有因为她章氏女的身份而自卑,只是以常礼待她, 虽然后来有侧妃入门, 但却从未让其他妻妾越过她去, 这就够了。
直到他登基做了皇帝,后宫的妃嫔越来越多, 无后的压力,朝臣们的攻讦令她筋疲力竭,她万不得已,才将身边的李氏送上龙榻,但送自己的婢女上夫君的床榻,她又何其忍心?
李氏怀有龙种,她既高兴,又难过,就在她下定决心照料这个孩子,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上天偏偏要戏弄她——她也有身孕了。
她得知这个消息,又哭又笑,但麻木之后,却只剩下李氏所出的棘手的庶子,在两个孩子都渐渐长大时,她才发现萧北冥的才能全在捷儿之上,这种立于危墙之下的感觉,令她彻夜难眠。
她开始想办法改变这个局面,可这时,从来都站在她这边的夫君,开始有意无意袒护庶子。
她明知这在情理之中,可却依然无法接受。
这一切都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直到今天,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她内心悲恸,却又有一种解脱之感。
今日会决定,谁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靖王府不会输,章家,更不会输。
朝臣们按照品级两边跪开,不知过了多久,翰林院正王齐执笏跪下道:“请皇后娘娘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按照旧例,皇极殿外牌匾之下,当有先帝亲笔书信,新皇人选,还请娘娘允许老臣前去取信。”
章琦立刻出列道:“陛下才去,应当先行丧礼,再谈新帝人选。”
王齐抚了抚胡子,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光,“章大人说的是,那不如老夫先取了梁后书信,在列位臣工见证之下打开,登基礼在先皇丧礼之后再办,如此可否?”
章皇后扫了一眼心思各异的众臣,她挺直脊梁,渐渐站起身来,冷声道:“先帝尸骨未寒,王大人是想闹事吗?”
她也知道,兄长是想稳妥起见,这些日子除了她寿宴那日,萧北冥入宫觐见,其他时候,帝王与这个庶子并无交集,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等先见过了传位圣旨,才能展露人前。
王齐缓缓摇了摇头,“臣不敢。只是老臣受陛下之命,必须在今日取信,还请娘娘勿要阻拦。”
话罢,他取出隆昌皇帝的手谕,呈至章皇后面前。
章皇后接过,眼皮直跳,同床共枕多年,她识得萧乾的字,手谕上的,确实是皇帝亲笔。
她闭上眼,将信递给身侧的瑞栀,无力道:“去查。”
王齐颤巍巍地站起身,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去到那房梁之下,取出先帝留下遗旨的锦盒。
殿中落针可闻,朝臣们低着头,屏住呼吸,谁也没见过这样紧张的场面。
王齐打开那金丝楠木的匣子,明黄的一端露出来,勾紧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弦。
明黄的布帛展开,一字一顿宣读而出,到“燕王”二字时,皇极殿外却忽然传出短兵相接之声,马嘶人喊,乱作一团,沉重的脚步声并铠甲声如潮水般涌入殿中,令人不安。
有个尚年轻的内侍从门槛外爬进来,帽子歪了半边,脸上有血痕,痛哭流涕道:“靖王殿下……起兵了!”
此话一出,章皇后瞳孔微张,几乎瞬间扭头看向了自己的兄长章琦,她的目光显然是有几分震惊,又有几分愤怒。
章琦没有任何的不安,他避开章皇后的目光,阴沉的面颊上忽然显现出几分冷漠,朝服之下的身体有微微的震动。
他等这一日许久了。
早在隆昌皇帝卧病龙榻时,他便想好了会有这一日,也早就做了两手的准备。
倘若先帝将皇位传给捷儿,那自然是名正言顺,再好不过。倘若皇帝将皇位穿给了旁人,他与靖王便只有放手一搏。
便在宫女内侍们乱作一团,刀剑相向之时,自乱军之中走出一个身穿铠甲的身影,他着戎装,手中持剑,与先帝肖似的一张脸却瞧不见任何悲伤。
萧北捷持剑走入殿中,神情阴冷,他环顾了一眼皇极殿,多少次他在此向父皇展示功课,多少次也是在这里,他受了父皇的训斥。
从幼时起,他便看父皇坐在这龙椅之上,掌握生杀大权,皇权之诱人,恐怕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只有手中有了权力,才能主宰一切,才能得到想要的权利和想要的……人。
萧北捷眯了眯眼,看着王齐那佝偻的身影,他轻轻一笑,行至他面前停下,“老师,本王才探望过师母,家中一切都好。只不过,本王没有亲耳听到父皇的旨意,还请老师重新宣读。”
王齐三朝为官,服侍过三代帝王,如何听不出靖王话中的意思,他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可是先帝将这样的重任交给他,他不能辜负陛下的信任,哪怕舍了这身骨头又如何。
他脸色未变,照着旨意又诵读了一遍。
在听到燕王二字时,萧北捷目光一冷,喝道:“翰林院王齐,伪造圣旨,假传圣意,拿下!”
章琦朝身边的军士使了个眼色。
作为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章琦的命令,自然无人敢违抗。
王齐被押住,官帽微微颤动,他本就七旬高龄,三代帝王皆是对他礼遇有加,从未有过如此屈辱的时刻,“靖王殿下篡夺皇位,名不正而言不顺,必遭天下人所疑……”
其余官员多有不忍,亦有出列替王齐求情者,但俱被驳回。
萧北捷出剑划破那道圣旨,丝绸虽精美却也脆弱,纷纷扬扬落下,如雪坠落。
到了此刻,便没有朝臣再敢言说。
章皇后目睹一切,戴着护甲的手指微微颤抖,场面已经出乎她意料,几乎就是在这样的转瞬之间,一切便都不受控了。
尽管她并不赞同,此刻也已被迫与兄长,与自己的儿子,以及章家站在一起。
她在上位,垂首看着这些跪在地上的大臣,曾经也是在皇极殿,这群老家伙上奏参她无所出,逼皇帝纳妃。
她的嘴角微微弯起,摆了摆宽大的衣袖,冷声道:“燕王与王齐串通,假传圣旨,罪不容诛,禁卫军领哀家旨意,前往燕王府捉拿燕王归案。”
章琦拱手,跪安领命。
燕王府。
秋雨阴凉,园中蔬果大多已枯了藤蔓,唯独几株菊在风雨中飘摇。
宜锦正揽了鱼食,同宋骁之母蔡嬷嬷在廊下荷花坛中喂鱼。
蔡嬷嬷一只眼睛不好使,碾着鱼食,要半天才投下一枚,后来索性不管了,只抓了一把投进去,“这鱼原是王府荷塘下的,那年大旱,差点活不下来,后来殿下填了荷塘,将这群家伙养在坛中,竟也活了下来。”
宜锦看着坛中花纹漂亮的金鱼,像听故事似的,说起大旱,她只有幼时零星的记忆,那时娘亲乔氏还在,京中大旱,侯府里几口水井都几近干涸,一个多月才恢复正常。
“嬷嬷说,王府之前是有荷塘的?殿下为什么要填了那荷塘?”
蔡嬷嬷点点头,“是啊,到了夏日,碧波荡漾,荷风阵阵,惬意得很。且这荷塘的水源来自金水,也是极其难得的。许是那次大旱之后,荷花没了大半,光秃秃的瞧着也不好看,殿下也不喜水景,便叫人填了。”
话头说到这,前院忽然乱了起来,宜锦目光微变,放下手中的鱼食,握住蔡嬷嬷的手,“嬷嬷,不安稳的要来了。嬷嬷可怕?”
蔡嬷嬷瞧着眼前这个柔美的姑娘,第一次见她时,只觉得性子这样柔弱的女子恐怕不能做好王府的女主人,但如今看来,再没有比薛家姑娘更合适的王妃人选了。
她摇了摇头,“老奴一身老骨头,什么也不怕。”
一盏茶的功夫,禁卫军的将士便踩着雨水围住了王府上下,为首的章琦撑着乌色的油纸伞,踏着岩阶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到了廊下,他的随从收了伞,便露出章琦那张笑不达眼底的脸。
“燕王伙同王齐篡改圣旨,意图谋反,臣奉旨捉拿,王妃娘娘,敢问燕王何在啊?”
宜锦粉面微冷,她挑眉问道:“奉旨?奉谁的旨?何时宣的旨,在场的诸位,谁听到了?”
章琦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冷笑一声,“自然是皇后娘娘的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