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 突然出现了那个面色苍白，满头冷汗的少女，下一刻她抬起头，冲着她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脸。
    天娇的记忆这才瞬间回笼, 她甩了甩自己的尾巴，长出了属于人类的脚，然后慢吞吞，有些不情不愿地变回了人形。
    她并没有急于拉开窗帘, 而是在黑暗中缓缓走向门口。然后沉着脸打开了房门。
    门外已然接近黄昏，辛念就站在那里，身边还站着一个抱着她大腿的小小女孩。是那只小小的食铁兽。
    辛念抱歉地说道：“天娇，你在睡觉吗？抱歉, 吵到你了。如果菜凉了, 就不好吃了。”说完还露出了一抹歉意又真诚的笑脸。
    那一瞬间, 喜欢黑暗的天娇，突然觉得辛念的笑容好像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
    辛念见她没有答话, 也不灰心，又继续说道：“如果你觉得很累的话, 那我给你分出一份，你等一下再吃也行。”
    天娇仍是没有开口说话, 只是用那双琥珀样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的脸。
    这时，抱着辛念腿的小女孩，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抬眼望向她，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对她说道：“天娇姐姐，请你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好吗？”
    天娇忽然想到了，在车上时辛念告诉她妹妹的故事。
    五岁的食铁兽小崽，鼓着小胖腮帮子，用力握紧了小拳头。然后无比虔诚地对她发送了友好的信号。
    告诉她，她很喜欢她，想要跟她做朋友。
    天娇越发迷惑起来，又看向一旁满脸微笑的辛念。
    平心而论，这姐妹俩长得并不相像。就算她们都是小圆脸，婴儿肥，五官却没有一处相像的。可也不知为什么，她们都有着一双清亮而真诚的双眼。特别是发送信号时，那诚恳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两个要跟“蛟”做朋友，还想变成食铁兽保护故事里那只“小蛟”的姐妹。
    莫名地，天娇心头一软，竟开口说道：“好，一起去吃饭吧。”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干涩沙哑。
    下一刻，那头小小的食铁兽果然接收到了她的信号，然后便直接冲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天娇的血是冷的，手是冰凉了。在骤然接触到那只小手上的温热时，她下意识就想避开。
    然而，辛念却一脸抱歉地说道：“抱歉啊，这孩子平时不能离开家的，也没有见过外面的朋友。虽然路上也没有说过话，可她就是莫名地喜欢你。一直嚷嚷着，想跟你做朋友呢。我就带着她过来了。”
    温润的嗓音如同细雨洒在她的心里，天娇竟然忘了缩手。
    小食铁兽成功地握手之后，冲着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那么想要跟蛟做朋友的话，好像也不会让她感到厌烦。
    就这样，天娇头昏脑胀地任由食铁兽姐妹把她拖走。
    到了隔壁的院子，就发现之前因为躺赢，尴尬地僵硬在赛场上的熊弟弟居然也过来了。此时他正垂着头跟妈妈说话呢。
    “刚刚，我是真的有想过痛痛快快拿下那场比赛。谁知道我的对手会那么没胆子？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就弃权了。”
    那只红色的小乌鸦，此时正落在他肩膀上，用嘴巴薅着他的头发。熊弟弟倒也不生气，就任由她啄着自己。
    亚亚也看过比赛了，莫名就觉得大哥这样实在很好笑，已然笑趴在他的腿上。白发蓝眼的斑斓也凑过去，好笑地看向辛玖。
    辛玖一见全家居然都看了比赛，更加苦恼起来，又说道：“我得有多怨呀？这届观众实在不长眼。我可真没在比赛场上偷懒，也没当台柱子，睁着眼睛睡大觉。那些都是团体作战的策略。我就是配合一下。算了，反正下场比赛，你们看我的表现吧。”
    听到这里，辛念直接就笑喷出来。
    下一刻，天娇只觉得自己掌心里忽然一空，五岁的桃桃小姑娘，瞬间变成了一只胖乎乎的花熊幼崽，吨吨吨跑过去，一个快速跃起，用力撞了一下辛玖的后背。
    辛玖“假装”一个不小心，差点被妹妹撞倒。
    一招偷袭得手之后，小食铁兽立马机警地跑回来，抱住了天娇的大腿。然后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她甚至还大声宣布：“桃桃上台都比大哥表现得更好。”
    天娇整个人都愣住了，只觉得腿上软呼呼的，有种温热舒服的触感。
    然后，辛念居然也拉上了她的手臂，又对辛玖说道：“所以说，你要好好表现了。不然真的成了弟弟妹妹笑话的对象了。”
    犹豫间，天娇还是伸出了手。不想那小小食铁兽乖觉得很，居然主动冲着她伸出了两只小胖爪子。于是，一个拥抱水到渠成，更像是双向奔赴。
    天娇只觉得怀里暖呼呼的，整个人越发头昏脑胀。
    再后来，她被辛念拉到了大饭桌前面，跟食铁兽一家坐在一起。被桃桃和辛念两姐妹夹在中间。
    食铁兽一家，显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旧时规矩。在饭桌上热闹极了，而且完全不把天娇当作外人看待。就连那位熊弟弟，也是略带尴尬地跟她打了招呼。甚至还夸奖了自己姐姐的好厨艺，让天娇多吃一点。
    天娇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只能像辛惠妈妈那样，摆出一脸高深的表情。
    听着桌上的孩子们欢声笑语，愉快地聊着各种话题。天娇原本是不打算融入其中的。
    果然像辛玖说得那样，辛念做饭的手艺实在太棒了。就算其他声音变成了调味料，天娇也吃的无比畅快。
    可偏偏辛念时不时就用公筷帮她布菜，还问她：“这个菜怎么样？你喜欢吃吗？”
    要不就是，“这个菜虽然不是甜辣口，可却是我的拿手好菜。不然你也尝尝看？我跟我师父研究了很久呢。”
    这有什么可尝的？辛念的厨艺好到可以让她忽视自己口味上的偏好。就如同打开新世界一般。
    旁边坐着的小桃桃，根本没打算变回人形，就那样以食铁兽幼崽的姿态，开始进食。虽然也有母亲哥哥在一旁帮她布菜。
    可桃桃偶尔还是会跟她说，“天娇姐姐，我想吃那个菜。”
    这可不是人类，而是毛茸茸的小可爱。天娇哪里能拒绝得了？
    于是在辛念姐妹俩的拉扯下，天娇居然很快就彻底融入了辛家的大饭桌。
    天娇几乎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们的母亲辛惠女士并不是普通兽人。辛惠女士似乎已然看出了天娇的身份。
    她并不是跟辛念年岁相当的少女，而是活了上百年，存在于传说故事中的老妖怪。只是因为年幼时被拔了麟，斩断了角，兽形只能保持在那么大，人形也被强行留在了少女时期。
    时间对于天娇来说，更像是诅咒。她永远无法继续长大，就如同她永远都无法化龙。
    辛惠女士明明都什么都知道，却没有半点阻止她和她的孩子们接触的意思。她虽然没有开口跟天娇说过几句话，可对她的态度也非常温柔。
    有那么一瞬间，天娇甚至觉得，不止桃桃的微笑像辛念，事实上辛念微笑着的样子也很像辛惠女士。就连嘴角弯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发现这一点之后，天娇仔细看了看，很快就发现无论是辛念端起饭碗的样子，夹菜的样子，就连吃饭的偏好和顺序都跟辛惠女士一模一样。奇怪的是这对母女明明长得并不像，却又迷之相似。
    原本天娇以为她是极度讨厌热闹的，也反感与人相处，更别提跟其他人一起上饭桌了。她就喜欢独自一人呆着。
    直到这一天，天娇才愕然地发现，原来她并没有那么讨厌热闹。而且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松融入进辛家。也没有半分不自在。
    吃饭之后，熊弟弟主动留下收拾饭桌，甚至还打算刷碗，收拾厨房。他对辛念说道：“你身体又不好，今天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赶紧去休息呗。”
    天娇只得提醒他们，“不用刷碗的，有阿姨会帮忙收拾。”
    熊弟弟这才放下了围裙。他本来还想说什么，偏偏这时手机却响了。
    接起来，便听见有人说道：“辛哥，你去哪儿了？这都一下午了，赶紧回来吧？指导老师刚刚来找你了，说是咱们省里有领导来了，今晚上要跟你见上一面。”
    就算是大人物跑来见他，熊弟弟脸上仍是漫不经心，眼底还藏着几分傲气的不以为意。显然没把领导放在眼里。
    挂了电话，他还是只能离开了。又拿出几张票交给了辛念。嘱咐她多休息，觉得难受就用治愈晶石。不用省着，等他得了冠军，肯定能拿到更多治愈晶石。
    辛念却不放心熊弟弟，又跟着送他到了院门外面。一直温声细语地劝他：
    “就算你实力再强，也不能把自己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俯视别人。这个世界，比你强的人多了去了。之前你只看过咱们老家那一亩三分地。外面的世界，其实你根本没看过。所以说，得势的时候要低调，要知道与人为善。等到你失势的时候，才会有人愿意看着昔日的情分，拉你一把呀？不然，你想孤立无援吗？”
    大概是白天头疼发作了，又看见弟弟听到领导要来看他，也是这般不上心。辛念这次说话时莫名红了眼圈，双眼湿漉漉地看着辛玖，满脸都是倔强和坚持。
    若是往常，辛玖定会岔开话题，或许还会说出他那套大言不惭的独行侠强者理论。可这次看见姐姐这样，他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辛念吸了吸鼻子，又说道：“我们家将来可就指望你了。弟弟妹妹要等好久好久才能长大呢。你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不管不顾埋头猛冲。万一掉到坑里，你要他们可怎么办？”
    辛玖到底还是服软了，却又忍不住说道：“我知道了，往后我会小心低调的。我也不会把自己给蠢死。可你也不要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了。”就好像再托孤一样。
    “我们未来的日子，都有很长呢。”辛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辛念只是看向他，却没有回答。
    辛玖满脸都是失望，只是时间太过紧迫，他也不得不先一步离开了。
    辛念凝视着他的背影，缩着肩膀像个小老太太一样，弯着腰缓缓地回到院子里。
    却又在推门进屋的一瞬间，又恢复成那副精神抖擞的样子。
    屋内，天娇把他们姐弟的对话听了个正着，又看着辛念那副样子，忍不住咬了一下嘴唇。
    偏偏弟弟妹妹什么时候都不知道，居然还往辛念面前冲，围着跟她说话。辛念显然没什么精神。
    桃桃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辛念为了遮掩自己的情绪，直接就变成了熊形。
    天娇这才发现，辛念的兽形居然比她最小的妹妹还要小一圈。小食铁兽胖乎乎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完全没有任何烦恼。可她脑袋后面却破了一个洞。
    霎那间，天娇头脑里最后那根线也崩断了。她微垂下双眼，却怎么也藏不住眼底的那片血雾。
    她到底没能忍住，手里的古瓷茶碗瞬间被捏成了粉。
    第68章
    辛念几乎第一时间, 就发现天娇似乎不太对劲。虽然是熊形，可她还是迈着四条小短腿跑过来，伸出爪子搭在了天娇的裤腿上。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道：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看着这只胖乎乎的熊崽, 天娇努力强压下心中不断升起的火气，哑着嗓子说道：“白天太累了，我想回去休息了。”
    说着, 她便拉开了小熊的胖爪子, 站起身来。随意伸了个懒腰，面无表情地向门外走去。
    偏偏这时另一头熊崽特意跑到院子外面送她，“天娇姐姐，下一次还能一起吃饭吧？”
    是辛念五岁大的熊妹妹, 她的眼神几乎跟辛念一模一样真诚。一时间天娇根本分不清，只觉得头昏脑胀得厉害。
    很快辛念也从房门里探出小脑袋来，眼巴巴地望向她。
    被她们姐妹一里一外这么看着，天娇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口答应下来, “好。”
    然后，便逃跑似的匆匆回到了自己家里。
    进门之后，天娇仍是没有开灯，只是甩开鞋子, 赤着脚丫踩过地板, 然后缩着肩膀坐在皮沙发上。
    天娇忽然又想起了之前狐狸院长跟她说过的话：
    “只是顺带着一起走一路, 不会影响到你的。辛念那孩子，你真应该见见她的。她应该能跟你聊到一块去吧。那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到现在, 天娇才恍惚明白过来狐狸的意思是，原来辛念和她是一样的。
    她分明在辛念的身上, 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天娇都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是什么情绪，或者说属于人类的情绪, 天娇许多年前就彻底遗弃了。她根本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同情心，内心也不会再生波澜。
    可是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脸，弯下腰，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一种无言的痛感，不断地涌上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