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抬头看他，元苍天尊显然从没说过这样的话，脸庞隐约浮现出一种难堪窘迫，低声道：“当年…我有许多不是，我向你道歉。”
    珠珠看这印章，再听他说话，不由有点唏嘘。
    谁能想到，元苍天尊也会道歉呢。
    元苍天尊把话说到这份上，珠珠也愿意退一步，大度地摆摆手：“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已经不放心上，天尊也不必在意。”
    元苍天尊脸上露出笑来，正要开口，珠珠又把印章推到旁边，说：“这东西早没用了，劳烦天尊还留着，一会儿就扔了吧，要不然睹物总想起以前龃龉，天尊心情也好不了。”
    刚浮现的笑意从元苍天尊脸上褪去，他的神容一下苍白。
    元苍天尊的面庞愈发没有血色，像有一头神秘可怕的怪物在他体内源源大口吞噬他的气血和精力，让这个曾经威严强盛至极的长者憔悴如此。
    君王白头，美人迟暮。
    他瘦得颊侧青筋微微抽搐，半响才艰涩道：“…过去虽有龃龉，但更有恩爱和乐，我是不舍得的。”
    珠珠顿时有点不高兴，她之前还夸这老东西是个体面人，现在就开始不讲究了。
    “舍不得也得舍啊。”珠珠语气冷酷起来：“天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人也不能总沉浸在过去是不是，得往前看，要不然大家都会烦恼的。”
    天尊从没说过这样老不修的话，几乎臊得耳颊红，可当他听见少女接下来说出的话，那燥红带来的稀薄气血很快从他脸庞褪尽了。
    他看着少女，少女仿佛语重心长，可眼中却只有笑嘻嘻冷漠，冷冷看着他。
    天尊看着她，终于意识到再无回旋之意。
    他嘴唇不断颤抖，干枯得像渗出血来，语气终于再次露出强势之色：“但我，不想舍。”
    “——”
    珠珠的耐心彻底告罄。
    狗改不了吃屎，这老东西到底还是这个德行。
    珠珠仰头哈一声，眼神却变得冷厉：“怎么，天尊大人终于不装宽仁了？暴露出本性了？”
    她突然清了清嗓子，学出一副男人低沉勃怒腔调：
    “——本尊是至尊，本尊为太上，所以本尊就必将拥有这种权力。”
    “这就是强权，这就是尊者的意志。”珠珠惟妙惟肖地学：“它就天然拥有至高的法理，拥有让你不可说不的权力。”
    珠珠低下头，盯着他倏然颤抖的眼目，笑嘻嘻说：
    “天尊大人，您还记得吗，这都是当年您说过的话。”
    她用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语气说：“我可都记得清楚呢，还得感谢当年太上点醒我，要不然…”
    “要不然我怎么能及时醒悟呢？”
    她慢条斯理：“要不然，又怎么能有我的今天呢？”
    “——”
    天尊好像被重重捅了一剑，嘴角瞬间滚出血水。
    “太上！”
    姜老仙君惊恐扑过来，扶住他臂膀：“太上！您不能动怒！您不能动怒！”
    刀斧入骨，生生劈碎心脏，也不会比她的话更痛。
    是他当年逼她，是他当年自恃傲慢，是他当年一再被外人蒙骗，荒唐昏庸至极，以致误会丛生，将她生生从身边推开。
    衡道子的肺腑俱裂，血丝在嘴边落串成线。
    衡道子咳出血，竭力推开姜仙君，厉声对她道：“你如何想都好，于我心中，你永远是南域尊后。”是他的妻。
    珠珠看他还是这么固执强势，心里最后那点怜悯彻底飞灰湮灭，冷哼：“是吗，但在我心中，从我从天门跳下去的那刻，婚契烟消云散，你我就断得干干净净。”珠珠拿起那块印章，狠狠摔在地上，印章刹时粉碎。
    “！”天尊嘴唇倏然震颤，目光裂痛望着地上玉章的碎片。
    “元苍天尊，我是个从不回头的人，妖族也不会与仙族一条心。”少女冷冷说：“这是我对你最后一点忠告，你好自为之。”
    元苍天尊一言不发，眼睁睁看着少女拂袖走了，他再忍不住，一大口血喷出来，身形歪斜伏在榻上。
    “太上！太上！”
    姜老仙君哭道：“太上…太上这又是何苦呢！”
    天尊闭着眼，半响，突然恍惚般的轻说：“那时候，我坐在这里，她会扑来我怀里。”
    “我至今尚且记得，那时我召诸臣议事，她门也不敲，撞开门就跑进来，蛮不讲理就要往我怀里撞…”
    天尊：“…我那时总斥责她，我不该斥她，我不该斥她。”
    “她亲近我。”天尊道：“老仙君，那时她是亲近我，她依恋我，可我不懂，我不懂啊，我晚了一步，我错了一步，我就亲手弄丢了我的珠珠…”
    姜老仙君什么话也说不出，老泪潸潸落下。
    天尊闭着眼，眼角浸出深红的湿润。
    悔痛到极致，连神明都会落出血泪。
    “…我骗的过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天尊哑声：“我还是做不到，我不能看着她离我而去。”
    天尊扶住桌角慢慢坐起来，虚弱又急促地喘气，仿佛要耗尽身体里最后的力气。
    “等处置了魔界…”他吞下嗓中的血，喘气道：“等处置完魔界之事，杀了魔帝，若我还能有一口气剩下来，我拿所有东西补偿她，等她回心转意。”
    姜老仙君原是心肠绞痛，听到这里，像被一根利刺扎穿后心，几乎瞬间毛骨悚然。
    太上还不愿放弃，竟如此都不愿放弃。
    可太上体内那天魂地魄，太上的心秽……
    “——”
    姜老仙君老泪朦胧望清太上的神容，突然心脏一阵骇跳，攀生出一股莫大蚀骨的恐惧。
    第八十六章
    是它的，珠珠。
    走出朝太殿时, 珠珠还臭着脸。
    虽然是她把人家骂得吐血，但小鸟不管这个，没有达成目的，小鸟就仍然不爽。
    “原本以为他是个体面人, 结果也没多体面。”珠珠不高兴：“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解除婚契, 是不是还想把我牵扯到仙族一边。”
    符玉诚实道：“他应该不是那么想。”
    “那就是舍不得我了。”小鸟顺势改口, 一下露出烦恼的模样：“唉，长得美又这么可爱就是不好, 总有男人舍不得我, 给小鸟带来许多麻烦。”
    符玉：“……”好厚脸蛋皮的小鸟。
    珠珠若无其事，只是想了想刚才衡道子的神色, 觉得事不宜迟，道：“不行, 得加快计划了。”
    过了几天, 元苍天尊派人试探着来请她, 珠珠没有直接拒绝, 而是递过去一杯茶，说是北荒的特产。
    说是茶，其实就是北荒的草叶子沫泡的水，而且是加了料的，按符玉说的, 把玉璧揪下来一小块碾碎成粉末兑进茶水里。
    宫人高兴地拿走了。
    不一会儿, 符玉突然说：“成功了。”
    果然，两刻钟后宫人就回来, 恭敬说天尊喝着很喜欢, 又特地带来了几盘她以前在太天宫爱吃的糕点。
    简直轻松顺利得出乎意料。
    珠珠没觉得多高兴, 反而有点嘘声。
    没有情爱的蒙蔽, 她以一种全然冷酷审视的心态，心想衡道子果然是完蛋了，被情爱盖过理智，没有防备成这样，根本已经不再是一个合格的统治者
    ——昔年威严深重至高无上的元苍天尊、神州太上，居然沦落成这样子。
    珠珠十分唏嘘，甚至闲得想把以前衡道子对她说的话再回讲给他：一段情爱而已，何必呢？大敌当前了，赶快收收心搞事业吧，恋爱脑是要完蛋的！
    不久姜老仙君给她送来了息壤。
    又过几天碧华匆匆给她送来了打神鞭。
    当时碧华还带着琼犀，一进来就按着琼犀给她跪下磕头，磕得梆梆响。
    珠珠听说了，现在九重中廷的局势很是不好，自从仙魔大战后，天后重病缠绵病榻，少帝魏丘已经被太上御旨囚禁在水牢、至今泡在水里出不来，而天帝也在之前被燕煜重伤、修为折损大半……就像林夫人之前说的，内忧外患，又被南域放弃，九重中廷作为帝廷的时代已经彻底过去，等这次仙魔再开战，化作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中廷立刻会被压得倾颓坍塌。
    珠珠对九重中廷那一窝自取灭亡的蠢货根本不准备浪费表情，不过碧华居然像开了窍长了脑子，她终于觉得有点意思。
    珠珠看了看跪着的姐妹俩，对碧华说：“你妹妹的胆子很大，不把小命留下来，有损我的颜面啊。”
    琼犀全身一下哆嗦，碧华也怕得牙齿打颤，咬住牙，才鼓起勇气开口。
    “刺探忘川，还有冒领你的功劳，都是我爹娘和我哥做主谋划的。”
    碧华挡在妹妹身前，竭力辩解：“琼犀是个傻叉，她眼高手低、贪心不足没错，但当年那事真是我爹娘他们是主谋，那时她才一百多岁！毛都没长齐！是被我爹娘吹捧冲昏了头，哄骗她说只是试试，她才信了去试试，要不给她八百个胆子她也不敢算计你们北荒。”
    这珠珠倒是信的。
    盛央境事变时，她都三百岁了，每天满脑子里也只是提花遛鸟吃喝玩乐找漂亮老婆，没敢想推翻九重中廷的事；
    说当时还是个一百岁小崽子的琼犀享受当个人见人爱爹宠妈疼的高贵玛丽苏这珠珠信，说琼犀有那个野心想霸占北荒，她说她自己行珠珠都不带信的
    ——但那重要吗？
    那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珠珠大王现在怎么玩得高兴了。
    “那我不管～”
    珠珠拉长声音，笑眯眯说：“你们家可是坑了我，坑了北荒的大妖王嗳。”
    “这是多大的罪啊。”
    “你的父帝母后，你的大哥，你的小妹，还有你……”
    珠珠弯下腰，托腮看着碧华，像巨大的隼鸟漫不经心摆弄脚爪下一只虫子：“怎么能，不付出代价？”
    碧华脸色惨白，琼犀吓得跌趴在地上，身下突然传出一股尿骚味。
    “哎呀，哎呀，小公主，不要这么丢人。”
    珠珠捏住鼻子，不满意地对琼犀说：“拿出你当年在东海坑我的气魄来，我那时还挺欣赏你的，觉得你年纪小小是个有本事的狠角色，比你爹娘都出息，这些年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你这样可太让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