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三妈走了,你知道吗?
你真的早就和她离婚了吗?
如果你能醒过来,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弋戈沉浸在混乱的情绪中,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小戈。”弋维山找了过来。
弋戈冲他笑了笑,“我顺便来看下三伯。”
弋维山也笑,笑得尴尬。他走到弋戈身边,站了半分钟,才生硬地开口:“爸爸晓得你舍不得……”
“我知道。”弋戈打断他,“三伯才是我的亲人,既然他们俩离婚了,那三妈就不算是我的亲人了。”
弋维山一时语塞,支吾几秒才说:“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三妈对你很好,你舍不得也是正常的。你还是小孩嘛,面对离别,可以舍不得。”说到这里他好像才找到一点头绪,又沉声道:“但你要知道,长大的过程就是不断面对离别的过程,你要慢慢学着去习惯和接受,爸爸妈妈有一天也会离开你的。你应该背过那首诗的吧,‘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你现在还小,以后会懂的。”
弋戈沉默下来。
弋维山一直是个好为人师的中年人,像所有中年男人一样。可这是头一次,弋戈觉得他说的话没那么难以忍受,甚至很有道理。
离别是很正常的,舍不得也是很正常的,重要的是她总会习惯和接受。
弋戈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
蒋寒衣是在开学快两个月后才知道陈春杏离开了的。因为弋戈的要求,蒋胜男并没有把除夕夜那晚的事情告诉他。直到弋戈通过校长推荐制的面试,草长莺飞的三月,蒋寒衣以庆祝之名拉着她坐在奶茶店里吃冰淇淋,才听见弋戈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三妈走了”。
蒋寒衣半晌没反应过来“走了”是什么意思,又绝不敢贸然理解成那个大部分人会理解的意思,呆了半天。
“她和我三伯离婚了,不住我家了。”弋戈又解释了一句。
“那她现在在哪?”
“不知道。”弋戈冲他笑了一下,舀了勺冰淇淋送进嘴里,被初春的草莓酸得直皱眉,“她没跟我说。”
“怎么会没……”蒋寒衣下意识地接话,忽的又意识到不对,止住了话头,换了种方式问,“你……没问吗?”
弋戈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干脆地回答:“没有。”
蒋寒衣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注视着面前一派平静的弋戈,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现在的弋戈太像一年半以前刚刚转学来的她了,尽管他们俩现在能这样亲密地坐在一起吃冰淇淋,尽管弋戈不可能再像当时那样对他爱答不理,但他心里还是升起一种熟悉的无力感,那种,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才会开心、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对到她的频道的无力感。
这一年多,他就像守着台老旧顽固的收音机一样,锲而不舍地尝试每一种频率、切换每一个频道,厚脸皮地试了一次又一次,才终于听到仿佛来自遥远太空的一声微弱应答。
弋戈把自己的频道置于遥远太空,他靠着厚脸皮听到一些回声,现在却好像连这微弱的声音都要被切断了。
蒋寒衣手里的巧克力圣代快化了,弋戈瞥见,还自然地提醒了他一句。
蒋寒衣回过神,囫囵吃了一口,试着说:“你有没有想过,问一下……”
“想过。”弋戈快速回答,并且打断了他,“我有张卡,卡里有十万多块钱呢,就是我爸之前给的生活费多出来的。我想把这些钱给她。”
蒋寒衣:“那为什么不问?”
弋戈思考了几秒,苦笑一声说:“我觉得她可能会生气。”
“怎么会?”蒋寒衣拧眉不解。
“是真的。”弋戈较真地点点头,强调道,“我认真想过。”
“我感觉有很多以前的事情……是我这段时间才想起来的。”弋戈说,“我以前一直觉得我三妈虽然有点辛苦,但她生活得是开心的,至少在桃舟是。她愿意照顾我三伯,是因为爱他;也愿意抚养我,是因为喜欢我;愿意让着我爸我妈,是因为她一向都不计较,她人好。”
“可是我现在才发现,可能并不是那样的。她不爱我三伯,也没那么喜欢我,更不是心甘情愿地听我爸妈的话。对她来说,这些可能只是……”弋戈说到这里顿住了,似乎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只是……责任或者交易而已吧。”
蒋寒衣急于否定她这悲观的看法,插嘴道:“你不能这么想……”
弋戈却摇摇头,“我就觉得我挺没良心的,这么久才发现。不过你也知道嘛,我在这方面一向都很笨。”她自嘲地笑笑,“所以她现在和陈叔叔结婚,去过自己的生活,也挺好的。我就别去打扰她了。”
“不,你不能这么想!”蒋寒衣笃定而强硬地否认她的观点,“也许,我只是说也许,你三妈现在确实觉得有更幸福的生活和更重要的人了,所以她离开了,但这并不代表她以前不爱你,你明白吗?”
弋戈愣了一下,轻轻地笑,点头说:“我知道。”
蒋寒衣看她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只觉得心痛无比,可更多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弋戈忽然话锋一转,问他:“你这个巧克力味的怎么样?”
“还…还行。”
弋戈点点头,起身去柜台又买了一杯巧克力味的,递给他,“待会儿晚自习你帮我带给潇潇吧,她喜欢巧克力的。”
蒋寒衣一愣,“你不去?”
弋戈摇摇头,笑道:“不去,困了,回家睡觉。喂,我可是拿到了降分优惠的人,翘一天晚自习怎么了?”
说着她单肩背上书包,潇洒地挥挥手,转身离开。
“那个……”蒋寒衣叫住她,弋戈狐疑地回过头来。
“周末去吃火锅吧,和夏梨还有范阳一起。”蒋寒衣顿了下才扯出个由头来,“夏梨不是也保送了嘛,给你们俩庆祝。”
弋戈想了想,点点头,笑道:“你俩别嫉妒我们就成。”
“那还确实有点。”蒋寒衣笑着,“所以到时候你俩请客吧。”
弋戈爽快地比了个 ok,手揣回校服兜里,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第67章 .“你回头就能看到我。”
弋戈牵着银河到烧烤摊的时候,另外三人坐在店外的露天塑料桌边,已经点好一桌子串了。
这时节小龙虾还没上市,但江城的烧烤桌上从来不缺热闹,各种烤肉串、烤豆皮、烤苕皮、烤面筋,热气腾腾摆满一整张方桌,边上搁着两扎果汁,地上还有半打啤酒。
“耍大牌啊一哥,来这么晚!”范阳貌似不满地吆喝道。
弋戈看了眼银河,淡淡道:“照顾照顾老年狗,走得慢。”方桌四边四个座位,她在夏梨对面坐下,把银河拴在离她最远的那根桌子腿上,以免她被吓到。
弋戈看了眼夏梨,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算起来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夏梨了,也没联系过,说到底她和夏梨一直不太熟。但今天一看,夏梨还是恬静优雅的模样,好像一点儿也没变。
“你就别甩锅给狗了,知道你最近排场大!”范阳大喇喇地笑着,“不过我说你也是有点太大胆了吧,虽然您是降分到一本线就录取,但毕竟还是要高考的吧,这就开始隔三差五旷课了?我看再旷下去老刘要被你搞得脑溢血了!我们梨儿拿了保送不用高考都还天天去上课呢,是吧,梨儿?!”范阳说着给夏梨递了根辣粉最少的牛肉串。
夏梨没接茬,打量了弋戈一眼。几月不见,她总觉得弋戈哪里变了,好像是瘦了,但又好像不止瘦了。
弋戈轻飘飘瞥了范阳一眼,说:“我一模 678。”虽然不算很高,也没拿到年级第一,但比一本线还是超出了十万八千里的。
“……”刚上 500 分的范某人立刻不说话了。
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人!
“怎么带银河来了?”一直没说话的蒋寒衣给弋戈倒了杯玉米汁,轻声问。
“他最近食欲不太好,打算拿烧烤诱惑他一下。”弋戈说着往店里看了眼,“这里应该也能烤不加调料的肉吧?”
“可以,待会儿我去跟老板说下,你先喝口果汁。”蒋寒衣见她嘴唇上没什么血色,把玉米汁往她面前又推了推。
弋戈直接伸手拿了听啤酒,“我喝这个。”
“嚯,不愧是你,威武啊!”范阳被她这一举动点燃了热情,立刻拿出下一秒就要跟对瓶吹的架势,“你确定你能喝吧,别到时候不省人事了还要我们寒衣背你回去。你加你的狗,啧啧啧,都是重量级的啊。”
弋戈以前都懒得理他,今天却忽然有兴趣和他较劲了,轻蔑地笑道:“那我们来比比看?你要是能喝过我,我帮你写作业写到高考结束。”
“来!!!”范阳斗志昂扬,仰头便干了半听,打了个又长又大声的嗝。
弋戈不急,笑了笑,也慢慢喝起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酒量多少,但这一桌子都是低度数啤酒,就着烧烤喝,就像喝水似的。她以前在桃舟,喝过自酿的青梅酒、黑米酒,后劲儿比这个大多了,她心里大致有数,今晚这些,不算什么。
范阳咋咋呼呼地给自己灌酒,弋戈不紧不慢地跟着,倒把蒋寒衣和夏梨吓得够呛,两人一人盯着一个,紧张得都没顾上吃。
但有范阳在,场子怎么也不至于太冷,他一人从夏梨的保送吆喝到自己还没写完的物理试卷,越激动酒喝得越急,不出半小时就把自己喝趴下了,嘴里还在叹着“梨儿保送了,一哥肯定也是稳的,寒衣都能考 600 多分了,你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咚”的一声,他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其实几人都看得出来,今天范阳有点不对劲。表面上仍像平时一样咋呼,吆五喝六的一人能盘活一桌的气氛,可话说得密酒喝得也急,却不是少年人那种昂扬的闹腾劲,倒像隔壁那两桌高谈阔论油光满面的中年人一样,充满一种“社会人”的热闹的苍凉。
夏梨听蒋寒衣说了,范阳最近挺郁闷的。明明努力了,分数却上不去;晚上熬夜写了作业第二天上课就打瞌睡,被老刘当堂训了好几次;平时的狐朋狗友们也都感受到高考的紧张开始抱最后的佛脚,他连一起喊出去混玩的人都少了。
但说起来,成绩差、被老师骂,这些对范阳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了,他如今才感到郁闷,实在有些后知后觉。大概是因为,以前不管成绩好坏、老师骂还是夸,大家都是坐在一个教室里的同学,而现在,大家都隐隐看见了前头的分岔路,范阳真正后知后觉的是,原来他们天差地别,总要分开。
而他,好像是要被落在原地的那个人了。
十六七岁,生活的巴掌不会真正落在谁的身上,然而仅仅只是一点掌风,对少年人来说,就已经像飓风过境,会把他们连根拔起,吹去不知何处了。
范阳瘫在桌上,嘴里还咕哝着什么,看得夏梨和蒋寒衣心生叹息。
弋戈却好像全无这同理心,她看了看满脸通红的范阳,又看了看隔壁那两桌轮流喷唾沫的中年男人,嗤了声嘲讽道:“他可以无缝加入那群男的。”
范阳睡着了,张着嘴呼吸,弋戈又嫌弃地把自己的烤串挪远了点,继续毒舌:“本来酒量就不怎么样还喝得这么快,够笨的。”
她语气太冷,看上去全然不似朋友的调侃,而是货真价值的嫌弃和贬损。夏梨似乎看不过去,抿抿唇说:“他也是最近太郁闷了,你要理解一下。”
弋戈抬眼和她对视一秒,眼神里毫无波澜。
“听说这两个月他一直熬夜刷题,但分数没上去,还被老刘当堂骂了好几次。你别看他表面上皮糙肉厚禁得住骂,其实分数低了心里也会着急,被骂了肯定也会难过的。”夏梨把刚烤上桌的串搁远了,免得热气吹到范阳脸上让他更难受,轻言细语地说。
弋戈听了,心想:“他也会难过,那么他口无遮拦地笑朱潇潇是胖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别人会不会难过?”她没因夏梨的话产生一丝一毫的理解,面上却笑了笑,说:“哦,是吗,那对不起。”
道歉道得干脆,但毫不真诚,傻子也看得出来。
弋戈说完便拿起新上的烤串弯腰去喂银河,夏梨盯着她笑盈盈的侧脸,心里既有点气又有疑惑——她又吃错了什么药?
她又把目光移向蒋寒衣,希望自己的疑惑能得到一些解答,却见蒋寒衣也紧锁着眉,眼神钉在弋戈身上。
不同的是,她看弋戈,只有疑惑和不满;可蒋寒衣的眼神里,有些她看不懂的内容。好像有些心疼,又有些不安。
“连牛肉串也不吃了?!”弋戈喂了银河半天,这位祖宗愣是不肯张口,对一向最爱的牛肉也嗤之以鼻。
弋戈烦躁地把牛肉往蒋寒衣面前一递,告状似的道:“他连这个都不吃!”
蒋寒衣立刻变了表情,温和地笑了笑,接过牛肉串起身绕到银河身边,蹲下把牛肉掰了一小块下来,慢慢喂给了银河。
弋戈无语地摆了摆手,气愤道:“你这条双标狗,别跟我回家了今晚!”
蒋寒衣哄了银河,又来哄她,轻声道:“可能就是不会撸串,得扒下来直接给他吃才行。”
弋戈哼了声:“给他惯的。”说着再不管银河,继续自顾吃起来,还友好地招呼了夏梨一句:“吃啊,串都是我一个人吃的。”
夏梨:“……”
这到底是是哪根筋搭错了。
等弋戈慢条斯理地几乎以一己之力把整桌烤串都吃完,那一打半的啤酒也见了底。范阳睡了整晚,到点了倒自觉醒过来,很听夏梨的话,乖乖坐进出租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