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凤座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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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光处瞧见内殿有人影一闪而过,来不及再多挣扎犹豫,钟离尔飞快走了进去,想要看个究竟。
    正殿空荡荡,黑暗之中她的视物能力并不好,积灰被她的衣袂扫起,飞扬着冲撞她的口鼻,让她喉咙发痒。皇后伸手拂去,环顾四周无人,便忙往哭声传来的偏殿里跌跌撞撞寻去。
    婴孩躺在榻上,哭得力竭,面容甚至已有些青紫扭曲,脸上还看得见方才有人堵住她口鼻的手指印。
    只这一瞬,她忽地冷汗倒流,顿时明白了过来。
    祁桑是想杀掉自己的女儿,趁此陷害于她。
    电光火石之间不及细想,在孩子尖锐的哭声中她听见殿外似是已有人回来,钟离尔咬牙看了濒死的孩子一眼,再不犹豫提着裙摆往殿外奔去。
    只要这孩子还活着,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找到证人,她便不算掉落陷阱。
    她逃离这一室的黑暗,像逃离最可怖阴森的炼狱,这里充斥着算计、阴谋、杀戮,令她窒息畏惧。
    殿门处比之内殿,有一丝光亮,她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便踉跄将催命一般的哭声甩在了身后。
    他提灯欲冲进殿内的时候,却看见她惨白着面容跑了出来,扶着大殿的巍峨雕花门,一双眼睛里皆是求生的欲望,整个人是那样的惊慌失措。
    他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将心事隐秘不言,等到他将一切都打点妥当,将后路开辟出来拱手送在她眼前,她的选择才会容易一些。
    不必担惊受怕,不必惴惴不安,不必受良心的谴责,在世人的眼光与指点中度日,更不必担心连累族人,甚至丢掉自己的性命。
    那样的日子,需要东躲西藏、半遮半掩、名不正言不顺的日子,当初乔翎不愿这般跟着粱臣熙,可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为了爱什么都能忍受,只是,他不舍得她跟着他不清不楚地过。
    她是那样好的明珠,出身尊贵,冰雪聪明,忠贞不渝,值得世上任何一个人小心呵护珍视。他知道如果她肯应他,便是押下一辈子的事儿,她从不会给自己留回头路。
    是以他宁可沉默多年,小心翼翼控制着自己的情感与关切,只做些不算逾矩的事陪伴宽慰,一路扶持着她拿到她想要的东西,他也可以忍受。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他做得到不宣之于口,只存留于心,何尝不是隐忍至极。
    可是今夜,他看见她眼中带泪,又一次在深渊之中挣扎,一脸的倔强不屈,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为了大仇得报,为了给双亲正名昭雪,她要拼了命从每一场诡谲风波中脱身。
    她从地狱爬上来,手指用力扒住人间的大门,弓着身子大口呼吸,劫后余生的心悸在她眼神里肆虐。
    她是浴火重生的凤凰,每一次锤炼,被孤身扔进岩浆火潭之中,撕褪表皮,将百根傲骨打碎碾磨,再一寸寸断筋重组;把血抽干,重新灌输进体内,一次次冷冻结冰,再一次次沸腾火热。
    她从没有放弃过,绝望叫喊至无声,或是挣脱被天地捆绑下跪的锁链,她也要站起来。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切。
    这一盏宫灯大红的绦穗,融进他绯色蟒服不过作布景陪衬,在夜风中曳曳生姿,暖色的光照在他的面容上,她看见他痛惜的眼神,未及唤他,却听见江淇颤声道——
    “尔尔!”
    所有的防备松懈下来,她不可抑制开始翻涌泪意,霎时失去所有力气,松开冰冷的木门,喘息着向他伸出手去,拖起繁复累赘的冠服下摆急促奔向他,“江淇!”
    却未及二人将这横亘七年的短短几步走完,身后忽然有哔啵声起,她惊愕顿步回头,眼眸中的火焰缭绕至面前的宫室,浓浓的黑烟滚滚四起。
    火光毕现,烟雾如张牙舞爪的鬼魅,在她冷汗未歇之时,再度蚕食她仅存的理智。
    江淇两步走近,她忽地转头看着他尖声惊慌重复,“她要害我,她要害我!”
    江淇来不及安慰她,便见她吞咽下所有眼泪,咬唇一瞬,视死如归的表情让人心头一震,未能多想便伸手握住她的手臂,钟离尔陷入彻底的崩溃,对他赤红双眼道,“我要进去救出那个孩子,否则让祁桑奸计得逞,到时候文官弹劾中宫失德谋害皇嗣,我百口莫辩!”
    火舌肆意窜逃,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耀武扬威,殿内已经开始有房梁倒塌的声音,盖过了婴孩几不可闻的哭声。
    他看着她面容被映成妖异的红色,热浪一波波袭来,试图高声劝阻她,“火势蔓延,你不能进去涉险!”
    她发了狠,一把甩开他的手,眼神里是万劫不复的恨意决绝,在熊熊大火吞天噬地前对他吼道,“你懂什么!我若不自救,便再没有人能救我!”
    这句话像是利剑,钉住他这些年为求万全的点滴,过往不可挽回,他知道她的苦,几次三番火海刀山,均无人共赴。
    苦痛锻造出她今时今日立在此处,这张不顾一切的艳烈面容,他看着她转身就要冲入火场,伸出手牢牢握住她的右臂。
    她惊乱之中听见他在身后沉声郑重许诺,“我能。”
    声音一如多年熟稔,像是夺命的魔咒,让她连指尖都开始不住颤抖,恐惧与悲伤逃窜在周身每一条脉络上,五脏六腑被寒意侵蚀,手臂处他手指温度却不肯消减半分,似灼烧般痛觉清晰。
    他说他能,能负担起她一生的喜悲,能保护她无虞安稳,能容忍她赐予伤害,能无视苦痛贵贱,能笑对生死流离,只为了拥她入怀中。
    爱一个人,是这样沉重而深刻的事情,她试过一次,全力冲锋,却如同芸芸众生一样败下阵来。
    上一场溃不成军的伤痛,她独自用了七年来淡忘消磨。
    他怎么敢,说他能。
    她转头看他,眼神同滔天烈火,将左手扬起,一掌携雷霆之势便要往他面上掴去,朱唇如毒蛇信子,嫣红开合间,说出最伤人也最伤己的话语,来规避这句承诺所有可能带来的沉痛惨烈,“你怎么敢这样说,你不过是个太监——”
    他抿唇,面容冷峻,稳稳擎住她将要劈下的手腕,将宫灯放与她手中,双手交握,他用力握了一瞬她柔荑。
    钟离尔眼泪就要决堤,她看着他直视自己的双眼,再没有半分从前的漫不经心,太过浓烈深刻的情感将她湮没,他与她轻声道,“站在这里等我。”
    说罢便再不犹豫,转身往翊坤宫内去,面前宫殿火光冲天,她看着他高大背影,一颗心便将将便要跳出来,她用力叫住他,唤他的名字,“江淇——”
    他顿步,却只偏头一瞬,留给她的侧颜轮廓英挺精致,下一秒便再不耽搁,一抹绯红消失在赤金色的大火与乌黑浓烟之中。
    六方宫灯之上,白玉清润斐然,灯柄似残留他掌心余温,却被夜风无情一丝丝吹散,散落画屏之上的千丈青峰,万尺寒潭。
    她眼泪无声地扑簌落下,自己却浑然不觉。
    他二人初相遇时,一个权倾朝野初露锋芒,一个坐主中宫凤仪万方,一个珠翠冠服芙蓉点绛,一个玉带绯衣步履将将。
    本是立场政权,身份地位完全不同,甚至对立的两个人,这些年一步一步,从慈宁宫暮色之中惊鸿一瞥心生倾慕,到太和殿桂香月下他轻巧解惑慰藉,或是西五所外天青雨幕共撑十八骨伞言定相约,直至京郊猎场残阳似血追云逐日,更不必提种种苦难之下他悉心相陪,慈云寺中如同避世的快活日子,坤宁宫一年风雨动荡朝夕相处……
    朝堂之上他献出东厂权势,于右相在时便几番均衡新政冲击,后更号令朝臣,联名弹劾祁岚逼倒了祁家。后宫之中他无不尽心,多年相伴,无声中关切有加,不论何事他从未开口对她说个不字。
    此间种种,同路同舟,俱是他始终不弃,赐予她新生。
    火焰四处飞扬,倒塌的残垣四散零落,她看不见他身影,终于看清自己的心。
    像是丢失了最重要的一角,有风穿堂过,留下呜咽与悲鸣,空洞地回响在她的身体里,振聋发聩——他没有骗她,他用了七年,切切实实告诉她,他真的能将她救赎。
    手中火苗窜高一瞬,舔舐着一闪而过惊扰她的眉眼,她忽地扔开这盏宫灯,似抛开值得顾虑的凡尘俗世。
    提起裙摆便要冲进燃着的宫殿之中,方行了两步,却见那人怀中稳稳抱着个已昏厥过去的婴孩,飞身逃离火海,将倾塌的废墟抛在身后,如同神祗降临,再度稳稳站在她面前。
    看着她的眉眼妖冶与孩子气并存,在他面容之上完美融合,还带些邀功的喜悦,他是她的英雄,是她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至宝,
    天地无声,她看着他,狠狠咬住下唇,便哭得更凶,江淇慌了神,忙伸出一手揽她入怀,“不要哭,既然让你等我,我就一定会回来。”
    夜幕之下,万家灯火,皇城明灯点点,这方宫阙浓烟愈烈,火势渐大,染红了寥落彤云,直要燃到九重天宫之中,将这相拥的二人种种苦楚隐忍诉与诸佛众生。
    如当初那个凄寒彻骨的冬夜,她感受他宽阔的怀抱,将头埋在他胸膛前,双手环住他腰身,江淇听见怀中人轻声哽咽,不知是悲伤抑或无助,她问他,“这世上,还有更可怜的人么?比我这个皇后。”
    他扶住她肩头的手更加用力,一双勾魂眼蕴了人世间所有的绮色,对她许诺道,“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希望从今以后,尔尔,不要再怕了。”
    她死死抱着他呜咽出声,闭上颤抖的双眼,泪湿羽睫。
    他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背,安稳她震颤的心神,动听地低笑,神色是终于得偿所愿的骄傲欣慰,柔软薄唇感受她耳廓微凉,“我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个阔别多年的旖旎闺名再度于情人唇齿间缠绵,这颗对世间情爱失望透顶冰封的心,在这场大火的炙烤淬炼中,伴着大厦倒塌的沉闷声,如春回大地,生灵复苏,比之前生,愈发赤诚英勇。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种体质,叫爱人之前,先要伤害人。或者爱伴随着伤害。
    这一章啊,在我脑海里很久很久了。
    尤其是那句最伤人的话,可能有人不理解,为什么尔尔会说那句话,真的太伤人。
    可是受尽了情爱折磨的人,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接受一个人的。
    这就是为什么江淇不敢一开始就表明心意,两个人都是这样,内里是很认真谨慎对待感情的。
    面对感情,需要很久的确认和深思熟虑。
    是因为太在乎,所以才太害怕伤害和失去。
    第73章 云中容
    皇后将贵妃女差人连夜送去启祥宫和嫔处,又宣了太医前去诊治,为着翊坤宫走水,皇宫之中已是乱做了一团。
    贵妃自戕而亡,给原本就罪无可恕的祁家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这个当口上,阖宫甚至无人敢近启祥宫一步,生怕牵连自身。
    全公公来坤宁宫意欲宣皇后乾清宫觐见,钟离尔只推辞说受惊乏累,奏请明日再面圣,乾清宫又送上了安神沉水香,皇后俱谢恩受了。
    清欢将香燃上,一面念道,“今日真是吓死奴婢了,娘娘怎么好不待奴婢到就只身涉险?幸亏厂臣赶到及时……”
    提及江淇,皇后端坐镜前,蓦地红了面颊,瞧着眼眸还有些肿,怕人探问,便掩唇轻咳一声,对清欢浅笑道,“往后不敢了……今儿也累得很,这便歇下了,你亦早些安睡罢。”
    清欢上前行礼,瞧着皇后侧颜确有倦怠,便颔首道,“是,奴婢便退下了,娘娘夜间若是睡不安稳,尽管唤奴婢。”
    皇后颇有几分心虚,又对着她补了句,“你近来烦心事儿也多,沉水香还剩些,便拿回去燃了好生歇息,不必担忧本宫。你精神养好了,咱们阖宫才无忧。”
    清欢欢喜笑应了,便轻步退出了内殿。
    钟离尔在座上盯着殿门长久舒了口气,环顾四周觉着殿内亮了些,便走到殿门处拨开灯罩,将灯吹熄了一盏,方要转身,却触碰到一人精壮胸膛,她在反应过来之前险些尖叫,那人手掌带些白檀香气,轻轻捂住了她朱唇。
    她对上他一双潋滟双眸,四目相对之间鼻息可闻,江淇朝她眨眨眼,无声做了口型,“别怕,是我。”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小心点点头,江淇一笑,便将手松了开,又拉过她柔荑,径自到茶炉前坐下,轻车熟路开始烹茶。
    钟离尔顺势与他对坐,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瞧着他莹白修长手指有条不紊地忙碌,一时看得直抿唇出神。
    江淇耳根不为人知地红起来,抬眼看她模样,茶将要沏好,轻声笑道,“那日你与我说了你的族人,今日可愿听我讲讲?”
    她回过神来,看着他失笑,“名动天下的东厂提督,哪一任不是身世成迷,有幸得知自然愿闻其详。”
    江淇点点头,持茶盏起身走到她面前,钟离尔抬眸懵懂看他,却不料他忽地将她拦腰打横抱起,她难抑低呼,转首看去,那盏茶还被他稳稳端在手中,一时看他得意的双眸半嗔半叹,“有功夫是不同的,瞧我们厂臣夜半来无影,还可这般抱佳人。”
    他顺着话低笑,“佳人窈窕,尚不算重,抱得动。”
    钟离尔气得轻锤了他胸口一下,任他抱着坐到了榻上,被他放在腿上,双手环住他脖颈,江淇撇了撇茶末,将热茶轻吹了吹,送至她唇边。
    她就着他的手小口喝了茶,江淇皱眉不满意,又吹了吹,看着她道,“嘴唇都有些干了,再饮一口。”
    钟离尔撇撇嘴,听话照做,他才满意看着她笑问,“怎么这样看着我?”
    她摇摇头,像模像样道,“从前并未瞧出你这样霸道。”
    他无奈将茶盏扣上放在一旁,稳稳环住她不以为然,“往后还有的见识,不急,定将你总不记得喝茶的毛病改过来。”
    她浅笑垂眸,这一室的香气缭绕氤氲,窗外明明是将要落雪的时节,却堪堪暖如春和,有雪色融冰于上下天光中,化入一碧万顷。
    女子十指柔若无骨,皓白如削葱,他握住她的手,似是懂了前人如何说执手偕老——原来面对心爱之人,执起她的手怎舍得放开,只想要与她走完这浩浩此生。
    他喟叹一声,轻轻笑着将最致命的秘密和盘托出,甘愿先卸下所有防备,说与他的心上人听,“说起我的名字,天下人都知道,可我却并不姓江。”
    她抬眼看他,蹙眉不解的模样可爱,他便伸手轻刮了刮她的鼻尖,耐心道,“或者说,江只是母姓,我其实姓云。”
    钟离尔睁大眼睛倒吸一口气,惹得江淇失笑,“我知道你一定想得到,这姓氏太过特殊。”
    她找回声音,看着他脱口道,“所以说,前任东厂提督云淮,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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