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行云声 第8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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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灵魂沉入意识之界时,云之墨甚至在颤抖,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到头来到底是一场空。意识之界纯黑,云之墨甚至无法在这里感受到司玄的存在,他已经彻底摆脱了过去,如今又要将这些好不容易得来的归还。
    可也不是毫无意义的,只要是为了奚茴,只要能换回一个健康的小铃铛,便不是没有意义的。
    “司玄。”
    沉黑中,云之墨唤了一声司玄的名,寂静里,一股微弱的震动像是心跳,他知道他听到了,从云之墨的意识出现犹疑的那一瞬,司玄便可随时醒来。
    云之墨与司玄的魂在封印之地明争暗斗了几万年,他原以为自己有许多话对对方说,结果到头来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缓慢地张开双手,命火于周身点燃的那一瞬,云之墨闭上双眼,握紧拳头来克制被抹杀的恐惧,只一声轻唤:“来取。”
    命火烧至眼前的那一刻,云之墨想起了许多事,他好似看见了奚茴的眼,看见她明眸皓齿地抱着他的手臂笑,从他们相识的第一眼起,那些画面都变得格外清晰。
    他曾在轮回泉中拥着她,也是奚茴陪着他看过他此生所见的第一场日出,那是他看到的第一缕光。
    她从试探喊他的“影子哥哥”,到后来牵着他的手护着她喊的“哥哥”,又到一次恼羞成怒地直呼他“云之墨”,每一道声音都在云之墨的耳畔响起,那么近,那么真实。
    ——“那么现在,你愿意成为我的鬼使吗?”
    ——“你猜,我还有没有第三片银杏叶?”
    ——“你是我的吧?云之墨。”
    ——“你是我的心爱之人。”
    到底是有不甘,也有不舍。
    小铃铛。
    小铃铛。
    ……小铃铛。
    第85章 九夜长灯:一
    ◎人这一生,如何没有谎言呢?◎
    元洲又开始下雪了。
    一路过来的寒风吹得人手脚冻疮, 饶是如此赶路的人也没有半刻停歇,鹅毛似的雪花刮在人的脸上如风刃,偶尔能割开一道细小的伤。
    齐晓在脸上抹了一点伤药, 再看向与他同行的人,顿了顿, 将伤药递给了对方。
    谢灵峙瞥了一眼齐晓手中止血祛疤的药, 眸光微沉, 摇了摇头。
    他如今哪儿还用得到这种精致的药膏?
    晏城一役, 行云州损失惨重, 陆续入潼州的行云州人近三千,而到了晏城内的至少过百,五宫中每一宫的弟子都有。谁都知道潼州不对劲, 可谁也没有看破晏城最大的威胁和变数原来曾是个他们不论如何也抵抗不了的神仙。
    那时不光是晏城的行云州人,便是入了潼州境内的行云州人也没有几个生还了的,就是谢灵峙与齐晓, 这种站在暴风中心的人能保全自身性命已算万分难得, 何论相貌。
    齐晓也知自己此举不妥,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谢灵峙面朝他的这半张脸,依旧风姿绰约, 是漓心宫师姐妹们心中最好看的男子, 也是师兄弟心中最敬仰的大师兄,但……
    谢灵峙毁容了。
    他的左脸上有一条从额角划破眉骨落在眼下的长疤, 说是毁容也不完全, 男子本就不靠容貌吃饭, 何况谢灵峙的德行与能力远在容貌之上, 但齐晓还是觉得可惜。
    这冰冷的风中夹着海上吹来的咸湿, 割破了人脸便容易留疤, 再小心保护也会皴红一片。谢灵峙完好的半张脸已经有些细小的痕迹了,这些痕迹相较于他另外半张脸上留下的疤,到底不算什么。
    潼州之祸其实才过去几个月,他们的鬼使都陨在了当日神女恶魂吞噬晏城的狂风中。往日行云州人总说,没有鬼使的行云州人等于半个废人,他们这些丧失鬼使的心中总归是有痛,有难过,也有悲哀。
    但更令人无法接受的是他们的伤还未愈,便被要求回行云州再寻鬼使结契,就连张典长老也在没了鬼使时如没了依仗,好似一身法术不会使了,带着炎上宫的弟子匆匆回去了行云州。
    岑碧青也要回去的,漓心宫的其他弟子就要跟着她走了,便是他们养伤收拾的这段时间里,往日他们这些人不曾见识过的行云州的另一面反而推上跟前,叫人心中不适了。
    秦婼侥幸活命,也侥幸留下了鬼使,她与那些过来接引潼州幸存的行云州人一并,对他们露出的怜悯又有些高高在上的眼神,看他们的目光像是看无能的废物一般。
    他们都知道,五岁引魂试会上能招来的鬼使,已然是他们此生能配得上最好的鬼使了。丢了自己的鬼使再灰溜溜地回去行云州,即便再能结契,也不会与太优秀的鬼魂绑定在一起,他们被认定成不能保护自己鬼使的一类人。
    谁都想守着一个干净纯澈的小孩儿伴着一起长大,而不是半途寻一个没了鬼使的弟子艰难磨合,再被人与之前的比较,无法交心。
    齐晓觉得这规矩颇为不和人性,对秦婼这般迅速变脸也着实无语,他以前明明见秦婼胆小还护过她几回,如今因手暂时抬不起来,要对方帮忙端一杯水都会遭她白眼。
    后来齐晓才知道,秦婼七岁时才招来自己的鬼使,她把小小看得比她的命更重要,是因为她熟知在行云州生存的规矩,没有鬼使便等同于废人。
    奚茴亦如是。
    岑碧青因出了个离经叛道的女儿,被奚茴连累,卸了漓心宫长老之位,其她心里属意让谢灵峙继位,她知谢灵峙和善尊重她这个姑姑,这样漓心宫至少还在她的掌控之中。
    但谢灵峙拒绝了。
    能入五宫的,除非真是天生之才自幼磨炼上去拜到长老门下,剩下的都是一些氏族里精挑细选着送上山的。齐晓不属于氏族大家中的任何一支,他的鬼使也不是在五宫殿前引魂试会选的,自不会认为回到行云州漓心宫后,他会再找到合心意的鬼使。
    就在他一筹莫展,思量自己未来之际,谢灵峙明白地拒绝了岑碧青的重任,他不愿受任于漓心宫的长老。
    二人的谈话都被齐晓无意间听见了。
    岑碧青问他:“你不要漓心宫长老之位,可是因为没了鬼使?”
    谢灵峙摇头,岑碧青又道:“你可知你是谢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便是那青梧宫的明佑也是三十才登上了长老之位,饶是如此便被无数人夸赞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你才二十几,比他还要年轻,我推你为漓心宫长老无一人反对,你又为何拒绝这大好机会?!”
    岑碧青替他分析利害关系:“如今行云州也乱了,谢家人人都仰着你。你若当了长老,兄长嫂子他们脸上有光,你若弃了长老之位,他们只会说你是没了鬼使一蹶不振,从此成了靠谢家养着的废人一个,你要谢家将来如何自处?谢家后代的子子孙孙如何在旁人面前抬头?”
    谢灵峙依旧沉默着。
    岑碧青道:“想想谢灵荧,她的孩子明年就该五岁了,你若放弃,引魂试会上,旁人如何看她?”
    谢灵峙眸光微动,岑碧青以为她劝说成功,谁知谢灵峙却道:“她自有她的福气,我不要长老之位,也不会龟缩谢家靠父母姐妹养着。”
    “那你要……”岑碧青话未说完,豁然明白:“你要弃的不是漓心宫,你要弃的……是行云州。”
    谢灵峙从岑碧青处出来时,便对上了齐晓一张耐人寻味的脸,后来齐晓见他收拾行李,竟也默默地收拾起来,跟着谢灵峙一起离开了那家行云州人在漠州暂且安置的客栈。
    齐晓跟着谢灵峙,谢灵峙也没有反对。
    他知齐晓与旁的师兄弟不同,陆一铭是陆家的庶子,必要回去再找一个鬼使不让陆家看轻他,而应泉是应家的嫡次子,应家不会丢下他不顾,他心口漏了个大洞,性命保住但到底伤了根本,今后如何也不好说。
    齐晓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与其说他靠着他的鬼使,倒不如说他的鬼使靠他,只是行云州的规矩里,总将一人能召何等鬼使来定这一人的能力。
    齐晓不想回行云州受人安排,自然就跟着谢灵峙走南闯北,后来他才发现谢灵峙也不是四处闲游,他是有目的地有去处的。
    这不,寒风凛冽的冬日里,谢灵峙带齐晓一并来了靠海的元洲,到了元洲再一路往深处走,御风之行外的结界也躲不过此处凛冽的干燥,直刮得人脸疼。
    到了晚间他们在小镇稍作休息,难得地看了一场漂亮夜景,远在天际的海岸线处无数天灯点亮,飞上云霄,听当地的渔民说那是在向渔姑祈福,但也有可能是些年轻男女求姻缘美满。
    齐晓曾与陆一铭交好,是因为陆一铭为陆家庶子,自小就不受重视,对方也是靠能力一步步爬上来,与齐晓分外投缘。如今他与陆一铭走上了不同的路,既然决定跟着谢灵峙,怎么也得与之交交心。
    在齐晓眼里,谢灵峙一直都是守规矩的老实人,在岑碧青的压制中长大,他以为这次是谢灵峙难得的迟来的反叛期,此刻瞧上去,又不像。
    “师兄,喝酒吗?”齐晓见谢灵峙一个人坐上屋顶远眺天灯,不知在想什么,于是在他身侧坐下,晃了晃手中的酒坛道:“当地人家自己酿的米酒,不醉人。”
    谢灵峙瞥了他一眼,摇头。
    齐晓自顾自地喝,一坛子下肚,话就多了起来。
    他也无需喝醉,只要微醺便能将心中不解问出来:“师兄为何不要长老之位?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
    “你如何看待行云州?”谢灵峙反问齐晓。
    齐晓沉默了许久,道:“有些虚伪。”
    他说的是实话,谢灵峙也赞同。他一早就看穿了行云州的虚伪,不单是五宫,便是州内宗族之间的明争暗斗互相比较,也越发有拜高踩低的趋势,这一点,他在谢家时就看明白了。
    跟随岑碧青去漓心宫,是他想看看五宫是否与氏族不同,结果是一样的。
    谢灵峙墨守成规二十多年,却是在他拒绝了漓心宫长老之位时最轻松,而岑碧青将长老之位托付给他那时他一直没说话,其实也不是什么也没想,他在想奚茴。
    他看着岑碧青替他分析谢家的未来,他的未来,想起了他在晏城看见奚茴的最后一眼。
    当时谢灵峙真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将明晶交到奚茴的手里,其实是想告诉她不要畏惧黑暗,这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是即便在最黑暗的地方也能灼灼发光的,奚茴就像是一块明晶。
    奚茴却道:“我可不会发光。”
    她的声音很低,她将明晶放在谢灵峙的心口上,瞧着翻腾的阴森鬼气,瘦小的身躯竟能越过重重阻碍,挡在了他的面前。
    她说她不会发光,那一瞬谢灵峙却从她的身上看见了万丈光芒。
    彼时谢灵峙想着奚茴,再看向岑碧青,他从未有过一刻这么笃定,行云州人之位处高低,与德行无关。岑碧青与张典看似大义,可舍身救人,即便死都能全了他们的威名,可在真正的情之一字上,他们又分外冷漠自私。
    说是虚伪,一点也不为过。
    “奚茴曾对我说,行云州里的人早忘了过去神明赐予他们能力为他们划出结界的初衷,因特殊而使得他们高高在上,在他们的眼里,生命其实并不对等。与这些人为伍,总有一天我会被他们的所作所为冲击理智,要么与他们沦为一丘之貉,要么也会走向同她一样的路。”
    如今,他为自己选了一条路。
    齐晓听谢灵峙说出的这段话,有些惊讶:“难得这话竟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或许是越小经历过越真实的行云州,奚茴才能一针见血地看穿行云州的本质。
    远处海上的灯越来越多,像是一颗颗繁星升上了夜空,以足以将星空点燃的趋势,照亮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的海,像是潜藏了另一个世界。
    齐晓问谢灵峙:“师兄来元洲,是为了谁?”
    谢灵峙微微垂眸,回想起他来元洲的原因,谢灵峙总有不好的预感,他从怀中掏出那个本应送出去的明晶玉佩,上面还有一滴红褐色的血。
    谢灵峙原以为,奚茴死在了晏城,尸骨无存了。
    行云州来接应的弟子的冷漠,与张典等人因失去鬼使后的无措,加之岑碧青甚至没有在他面前提过一句奚茴,无一不在击溃谢灵峙的坚持,他像个任人摆布的棋子,看似活得通透,实则从未跳出过行云州的规则。
    于是他挣脱了行云州。
    在那之后,他见到了云之墨。
    谢灵峙也觉得有些荒唐,他与云之墨算不上友好,二人之间唯一的牵扯便是奚茴。云之墨神秘,他从未看穿过对方的身份,却在这一次会面了解得彻彻底底。
    云之墨告诉他,奚茴没死,还告诉他,要他务必守好奚茴的一生。
    “旁人我不信。”云之墨说这话时,谢灵峙难得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诚恳,他像是走入了绝境的兽,无路可退焦急地为奚茴寻找下一个依托。
    谢灵峙对奚茴有情,有愧,他正直、善良、守礼,虽为脆弱的凡人,却也算凡人中有些护人本事的,若曦地中无神明鬼祟掺和,将奚茴交给谢灵峙,云之墨信他能护奚茴一生周全。
    他像是托孤,自顾自地交代起自己的由来,从六万多年前的灵璧神君开始,再到他如今的计划,无一隐瞒。
    谢灵峙就像是听了一段神乎其神的传说,头脑混沌,久久无法回神。
    “她可知这些?”谢灵峙思来想去,只能问出这一句。
    云之墨摇了摇头,他来不及说,也没有勇气告诉奚茴这些。他怕奚茴不顾生死也要与他在一起,更怕他会为此疯魔头脑一热就答应了他,他们短暂且快活地活过两三年,他再亲眼看着奚茴消亡。
    可人这一生,如何能没有谎言呢?云之墨长了一颗拥有七情六欲的心,自明白有些牺牲心甘情愿,有些谎言迫不得已,而有些失去,也必须承受。
    “若她问起我……”云之墨转身之际忽而道:“若她问起我的话,你就照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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