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不改色地把沙子吐出来，对身边的宫婢说：“你们不要说出去, 不然那个人活不成了。”
    他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啊。
    百姓都歌颂他的美德，他的事迹被传到辽国。辽国国主耶律洪基据说仰慕官家的人品，恨不能一见。
    呵呵。
    年年给钱给绢的大傻子，谁会不喜欢他呢？
    仁宗直到死亡, 他才跳出原本框死他的格局。他渐渐想清楚一些问题。岁币看似能为大宋换来和平, 但是二十年后、五十年后呢？
    他看到许多以前他不知道的事情。
    或者说, 是他不愿意去看的事情。
    他的魂魄飘到民间，他看见汴京鬼樊楼藏污纳垢，里面躲着很多见不得光的亡命之徒和被拐卖的妇人。他看见寻常百姓们忙忙碌碌，早出晚归，只为挣两顿温饱。他看到大宋高昂的房价，苏轼买不起房，正在向弟弟苏辙写信借钱。
    明明大家已经那么努力了，为什么活得那么艰难呢？
    赵祯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给后世子孙埋下了隐患，一个巨大的隐患。大宋不是没有钱，而是国家的钱被白白送出去。
    西夏，辽，岁币。
    赵祯叹了一口气，但是他没办法改了。
    他已经死了。
    下一任皇帝是他的养子赵宗实，说起这个孩子，赵祯的观感是很复杂的。赵祯二十五岁依旧没有儿女，这在寻常家庭是不正常的。他并非不近钕色之人，相反，他的妃嫔并不少。
    阖宫上下的女子，别说生，连个怀孕的都不曾有。
    大臣们虽然不说，但很多人皆怀疑官家是不是不能生。曹皇后和赵祯商量，说想从宗室当中收养一个孩子。
    “善。”赵祯笑着说。
    他的心里是很苦的。
    谁不想要儿女福分呢？
    曹皇后抚养三岁的赵宗实，赵宗实是赵祯堂兄赵允让的第十三子，那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赵祯曾想过，如果他自己真的没有儿女的命，他一定会待赵宗实好。
    不知仁宗是幸运还是不幸，在二十八岁那一年，他得到人生中第一个亲生孩子。
    那是一个男孩。
    宫中终于有妃嫔怀孕，赵祯高兴得几乎要发狂。他命宫人好好照顾身怀有孕的俞氏，好不容易等到瓜熟蒂落之时，俞氏挣扎了一日，才把孩子生出来。
    那个孩子死了。
    襁褓里的小娃娃没来得及哭，没有睁开眼睛看一下这个世界。
    赵祯的心情从天上落到地上，他抱着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喉咙一紧，说不出来一句话。他给儿子拟了名字，赵昉。
    “昉”字是日出明亮的意思，但是孩子出生的时候，天好黑啊。
    赵祯在某一瞬有一种错觉，他觉得这片天空，再也亮不起来了。
    官家想念自己的亲子，他每次看到养子赵宗室的时候，甚至会胡思乱想。为什么旁人的孩子能留住，他的儿子要死呢？
    幸好，没过多久，苗才人被御医诊出身孕。这对于赵祯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安慰，他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苗氏生下来一个女儿，但仁宗丝毫不嫌弃。虽然他渴望儿子，但女儿也不错。他抱着会哭的小女娃，笑得非常开心。
    “这是朕的公主啊。”
    “朕一定要让她成为全大宋最快乐的姑娘。”
    苗氏能生，而且公主出生的时候身体健康。为了生儿子，赵祯愿意宠爱能生的女人，他将苗才人晋为为美人，苗美人刚出月子没多久，很快又怀上了。
    福康公主刚满周岁，苗美人生下一个儿子。
    赵祯怕鬼神再次夺走他的儿子，这次他没有给儿子拟定名字。他学习民间的习俗，给儿子取了小名“最兴来”，让阖宫上下都这样称呼。
    最兴来熬过满月和周岁，七岁的赵宗实被送出皇宫。
    最兴来有了大名，叫做赵昕。既然有亲生的儿子，肯定是让亲子继承一切的。
    官家如是想。
    命运总爱给人希望，但很多时候，它会给予你希望，然后让你感受到深深的绝望。
    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呢！
    庆历元年二月，三岁的赵昕夭折。同年八月，仁宗再得一子，取名为赵曦。庆历三年正月，两岁的赵曦病病逝。
    昕者，太阳即将升起时。曦者，清晨的太阳光也。
    赵祯木着一张脸，他觉得这片天空，真他妈的亮不起来了。老天爷连一丝光亮都不留给他，他前后有三子，三子皆亡。
    除了三个儿子，他在这几年死了三个女儿。
    次女崇庆公主，庆历二年，薨。
    三女安寿公主，庆历二年，薨。
    四女宝和公主，庆历三年，薨。
    赵祯遇到一个特别喜欢的姑娘，姓张，活泼得好像春日的燕子。她特别爱笑，仿佛这座古老的皇宫拘不住她。她总会安慰赵祯，鼓励他勇敢一些。
    再勇敢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
    “奴见过官家，奴姓张，小字燕燕。”
    “可是泥融飞燕子的燕？”
    “应该是吧……”
    姑娘不太确定地笑了一下，暖得好像天上的小太阳。赵祯以为张氏是普通舞姬，后来他才知道，燕燕本是官宦门第的小姐，她的爹爹张尧封曾是进士及第，只是张尧封早逝，使得燕燕入宫为仆。
    她活得太可怜了。
    赵祯刚开始的时候想帮帮她，这个蠢姑娘同样想帮帮他。
    她一个弱女子，能帮他什么呢？
    那就为官家生一个儿子吧。
    宝和公主死的时候，燕燕那已经怀孕七个月，她挺着很大的肚子，看起来没有从前漂亮。她一边替女儿伤心，另一边强撑起来：“请官家把臣妾的位份降为美人，臣妾怕有小人嫉妒，害了腹中的孩儿。”
    她没有高贵的门第和出身，前朝和后宫都有很多人在骂她。十一月的时候，她再生下一女，给孩子取名幼悟。
    燕燕的状态实在算不得好，这回她刚出月子，手脚都是冰凉的。赵祯握着她的手，不停地安慰：“没关系的，等你把身子养好，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小娃娃。”
    “幼悟生得像你，等她的头发再长一点，可以扎头花，戴步摇。”
    “福康最近学画珍珠妆，幼悟长大也画珍珠状，好看。”
    他嘴笨地描述着福康公主的模样，那是苗氏生的女儿，那个孩子姑且算立住了。他说着小女孩可爱的趣事，没留意到燕燕眼神中的黯淡。
    她已经死了两个女儿。
    命运似乎不准备放过赵祯，也不会放过燕燕。庆历五年，两岁的幼悟走了，走得悄无声息。
    张美人哭得嘶声裂肺，彻夜不能寐，她连生三女，连失三女。她原本是宫中最得宠的女子，她怀的孩子最多，生的最多。
    “为什么一个都留不住呢？”
    “到底是谁要害她们？”
    再度失去女儿的燕燕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功利极了，不停替亲戚讨官。伯父张尧佐对她并不好，当年燕燕的父亲早逝，母亲希望能够带着她去投奔伯父，结果遭到张尧佐的拒绝。
    如今的张贵妃以德报怨，她请求官家封她的伯父张尧佐为宣徽南院使。赵祯因为这件事，被包拯喷了满嘴唾沫星子，封官就此作罢。她联络文彦博，让对方制作昂贵的蜀地灯笼锦衣裙，送给她元宵节穿戴。她在后宫肆意行事，说看着皇后的轿辇很漂亮，想借来用一用。
    她在快速挥霍官家对自己的情谊。
    果不其然赵祯重重地训斥她。
    “贵妃，国家的东西必须按照规章执行，你肆意行事，朝臣是不会放过你的。”
    “臣妾领训。”
    曾经那个姑娘眼里的光，完全消失了。
    燕燕的身体早已被接连生育掏空，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那一日坐在栏杆旁，看着檐下破败的燕子窝，官家好像好久没有喊过她的小字，只喊贵妃。正月里头真冷啊，窝里的燕子飞到南方过冬，还没有回来。
    她等不到温暖的春天了。
    张贵妃命人在殿内升起许多个火盆，但是她身上丝毫感受不到暖意。临死前，她派人把官家请来，她总想要再见他一面。明明早料到有这一日，为什么她会如此不舍呢？
    “臣妾想做皇后。”
    “因为皇后能够和官家葬在一起。”
    “臣妾怕冷怕黑，更怕以后怕见不到官家。”
    她这么简单的愿望，赵祯为此努力了很久。
    曹皇后在世时，他罢朝七日，册封燕燕为皇后，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叛逆。燕燕喜欢温暖的季节，所以他拟定“温成”二字。他此时的样子很像真宗皇帝，他的父亲。真宗可以立无子二嫁的刘娥为皇后，为什么他不可以让燕燕当皇后呢？
    燕燕走在前头，赵祯为她另建一座陵寝。他多次与朝臣们说，希望百年之后能与温成皇后同葬。
    可是人生哪里有什么自由。
    温成皇后被困死在这里，仁宗也被困死在这里。即便是死，同样不能自主。
    曹皇后垂帘听政多年，深得朝臣的支持。比起祸水似的温成皇后，曹皇后的名声好极了，她在百年后被送入永昭陵，与仁宗合葬。
    赵祯不知道好多年后的事情。
    三月的春天，赵祯在昨夜梦见燕燕，竟然觉得很高兴。燕燕住在温成阁，她正在给怀里的幼悟梳头，眼神温柔得像水一样。他冲过去想抓燕燕的手，没抓到，人醒了。
    今日，他剥了一个江西金橘，吃了半个酸酸的果肉，习惯性将剩下半个放在手边。江西金桔是燕燕最喜欢吃的，他以前不理解，曾问她：“这个果子那么酸，你竟然爱它？”
    “只要官家能来。”燕燕笑起来非常满足，“金橘再酸，臣妾吃起来都是甜的。”
    当时的赵祯感动极了。
    直到好久之后，他才特别发现自己被这个姑娘骗了。其实燕燕特别能吃酸，她吃金橘的时候压根不怕酸。
    “真是个大傻子啊。”
    官家笑了一下，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在说别人。他抬起头，看到梁上刚从南方飞回来的燕子，久久不能回神。
    “燕燕，是你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