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1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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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王李克用此前,算来也是被朱温施计所“调”,若非朱温挑拨离间,使刘仁恭速反,他又何必亲征刘仁恭?谁知却因酗酒误事,轻视这中山白眼狼,败于其麾下大将单可及之手。单可及此人在高思继下狱之后号称“单无敌”,勇猛异常,乘李克用等河东猛将深醉不能上阵,奉刘仁恭帅令大举来攻安塞。晋王败退至木瓜涧,又遭单可及所分的伏兵伏击,损失大半,粮草、辎重尽失。幸好被大雨浇醒,又有李存审勉力维持,方得走脱,战后一清点,才知爱子李廷鸾已然死于乱军之中。后来太原转发急报给李曜时,忙中出错竟将李廷鸾战死的消息给漏了,让李曜赶到绛州去送李存勖时才知晓,不过好在并无什么影响。
    李克用满心悲怆,然而除了抹泪长叹“使正阳在,何有此失”,以及移书大骂刘仁恭背信弃义外,竟是无能为力,只能坐视刘仁恭实际窃据了卢龙雄镇,且全力围困李嗣昭、李嗣源二人坚守的幽州孤城。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刘仁恭较朱温更为奸诈感受甚深!这个冬天似乎也在为太原悲切,故而到春天即将过完仍似不肯离去。
    可是今日不同,今日乃大喜之日。得知李存勖从华州逃出,由最得力的干将义儿李曜寻到并亲自送回,晋王李克用大喜之下,以父亲之尊,亲往宫门口迎接。晋王今日似也想借机一扫霉气,连穿戴也格外注意:头顶三梁远游冠,裹一条玉镖黑介帻;身着九毓大衮冕,系一条七宝金钩带。真是贵气逼人;身边是正室刘妃及李存勖生母晋国夫人曹氏等众妃嫔;身后是河东众将,除嗣昭、嗣源困守幽州,周德威屯军钜鹿外,代州刺史李嗣本、辽州刺史李存敬、石州刺史李存进、义儿军使李存璋、昭义节度使薛志勤、昭德军使李存颢、忻州刺史李存审、义儿军使李建及、沁州刺史李存实、泽州刺史李罕之以及晋王爱弟大同节度使李克宁等,甚至连束之高阁许久的蕃汉马步军都校李存孝在内,全部在列,唯独不见当年风光一时的李存信。
    很快,李曜一行风尘仆仆地赶到,李克用虽心念李存勖,但此时见他虽瘦黑了一些别无大碍,也就先不与他说话,反上前执李曜之手:“正阳吾儿……唉,辛苦你了。”
    李曜笑了笑:“大王这话可就见外了,为大王效力,份所应当,何来辛苦之说?”
    李克用抓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往宫里带,又招呼嘉宾膳食殿入席。
    今日真可谓高朋满座,太原管下及羁縻的各镇节度使,各州刺史,太原各级吏曹纷纷来祝贺,包括昭宗皇帝也派了新近被立为太子的李裕前来。淮南杨行密、西川王建、凤翔李茂贞、华州韩建、镇州王镕、夏州李思谏、泾原张琏等众路诸侯甚至契丹可汗也都派使臣来祝贺。晋王也不论亲疏友好,一一谢过。李曜一听契丹也有使者到了,装作随意,问了一下使者姓名,结果那名字他全无印象,也就不再关注了。
    酒过三巡,淮南使者戴友规上前来敬酒。晋王推辞道:“孤自木瓜涧后,已发誓,从此戒酒了!”
    “晋王但饮此杯,友规有一言相赠!”
    戴友规这么说,晋王只好破誓,退入内殿。戴友规跟进,说道:“朱温虽有清口、蒲州两场大败,但因为战时日短,中原又是民丰粮足,因此并未伤到元气。此番又重新广幕兵马,训练新军。下一步便将是出兵邢洺,与晋王争夺河北!晋王还须早日为备。弘农王感谢晋王大恩,一旦朱温出兵,淮南则出兵徐、兖,以分其势!”
    晋王听了这话,心中一惊,良久沉默。
    忽然,太子李裕带着一点酒气闯将进来,说道:“晋王叔好不知待客之道!怎将寡人等众撂在外边?有什么军国大事要谈,不欲寡人知晓啊?”
    晋王忙回道:“臣岂敢隐瞒太子殿下,得可靠消息,朱温要伐河北。当初,朱温与臣有上源之仇,臣屡请伐汴而官家不许,以至其势力膨胀,今日却反要伐臣。还请殿下转陈官家,阻止他出兵。”
    太子道:“不瞒王叔,寡人此番来太原,一是为祝贺!二是自黄巢为乱至今,已有二十余年,我大唐子民靡受兵灾,苦不堪言。然而朱温清口败后,不思纵兵之罪,竟又广幕兵马,联合荆南、武昌、江西、镇海等道,共同上表再伐淮南,官家宅心仁厚,体恤万民,不欲黎民再被受兵灾之苦,痛下《罪己诏》,劝各路诸侯,以天下苍生为念,息兵罢战,修养生息!”
    晋王点头道:“息兵罢战,臣自然赞成,今日各路诸侯都派使者前来,殿下可当面宣谕。唯朱温辖下各镇没有使者,就烦殿下亲自去传达官家旨意了!”
    太子道:“这是自然,寡人明日即赴汴州!”
    一场喜宴散后,李克用与刘妃、曹夫人等带了李存勖去问话,太子与各藩使者也回驿馆歇息。李曜在太原的宅子已然还给了王笉,回去不得,还好晋阳宫广大,李曜又是义子身份,李克用早已将文德殿分与他居住,不过暂时还不必早去,膳食殿中只剩河东众将及各曹吏员,正是李曜与自家兄弟攀谈,拉近关系的好时机。
    晋王见李存勖无疾无伤,便放他先去曹夫人处,自己则来到薛志勤跟前,说道:“难为铁山,身患重病,还要往来奔波,本可修一书信,派一使者来便是了!”
    薛志勤摇头苦笑道:“非也!想昔日随大王自云州起兵,大王身边骁将环绕。铁山不才,也以元勋忝据一位,与众同袍纵横驰骋,建功立业。笑傲天下群豪,何等壮哉?今观大王身边,敬思、存质、君立皆已亡去;存贞新逝;存厚叛逃;正阳、嗣本、嗣恩、存进、存审、存贤又放外任;嗣昭、嗣源、德威领军在外;存孝今日一言不发,恐已再无斗志;存信……大王也不欲再见。唉,如今在大王身侧之人,寥寥而已……铁山老矣!自知不久也将弃大王,追存贞而去!值此众同袍能相聚重逢的大好时机,怎能不来?明日一别,铁山恐与众同袍再无相聚之日了!”说完,竟已是老泪纵横。
    晋王也是无限伤感,想起落落、廷鸾之死,更是悲凉。忽而,厅中奏起了《百年歌》:
    一十时,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五十时,荷旄仗节镇邦家。鼓钟嘈囋赵女歌,罗衣綷粲金翠华。言笑雅舞相经过,清酒将炙奈乐何……
    晋王闻歌声而想起洹水、安塞两处战败,皆失爱子,仰天长叹道:“老矣!老矣!难道孤王真的雄风不再了?”
    薛志勤也跟着叹道:“铁山不服啊!想我昔日之沙陀铁骑,举国上下,无不望而生畏!大王平黄巢、下山东、存易定、援河中,复代北、定三藩,十几年无一败绩。然而除了前番正阳蒲州一战外,却总是吃他黒朱三的亏。先是上源之难,再有河阳之失,再又魏博易帜,今日又出了刘仁恭背主……听说刘仁恭叛变,也是黒朱三从中离间的原故!究其原因,还是内修文治不够啊!朱温网罗敬翔、李振之辈打点内政,因此府库盈溢,钱粮无忧,虽有清口、蒲州之败,因有中原人口、财赋,实力稍减又复。而我太原也是连年用兵,却只有正阳一人为内政殚精竭虑,可正阳虽有才干,毕竟一人,岂能劈成几半来用?加上连岁饥荒,早已贡赋不充;兵员老迈,无力扩充新兵,连刘仁恭也能败我铁骑。大王才四十三岁,不当言老啊!宜重用正阳等辈,重振沙陀雄风!……此番由正阳任大行台左仆射,铁山甚是欢喜。大王啊,铁山恨不能多生十年,定要追随大王杀入夷门!”说完,竟是激动过度,一口鲜血喷出。
    众人无不大惊,忙将他扶入别殿歇息。晋王对众人说道:“你们都道乏歇息去吧,孤今晚要为铁山守夜!”众人一一退去。李曜借口久不回太原,想去街面上看看,暂时没回文德殿,而是带了憨娃儿和几名牙兵,便自出了晋阳宫,也不知去往何处了。
    却说晋阳宫里,不多时薛铁山醒来,见晋王独自一人为自己守夜,百感交集,起身谢罪。对晋王道:“铁山将离大王,尚有后事托付。仆死后,请大王奏表李罕之继任昭义。”
    “孤知道了。你身体虚弱,就不要再说话了!快躺下歇息!”
    铁山躺下,却摇头道:“仆知大王固然不从,若是如此,则将他杀了。否则恐仆死后,昭义不保!”
    晋王闻言,未置可否,沉思离去。
    次日一早,众人便来拜别李克用,要知道他们俱是刺史之流,更有薛志勤、李克宁、李曜这三位堂堂节帅,自然要各自赶回任上。李克用见李曜双目有些发红,关切道:“正阳怎的如此疲惫,莫非下人粗手粗脚,竟服侍不当?累我爱子,当真该死!”
    李曜自家人知晓自家事,昨晚安排了许多事务,几乎一夜未曾合眼,自然疲惫。当下忙道:“大王息怒,与下人无关,实乃儿念及出任大行台左仆射之后,许多事仍是在太原才好处置,因此昨夜将那些事情一并处置了……因此熬了一宿夜,故而有些疲色,不过大王不必担心,儿年岁尚轻,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李克用本想说些关怀的话,可他这人心肠太直,想到河东这两年都有灾荒,偏偏交战又多,今年弄得军械监似乎都没了存粮,若非有正阳不断想方设法打点,只怕局面更加不堪许多,那些劝他多休息的话,到了嘴边也就说不出来了。最后只能执李曜之手,掏心置腹地道:“正阳忠肝义胆,某心中自有烛照,此生必不相负。”
    李曜虽然知道李克用这种直肠子既然说此生必不相负,那就真是将自己当做最能信任的人了,不过他还是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扭,只好笑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大王与某深恩厚泽?大王,蒲州之事颇多,今次一别,年内恐难再来太原,还望大王勿怪。”
    李克用刚才说得自己都动了感情,闻言哪会怪罪,拍拍他的手道:“不必来回奔波,只管放心去做便是。”他微微一顿,又道:“某今日便传下号令,今后这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的各项事务,只要没有孤王之命,一切便以正阳你的命令为准。”
    李曜心中大喜,面上也只是微带笑容,拱手道:“谢大王,如此一来,许多事情倒的确方便了不少,各项事务,也便不至于积压太久。”
    他二人说完之时,薛铁山正与众人道别,最后独独握住李存审双手,久久不曾撤去,道:“李摩云系德祥旧主,某昨日劝大王动杀心,可是大王不忍。日后他若果真背叛,不知德祥当如何区处?”
    李存审不假思索道:“罕之虽某旧主,也是大王部下。他要真是不忠,某又岂会从他?”
    薛铁山喜形于色道:“如此,某便心安了!太原可无李摩云,不可无李德祥啊!”说罢,二人挥泪做别。诸将等也都回任上;各友邦使者自然也都走了,连太子李裕也动身往开封。
    晋王为能帮助太子说服朱温罢兵,又耻于据朱温之下,乃修书王镕,转令他移书开封。而此时汴州,朱温正置酒于梁园,召集各部将官作宴,忠义、魏博、平卢、陕虢等羁縻镇,甚至友邦荆南、武昌、江西等也都派来使者。
    朱温客气地演说一通“大家要紧密团结在以我为中心的宣武军周围”之类的话,象征性地敬几杯酒,便自个退下,由李振代为宣谕:“你等藩镇皆在东平王照应下,得以保全。年前汴梁伐淮南、蒲州不利,正当积蓄力量,再兴兵勇。自今年起,贡赋须要加倍,直至东平王平定天下。”
    宣谕一出,群情大骇,议论纷纷。李振不理,也自退下来,到偏厅去见朱温。朱温问各镇有何反应。李振回答:“陕虢、魏博专心臣服大王,荆南、武昌、江西恐淮南日盛,被其吞并,也都没有异议,只有忠义、平卢二镇似有不服。”
    朱温不屑地笑道:“赵匡凝(赵德堙子,袭父位)每年多将贡赋输送天子,标榜李唐忠臣;王师范自诩王青天,我早知他二人不是忠心事我,迫于形势罢了!此二人,我迟早要取而代之。我听说皇帝已派太子出使晋、汴,又欲劝说藩镇罢兵,就要到大梁了,你看当如何应付?”
    “此事比较棘手,仆以为只有以进为退,断其妄想!”
    “如何以进为退,兴绪可细细道来?”
    “郓州自庞师古之后,节度使空缺,大王可奏表兼领天平军节旄,自王忠嗣、安禄山之后,天下再无一人领节三镇者,因此天子必定不从,那么大王就选一个威武强辩者为使,以虎威震慑,天子迫于虎威,必以三镇授节,定不会再敢说罢兵的事了。”
    朱温思考一下,笑道:“判官韦震可胜此任!”乃唤过韦震,授命给他,并嘱托:“此事若成,则为天平留后,实掌军府!”韦震因而欣喜赴阙。
    不二日,王镕书信及太子全部到达开封,说请罢兵事。朱温对太子阴笑道:“殿下勿忧,臣已遣使赴阙,上表罢兵事。殿下可在开封小住几日,容臣下尽尽忠心!”说完,也不待太子置个可否,便令人送往驿馆歇息。名为招待,实是软禁。
    那韦震来到长安,入宫觐见天子,奏明请授朱温天平军节旄。李晔皱眉道:“朱卿已为宣武、宣义两镇节度使,自安贼之后,再无一人兼领三镇者,不如奏表他人领节,朕定当准奏。”
    韦震力争,李晔仍是不许。韦震遂趋上前至龙案边,一手掐住李晔腕。群臣大惊失色。李晔惊怒道:“你如此犯上,欲谋反不成?”
    韦震道:“臣无兵无粮,自是不敢谋反,但有一语启奏陛下。如今太子仍在开封,东平王正日夜等待陛下答复!”那意思明显得很,我韦某人无兵无粮,他朱大王可是有兵有粮,还有太子在手的!
    李晔已然浑身冒汗,稍带哭腔道:“你切松手,朕答应就是,唯请朱卿速送太子回来。”
    韦震这才退下,昂首回了汴梁。
    宰相裴枢奏道:“朱温胁迫天子,狂妄至极。请诏太原、扬州、成都诸道兵马征讨!”
    崔胤一贯是朱温麾下摇旗之辈,闻言辨驳道:“陛下刚刚下了罪己诏,敦请天下罢兵,裴相公却要兴兵,这不是违旨还是什么!”
    李晔闻二相言语,想起方才被韦震抓腕,心有余悸,又看了王抟一眼,见这位王相公安安静静站着,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不禁叹道:“罢了,罢了!二卿不要再说什么兴兵罢兵的事了,任他们弱肉强食去吧,朕惟愿大唐社稷为有德者代之,不欲黎民再靡兵灾了!”说完,潸然泪下退朝,众臣恻然,各自叹息。
    韦震“凯旋”回到开封,朱温便以其为天平留后,送太子还阙。然后召众将佐商议道:“清口、蒲州之败,损失我汴军近半,又折了都指挥使庞师古,这不是统军将帅的过错,实在是我轻敌所致!我今复募得新军八万,我意用时半年,训练新军,而后再度伐淮,你等以为如何?”
    只见葛从周刀眉一挑,上前道:“大王,末将有一言相进。”
    “通美但讲无妨!”朱温见是葛从周,便露出微笑,显得很平易近人。
    “从清口之败,足见淮南能人辈出,将士同心,某以为暂时不可征伐!”
    朱温沉下脸色:“依通美所见,我还是从天子圣言,罢兵休战吗!”
    “从周并非此意!”葛从周接道,“我意,大王不如出兵邢洺,先伐河北。”
    朱温不悦颜色稍退,但却回道:“李克用兵多将广,号称天下第一强藩,伐河北岂会比淮南更有胜算?特别是河中那位李正阳,人称文武全才,更不可轻视。”
    “要说独眼龙强盛,三年前,末将赞同,可是今非昔比。晋兵主力,还是中和岁南下勤王的十几年老兵,猛勇早已不及当年。李克用自从封了晋王后,又大封大赏,不思进取。虽知笼络人心,却不明聚财之道,加上河东连年歉收,虽有河东军械监为其张罗,但就探子细报,太原已是入不敷出!李克用靠吃老本,实已外强中干。洹水、安塞两场大败,可窥全豹!至于李正阳……他虽了得,只怕亦有私心,否则为何太原入不敷出之后,他却能在河中建造新城?只怕他与李克用已是貌合神离。我伐河北之时,李正阳未必听命李克用,出兵相救!”
    葛从周说到这里,座中敬翔轻捋黑须,哈哈大笑,对朱温说道:“通美所言最是可取!四方之冠,莫大于河北。河北平则六军盛而天下震!李克用已是强弩之末,李正阳既为节帅,已生自利之心,独眼龙不足惧了!”
    朱温也大笑:“我意也是伐河北!只是担心军中对清口、蒲州之败不能释怀,故而一试将帅心思!通美慧眼独具,堪称当世名将,自今日起,接替庞师古为汴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给我用半年时间训练新军。子振总揽筹措钱粮事,预定秋后,出兵邢洺!”
    葛从周却接口道:“半年恐怕太久,刘仁恭素有野心,一旦夺回幽州城,必欲吞并河北,迟则被他先得!从周愿立军令状,只消三月,定为大王训练出一支能征惯战的新兵!”
    李振出列道:“大王训练新军,仆有一策请献!清口之败,败在遭水时,士卒溃乱,不听指挥,自顾奔命,以至丧我主帅!因此,当新立一军规,各级主将有战死或逃命的,部下皆斩,此名‘拔队斩’。如此,兵士便不敢弃长官而私自逃命,可存大军的栋梁,也可令兵士死战求胜。”
    葛从周闻此苛法,连忙摆手谏止道:“此策不便行。兵法曰‘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务须一战,也当以斩将夺兵求胜为首先,若行这条军规,是把万千士卒的性命看做儿戏,大王纵使取得天下,恐也不得民心。何况作为士卒,若长官不幸战死,必惧死而投降或者逃跑,是令军队自溃。”
    李振辨道:“通美身为大将,不可有妇人之仁。士卒食大梁俸禄,沙场效命,职责所在,何况人一旦为兵,也是富贵功名险中求,岂能怕死!通美所担心的长官不幸战死,部下必降或逃,可再加一条军规,纹面!即于面前纹上汴军及归属部字样,终生褪不去。天下再大,也无安身之所,必然不敢降逃,只有以战死或自裁,以使家族保全并蒙荫。”
    葛从周尚欲力争,只见朱温挥手制止:“通美练兵,牢记我一句话:恶虎难敌群狼,我不求军中有李存孝那般的猛将,但求每个士卒都如通美你,有大局观,能戮力同心为战,则无坚不摧,无往不胜。兴绪所言,有利协作,甚是有理。自即日起,军规中,加此二条。拔队斩!纹面!”
    军规既下,葛从周也只得聆听教诲,自去训练新军,三月无事。这日,朱温收到邸报,幽州刘仁恭派长子刘守文奇袭沧州,义昌节度使卢彦威弃城逃走。刘仁恭遂取得沧、景、德三州,奏表刘守文为义昌节度使。朱温接报,召集敬翔、李振、葛从周等将佐议事,说道:“果如通美所料,刘仁恭抢先下手了!其欲壑可不是义昌一镇可填。”又问葛从周新军训练如何?
    回答:“早已蓄势待发,但候大王一声令下,必将踏平河北。”
    朱温心中踏实。刚好有侍从来报:“卢彦威已至开封,求见大王。”
    朱温道:“定是向我求兵讨刘仁恭来了!”
    敬翔道:“刘仁恭也有书信送到,请修好,会兵同击钜鹿周德威,平分河北。大王以大局计,此时不宜与刘仁恭反目!”
    朱温嘿嘿一笑,道:“我自知晓。”乃传见卢彦威。
    很快,卢彦威入厅。朱温道:“卢公守沧州十余年,如何一朝尽失于刘仁恭了?”
    “东平王固知沧州临海,盛产海盐,刘仁恭贪我盐利,却乘我不备来攻打,彦威无奈,只能求于朱温贤弟了。”
    朱温听卢彦威此时竟敢自称为兄,更是不悦:“然而我所听到的,却是卢兄仗恃盐利富国,渐生暴淫之心。既知刘仁恭将入侵,却不修城防,整日以虐淫-女奴为事,焉有不败之理啊?义昌既失,某料兄是不能复得了!不过弟可代兄表奏一章,入京执金吾,以表弟心!”
    卢彦威惭愧而退。朱温遂修书两封,一表天子,请卢彦威领金吾卫大将军;一移刘仁恭,约会军钜鹿。
    葛从周乃请朱温检阅新军。朱温欢喜前往。即至军营,葛从周一声喝令:“恭迎大王!”只闻鼓声动地,呐喊震天。又见旌旗招展,枪戟森森。很快,八万新军以五十人为一队,组成一小方阵,队长执旗居前。十队为一营,十营为一军,共十军,组成一庞大方阵。六万步军在前,每军依次为刀楯营、弓弩营、器械营、长枪营、短刃营等,火头营据末。两万骑军在后,分别有飞骑营、骠骑营、精骑营、龙骧营、神威营、拱宸营等。
    朱温放眼望去,不及尽头,面上展露出如桃花开放般的笑容,遂就军前检视。但见士卒个个精神饱满,斗志昂扬,所著衣铠,都是新造的精甲,光彩夺目。然而更新颖的,还是士卒双颊上的纹印,只见左颊所纹系一醒目的“汴”字,右颊是归属部军号,如“张刀十七”,即指张归霸部刀楯营十七队。十军都指挥使分别为牛存节、张存敬、张归霸、张归厚、刘知俊、康怀贞、徐怀玉、氏叔琮、杨师厚、王重师。朱温一一检视毕,乃宣谕全军,鼓舞士气一通,着令择日出兵。
    等军马到达钜鹿,刘仁恭派单可及率军来会,军前听命朱温。单可及轻视周德威,请先出击。朱温求之不得,立刻准许。周、单二将阵前相斗,真是往来不让毫厘,上下岂饶寸分。不过周德威之勇本与高思继仿佛,单可及既然不是高思继对手,如何能赢周德威?战得二十余合,单可及果然不敌德威骁勇,败下阵来。
    王彦章望见,对葛从周说道:“某闻周阳五也是当世英雄,待某这就往阵前,将他擒来。”说罢,即欲奋铁枪前奔,却被葛从周拦住:“子明不可造次,岂不闻军中有新规,名‘拔队斩’,为将者,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亲冒矢石,以免有个万一,全军陪葬。”
    王彦章不能理解:“何为‘拔队斩’?彦章闻所未闻。某只知上阵杀敌,不懂劳什子的厮鸟军法,若以此论,岂不要负某平生所学?”
    葛从周苦笑道:“此乃大王军令,不从者斩!”
    王彦章顿时皱眉,道:“那我找大王说去。”遂驰马至朱温面前说道:“大王!彦章做不了这兵马副使,甘愿为一小卒,亲身杀敌!”
    朱温大吃一惊,闻名原因之后,无奈道:“军规是我所定,不可更改,如此却是委屈了彦章!”
    “彦章为报大王赠马之恩,何惧委屈,即使终生为卒,又有何憾!”王彦章话刚说完,便已脱下将军甲盔,白衣上阵。当时两军已战成一团,只见周德威红袍飘舞,马槊之下,汴军士卒已伤亡数十。王彦章大喝一声:“周阳五休得放肆,识得铁枪王彦章么?”
    周德威放声一笑:“朱憨儿的手下败将,某怎会不知!可是,你如今不过一个白衣小卒,怎配与我对战!”
    王彦章大怒,擎铁枪来挑斗。周德威举槊挡住。这才真是一场龙争虎斗,两人俱是天下有数的悍将,打得何其精彩。不过周德威先前已然有过一战,年岁又较王彦章大了不少,战得四五十回合,周德威气力不继,败下阵来。大惊之余,急令收军回撤。葛从周何等经验,立刻抓住机会,从后掩杀一阵,晋军败退。周德威只好弃钜鹿大营,退入青山口,依险据守。
    葛从周占领晋军营地,请命朱温,乘周德威大败,一举而下邢洺三州。朱温同意,并说道:“自从李正阳做了洺州刺史,洺州已然强过邢州,如今邢洺磁三州,主力屯于洺州,可先攻下。邢、磁随即可取。”葛从周乃领张归霸、徐怀玉、杨师厚、王重师部两万众移师洺州。
    洺州刺史邢善益,乃是从大同调任而来,他以马军列阵于城下相迎。葛从周挥师而上,邢善益力拒,汴军不能胜。王彦章仍是白衣上前,喝道:“邢善益,可识得铁枪王彦章么?”这邢善益十年前即是孟方立帐下大将,颇有资历,怎不闻王彦章名号。此人在李曜麾下第一悍将朱八戒手下竟能不死,岂是他奈何得了的?当下吓的六神无主,急令收军入城。可是已经迟了,王彦章见他想走,一夹马腹跟上前去,手臂一抖,送上一枪。邢善益好似一片缟布被人绷直了一下,又一抛出,身体一挺,然后绵软无力飘飘然落于马下,洺州至此易手。
    葛从周马不停蹄,将得胜之师引至邢州城下。邢洺节度使马师素乃是一个文官,治理地方还算可取,要他上阵杀敌,那纯属肉包子打狗,绝对有去无回。他惊闻洺州失守,朱温大军将至,慌慌忙忙逃回了太原。葛从周不费吹灰之力,便即进入军府。休整一夜,次日回军再攻磁州。
    磁州刺史袁奉韬,与邢善益同时自孟方立归晋,乃是一对挚友,更有助晋王围住李存孝的功劳。闻葛从周攻洺州时,早已固城壁垒,严阵以待。葛从周攻打了三日,城池未下,固守得还算拼命。可是至第四日,磁州城已经处处断壁残垣,守城的千余士卒也伤亡殆尽。葛从周令军士于城下高呼:“袁奉滔还不投降,更待何时!”
    袁奉滔料已难守,流泪回道:“奉滔镇磁州多年,深受晋王厚恩。唯有以死相报,与城同亡!”说完,挥剑自刎,一腔忠魂寻他那挚友邢善益去了。磁州也就改姓了。朱温于是奏表葛从周为邢洺节度使,加检校司空。
    然而葛从周深知取邢洺功劳,王彦章莫大。葛从周虽不结党,也没有拥兵自重之心,但却偏爱带兵打仗,此时恐王彦章异日必将取代自己,深觉此人断不能留在军中,就对朱温道:“王子明勇冠中原,末将请辞帅位,让于子明!”
    朱温很是惊讶:“汴梁新军,都是你所训练,通美之帅才,有目共睹!怎的突然便要请辞?王子明确实骁勇,我但将他置为亲牙,通美勿以为念好了!”遂收王彦章为牙将,代李思安为开封府押牙、左亲从指挥使,朝夕伴随在自己身侧。
    葛从周五日内大败周德威,夺取邢洺三州的消息很快越过太行山,传入山西四镇(河东、河中、昭义、大同),山西士民无不惊骇。关键是他们一向自认为沙陀铁骑天下无敌,早些年河阳之败是因为众寡悬殊,后来洹水、安塞之败都是中了敌人的奸计,这三次败仗实属意外。可是,邢洺之战却是实打实的正面交锋,葛从周竟然能在清口、蒲州败后,仅用三个月训练出来的新军就将强大的沙陀兵打败,因此对葛从周那是敬畏的了不得,于是传出一句俚语: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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