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凤座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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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人身手利落,踏着落叶稳稳立在她面前,着罩甲,身形高大挺拔,束起的黑发仍是不羁模样,看得她抑制不住笑起来,她道,“哥哥在树上可摘了果子么。”
    那人含笑缓缓转身,芝兰毓秀,笑望着她眨眨眼,“这是杨树,哪来的果子,娘娘笑话臣了。不过在树上,臣倒是瞧见了喜鹊,蓝尾的。”
    她蓦地笑出声来,神色鲜活灵动,似从前未出阁时一般。
    她知他是笑话她——从前有一回日头太过刺眼,她瞧着地上的喜鹊羽毛顺亮,竟觉着是深蓝色的,高高兴兴叫他捉过来瞧,末了一看,还是黑色的罢了。
    皇后轻咳一声,佯怒瞪了一双美目,“哦?那钟离大人竟不将这稀罕的鸟儿捉给本宫看看,真是该罚。”
    他也笑,看她的眼神如往常无奈宠溺,“臣有罪,下回再见着,必定将这蓝尾喜鹊捉拿归案,供娘娘赏玩。”
    因着皇后只带了阿喜同清欢,二人说话倒并未如何顾忌。她仔仔细细着他,似是清瘦了些,心下难过,压抑着哽咽轻声道,“哥哥可还好么,霁儿好么?”
    他走近一步,将手扶上她的肩膀,只一瞬便又抽离,“就知道你在宫里只顾着担心,御膳房的膳食不好么?还是阿喜清欢偷懒了?”
    她抿唇,努力笑着摇头,清欢也红了眼眶,“公子冤枉奴婢了,确实是御膳房的膳食不好!”
    一句话逗笑了皇后与阿喜,钟离尔听哥哥又道,“父亲母亲都很好,霁儿也好,日日想着他的皇后姑母。只这次秋狩怕是人多眼杂,不能与你相见叙话,我来看看你才放心得下。妹妹千万别担心,这次秋狩族人都会谨慎行事,如今不比在宫里,皇后身边不轨之人多,尤其要小心安危。”
    她郑重颔首,见兄长欣慰一笑,“如今我的尔尔确然不同了,今日之事受了委屈,却还能有这样的心性,为兄放心多了。从前皇后锋芒太过,在如今局势之下,终究不妥。父亲要我带给你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妹妹还是中宫,钟离家便算一息尚存。”
    她心头蓦地一紧,“父亲可是探到了皇上口风?”
    兄长安慰一笑,“不出多久,怕是皇上要大改科举,再之后事态要如何发展,便是圣心难测了。但总归父亲是一族之长,该做的最坏的打算还是要做的。妹妹,你是皇后,不再只是钟离家的女儿了,不要为了家族做任何的傻事。如今受家族所累,万务韬光养晦,将来平安诞下皇子,我们便都可放心了。”
    钟离尔看着他的双眸,那张俊逸面庞同自己五分相像,尤其是一双桃花眼眸,几多心事,传神传情,“这是父亲和族人的意思么?”
    他笑着点头,一如多年前在庭院里答应带她出门游玩,“也是我的,没有什么比你过得好更重要。”
    她咬唇,半晌看着他缓缓绽开笑容,“钟离尔与钟离一族,本就是一荣俱荣的。哥哥的话我记下了,但无论如何,但凡我能尽的薄力,我必赴汤蹈火。如何敢言是我受家族所累,若是没有家族的鼎力相助,皇位、后位又从何而来?”
    哥哥笑着摇头,制止她再说下去,“娘娘重情,总想全各处情谊,可人之一世,最不该辜负的是自己。”
    顿了顿,又道,“下回再见娘娘,若是还日渐消瘦,臣便去坤宁宫截人了,截回家去养段日子再还给皇上。”
    她莞尔嗔他,“一言为定,那本宫可就等着了。”
    他静静颔首,侧身伸手浅笑道,“时候不早了,怕是一会儿便要开始狩猎,臣先护送娘娘回帐罢。”
    午后听闻贵妃陪着皇上在御帐用过午膳,众人便都候着。
    钟离尔带着嫔妃和众女眷端坐在台子上,不多时瞧见连烁一身明黄的罩甲,携着贵妃出了皇帐。
    祁桑在帐前旁若无人整了整皇上的衣袖,行礼后不知二人笑说了什么,只见祁桑过来请安入座,钟离尔只淡淡颔首,瞧着连烁翻身上马,接过小全子手里的箭筒与弓,策马往前而去。
    皇朝的贵胄俱跟在皇上身后,远处有一人骑着一匹高头白马翩翩而来,身姿挺拔,衣衫的红耀眼夺目,引得一众女眷窃窃私语。
    钟离尔看了江淇一眼,这是二人自上回雨天西五所分别后,头一回再见。
    她垂眸端起茶杯饮茶,听见皇上朗声道,“林子里头无君臣,今日猎得头筹者,朕有重赏!”
    附和声响成一片,连烁意气风发,策马率先往林子而去,江淇扬鞭,跟着连烁一马当先,其余臣子见了,也忙前赴后继跟上大展身手。
    因着规避锋芒,母亲与嫂嫂等人尚未前来参拜,皇后在上首与来请安的女眷叙话,贵妃那边更是热闹,一派的衣香鬓影。
    众人都在纷纷猜测今年秋狩的头猎会是谁,可不多时,却有个穿着月白色罩甲的小人儿一溜烟跑过来,身后跟了两个气喘吁吁的小太监,小男孩边跑边兴奋道,“皇后姑姑!霁儿猎来兔子给姑姑啦!”
    钟离尔闻声心头一动,只见六岁的侄儿正抱着只雪琢一般的兔子小跑着过来,嫂嫂齐氏却一把抱住了孩子,吓得忙低声道,“霁儿,这人多,咱们回头再给皇后娘娘可好?”
    在场的女眷都不动声色瞧了贵妃一眼,祁桑嘴角含着笑,只淡淡瞧着齐氏,钟离夫人亦起身想要拉过孩子的手,“霁儿乖,把兔子给清点的太监,跟祖母坐回去喝茶罢?”
    孩子在齐氏怀抱里挣扎,抱着兔子的手小心翼翼,“不行的,上次我答应过姑姑,这次要给她猎个小兔子玩的!”
    钟离尔再也忍耐不得,起身朗声道,“霁儿,来,拿过来给皇后姑姑瞧瞧。”
    齐氏见状,瞧了钟离夫人一眼,松开了手,跟着飞奔过去的孩子上前去给皇后请安。
    钟离尔矮下身子,从孩子软乎乎的小手里接过兔子,握着他的手一起摸了摸兔子的毛,轻声笑道,“霁儿上回说得对,这小兔子是有一点臭臭的。”
    霁儿神色得意,“父亲说的,说是别看姑姑嘴上说喜欢,抱给姑姑一定闻得出臭味!但是,小兔子还是很可爱的!”
    她抱住他柔软的小身体,上等丝绸做的罩甲触手丝滑温软,皇后瞧着他喜笑颜开,“那姑姑秋狩这几天抱着兔子玩儿,走的时候,霁儿替姑姑放生了好不好?”
    他很是高兴地点了点头,“嗯!这几天我找些胡萝卜和菜叶儿,帮姑姑喂好么?”
    她眼神亮起来,努力点头,却听身后母亲和嫂嫂道,“臣妇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又笑着摸了摸霁儿的小脑袋,方抱着兔子站起身,霁儿也退后一步行礼道,“钟离予霁请皇后娘娘千岁金安!今日秋狩猎得幼兔一只,特献给娘娘!”
    她瞧着他颔首,忽听不知是哪家的女眷恭维道,“钟离一族不愧是大家风范,小公子年幼,竟也有如此风姿!满门才俊,真是好福气!”
    此言一出,附和之声层出不穷,钟离尔只淡淡笑了笑道,“快起身罢,幼子贪玩,算不得如何才俊。说到武艺超群,必数贵妃家中男儿能拔头筹,一会儿待各自回来清点猎物,便可知了。”
    贵妃也盈盈笑道,“皇后娘娘抬举了,小公子孝心一片,真是羡煞旁人,臣妾那侄儿若有小公子半分,臣妾便知足了。”
    皇后又道,“虎父无犬子,贵妃兄长英武不凡,想必小祁公子将来也是我大明肱骨栋梁。”言罢对清点猎物的太监道,“今日头猎是小公子的,本宫做主,赏翡翠玉如意一对,以彰孝心。”
    钟离夫人同齐氏带着霁儿又是行礼谢恩,皇后笑着赐了坐,又对着霁儿眨了眨眼,换来孩子露出小虎牙甜甜一笑,让她在暗潮汹涌下心头一暖。
    树林深处,连烁勒马停下,吩咐了江淇等人不必寸步不离,年轻的帝皇孤身一人在马上环望。
    忽然听见一声鹿鸣,连烁定睛望去,手却极迅速地弯弓搭箭,待看清以后,箭便倏地往鹿的方向射去。
    又是一声哀嚎,他面上露出一丝笑意,翻身下马,想要去将猎物拾回。
    方落地行了几步,忽听头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连烁飞速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回身却见一箭携了雷霆之势破空而来,他挥手堪堪格开羽箭,兵刃相接的嗡鸣声振聋发聩,连烁虎口处只觉得微麻,却听到身后又是一声羽箭飞来的响声。
    暗处的刺客招招狠辣,箭箭致命,连烁不再犹疑,厉声呼道,“护驾!”
    江淇本离得不远,听见皇上声音立刻带人往连烁处飞奔而来,树上那人听到马蹄响动,飞身往前去了,连烁并未迟疑,搭起一箭朝黑衣人飞走的方向射去,随即回身上马。
    待到行出深林,连烁见江淇已是带人团团围住一人,他勒马止步,瞧见吏部侍郎刘赟正站在东厂的番子中央,身上背着箭筒,左臂处受了伤,伤口正汩汩渗血。
    刘赟见了连烁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蓦地跪下,颤声道,“皇上!臣遭人暗算!方才臣见一獐子便跟到了此处,没多久便被一个黑衣人划伤了,刚想出林子禀报便遇上了江大人啊!”
    江淇瞧了刘赟一眼,执剑的手并未松开,“皇上,臣带人赶来时,的确已见刘大人受伤奔走。臣已叫人封了猎场,至于刘大人,臣未得皇命不敢擅自定夺,还请皇上圣裁。”
    连烁略略皱眉,瞧了刘赟的伤口一眼,沉声道,“先找太医包扎,然后带进皇帐问话。”
    说罢先一步带人往皇帐策马而去,江淇应声,反手收了剑,寒光晃得刘赟睁不开眼,听他冷声道,“送刘大人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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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冰雪讴
    台子上,已有皇亲贵胄猎满了猎物回来清点,钟离尔瞧着钟离家的族人,哪怕是骁勇如兄长钟离卓一般,都俱是略猎了一些小型的飞禽走兽。反观祁家的族人,不乏带回獐鹿这等灵活难猎的动物者,换来的又是一众的赞叹。
    她只在座上闲话喝茶,让了所有的风头,所谓隐忍,怕是不过如此。
    却见小全子慌慌张张跑过来,只来得及打个千儿,皇后还未叫起,便面露急色起身低语道,“娘娘!江大人叫奴才先行来禀报,皇上在林子里遇了刺客!”
    如平地惊雷,她蓦地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瞧了小全子一眼,然后囫囵放下茶杯,茶水溅出几滴洒在几上。
    皇后倏地站起身,引得女眷与朝臣连连侧目。
    钟离尔顾不得那许多,此刻她甚至忘了自己是皇后,只剩满心的惊慌与担忧。
    脑海中只反反复复想着,若是连烁受伤了,伤得重了,她该如何做。
    她急急往前几步,就想要奔进林子里去,却见林中一人着明黄罩甲器宇轩昂,策马而来。
    一瞬间天地失声,周遭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她站在人群前,呆望着她的爱人。
    他眉目仍是那般英气俊逸,身上瞧着没有任何的伤口,手握着缰绳,稳稳坐在马背上朝她奔来。
    他也望着她,华服丽影,站在人前是那样出众的绰约风姿。
    钟离尔红唇嫣嫣,看向连烁的一瞬间,他朝她安抚地笑,笑得她一双桃花眼里一瞬缓缓蓄起雾气。
    连烁在她身前缓缓勒了缰绳,马儿渐渐减速,在跑向钟离尔的一瞬间,他如从前一般,向她伸出手,钟离尔没有片刻迟疑,握住他的手被他稳稳抱上了马背。
    帝后二人向着皇帐策马疾驰而去,留下众人瞠目结舌,有好事胆大者,装作不经意瞥了瞥贵妃,贵妃却只是面上维持着笑意,转头继续与妃嫔说话去了。
    他在马上抱住她,钟离尔握住他的手臂,脊背紧紧贴住他的胸膛,她觉得阔别,却又仍是这样温暖熟悉,一瞬间竟心口酸涩难言。
    连烁将下颔枕在她的左肩上,在她耳边轻声似喟叹道,“朕没事,皇后不要担心。”
    耳畔有风声呼啸而过,这迟来的情人低语,让她终于压抑不住开始落泪,却不想让他看出,只自点头,眼泪却落得更凶。
    他感受她脊背颤抖,放缓了马儿的速度,一把将她紧紧抱在身前。
    半晌,他听她轻声道,“我方才想,你要是受了伤,我要怎么办呢。”她顿了顿,轻声道,“往后不要一个人去任何地方了,我很害怕。”
    他缓缓叹出一口气,轻声道,“好,我答应你。”
    她手贴在他健壮的小臂上,紧紧挽住他,像抱住一生的企望。
    骏马停在皇帐之前,连烁勒马落地,朝钟离尔伸手,神色从方才的柔软恢复了往日的帝王威仪。
    她看着他,未多一言,缓缓笑了一下,将手放进他掌心。
    不过这么短短一段路途,她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欢愉,她本以为此生再难见到他那般的温柔了。
    路到了尽头,总该要恢复两个人的身份,一个是临天下的帝皇,一个是掌凤印的皇后,方才将嫔妃朝臣都甩在身后,已是两人极致的放肆了。
    如何能再同从前一般,同他策马同游回府以后,还能亲亲热热被他抱下马呢。
    她像是做了场梦,梦醒了,就回到凄冷孤寂的后位上,与他各司其职。
    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不能再做那个语笑嫣然的小姑娘了。
    落地的一瞬,钟离尔忽然想起这些日子她所想起的从前百般的好时光,她终于明白,怕是回不去了。
    他们还是彼此,却不再是从前的彼此。
    有一瞬间她甚至分不清,她死死抓住的那些回忆,究竟是怀念他,还是怀念那时的她自己。
    他们都变了,夫妻二人,缔约之时是契合的形状,能凑成一个圆满,可终究随着各自的经历打磨彼此,渐渐给磨出了不同的棱角,再也拼凑不到一块儿去了。
    是以古往今来,有那么多人不得不和离。
    能一生一世契合彼此,是种福分,更须得二人牟足了劲儿心往一处使。
    钟离尔同连烁,没有这个福分。
    即便再能与他赏花对酒,策马同游,时过境迁,她与连烁,终究回不去了。
    她想明白这些,心里无可抑制地漫起哀戚,可她只是浅笑望着连烁,什么也没有说。
    她自己也终究是变了,若是从前,她会想要和他坦诚相待,好好谈一谈。可如今,他们已很久不能好好地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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