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8.洪水无情人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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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傍晚,凉风习习。村里的老人搬起自家小板凳前往村口那棵百年梧桐树下唠嗑纳凉。
    “今儿难得出个太阳,这都连着下了几场雨?人都要发霉咯,还不晓得今年的收成么样!”桃娃子的爷爷注视着天边的残阳感叹道。
    “咦…莫说收成,我看电视里好多地方发大水嘞,怪吓人!”小芳的奶奶接话道。
    “我说,你们都不看新闻么?”李老汉一脸鄙夷的说道,他是村里出了名的老秀才,平时喜欢听听收音机和收集报纸。“上个礼拜市里就发布了红色防汛警报,我可是每天都有守在收音机前准时收听播报水位公告。”
    “你莫瞎说,狗肚子盛不着二两酥油!”李老汉的死对头张家二奶奶一边敲着鞋底板的泥土,一边满腹狐疑的呛道。
    “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李老汉急了,“我是老糊涂了么?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有啥好处嘛!不信我回去拿最近的报纸给你们看看,就怕你们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哦!”
    “诶,莫瞧不起人,不就比咱多读了几天书…”
    年纪越大越顽固,一番争执不下,几位老人拉拉扯扯着便闹到了村长那里。
    “唉!确有其事,目前防汛形势十分严峻,我们也是在等上级指示,可不敢提前通报制造恐慌!”村长语重心长的解释道,“不过大家也不必太担心,我们要相信党和政府,一定会采取措施,把灾情扼制在竹篮里!”
    虽然村长如此说了,大家却是一脸愁容,除了李老汉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各自惴惴不安的回到家难免一番议论,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村子都沉浸在对未知的恐慌中。最后村长不得不出面解释与安抚,并通知大家有意愿者可报名参加村里组织的堤坝巡逻队,其他人可提早收拾好衣物和水,早早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1998年的6月中旬,位于长江中游的洞湖和中下游的鄱湖因连连暴雨导致长江流量迅速增加。当年的排水系统尚未发展完善,上中游多条干支流相继爆发洪水,洪峰流量远远超过江道泄洪能力,咆哮的洪水日夜疯长,犹如脱缰猛兽撕开了长江堤岸,肆无忌惮的涌进城镇和村庄,形成了外洪内涝的严重局面,波及到二十多个省份,多个地区相继发生了严重洪涝灾害。
    作为“三江之口,九省通衢”的H省首当其冲,受灾形势异常严峻。入夏伊始,长江大堤平阳段在洪峰的不断冲击下,2至3号闸口之间出现塌陷,六十米的大决口犹如巨龙张口,滔滔江水倾泄而下,扑向G市城区,一夜之间几百万群众受灾,方圆百里一片汪洋。
    位于长江中游的黄安县长江干堤外围民圩,因长达半个多月的高水位浸泡和冲击,于这年7月18日晚十点多突然溃堤,狂浪激起几米高的水墙咆哮着扑向黄安县,两个乡镇29个村庄被突如其来的洪水淹没,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区域顿成泽国,四万余人受灾,其中便包括林云村。
    7月18日这天的白日里,黄安县的天空还是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风。正值傍晚,蹲在自家大院儿门口吃饭的李老汉遇到从守堤防汛点赶回来吃晚饭的张国万。
    “诶,国万,今儿的水位涨没涨?这每天听着广播,提心吊胆呐!”
    自发布防汛警报,张国万夫妻俩不放心家里的老人小孩,七月初便从城里赶回了老家。别看这夫妻俩在外头混得风生水起一身光鲜亮丽,回到老家却很低调,十分接地气。这不张国万还积极报名参加了村里的守堤防汛巡逻队,每天早早的从家里赶到河边临时搭建的简陋工作室,坐着喝喝茶聊聊天,等到天黑气温降下来,便到堤上守夜。
    “叔,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这不是还有我们这群大后生守着嘛!一旦有啥风吹草动,准第一时间通知大家!”从他一派闲适的神情看不出任何洪水即将来袭的迹象。
    “放心放心!你可是我们村里头的贵人,有你镇守在堤上,自是翻不出什么波浪。”
    两人又闲话家常了一番才各自散去。谁也没有料想到三个小时后,他们坚守的家园会毁于一旦。
    吃过晚饭,张国万和几位村民跟往常一样前往堤上进行巡逻,他左手拎着一个大茶壶,右手举着手电筒。突然一位村民发现堤坝边有一股浑浊的水流往上翻涌,几人连忙凑近打着手电筒仔细观察,发现水泡的底下出现了裂缝,顿时心生警惕。一位略显年轻的村民急忙转身往回跑,赶去向上级汇报情况,余下的人纷纷跳进水里寻找漏洞。然而,水底全是水草与淤泥,一脚踩下去,像是踩在棉花堆里,泥沙翻涌,视线一片模糊,摸索半天一无所获。
    张国万带头跑回堤上,扛来四五十斤重的沙包,沿着水柱翻涌处仔细铺好。一通忙活,原本以为这样便可堵住漏洞,没成想大家刚刚铺完这边的沙包,另一边又喷出一股更强劲的泥泉。巡逻队员们开始心慌意乱,试图用身体去压制住那股泥流。
    当晚8时许,黄安县的水位涨到历史新高,眼看着堤身摇摇欲坠,张国万一身泥泞的跑到僻静处,急忙掏出随身携带的大哥大往家里座机打电话。
    刚冲完澡的张小胖正从厕所出来,便听到客厅的电话铃声响起。
    “喂,哪位?”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接起电话。
    “儿子,快去通知村长和乡亲们,赶紧往高处跑,堤要保不住了!”话筒那边传来父亲急促的声音。
    张小胖顿时心惊肉跳,速速套上衣服便慌慌张张往村长家跑去。一路恰好经过李春雷家,他不及多想便跑去敲门。
    “哥,在不在家?我爸说要发水了,让大家赶紧往高处跑呐!”张小胖这么大嗓门儿一喊无疑是平地起惊雷,不仅李春雷一家听见了,在外乘凉的左邻右舍也都听见了。瞬间炸开了锅,人们惊慌失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村里的男人们全在堤上守着,家里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
    这时李春雷从家里拿出锅和铲,一边“哐哐”敲着一边站到人群最高处,朗声说道,“大家不要慌!前方有叔叔伯伯们守着,水一时半会儿进不来。何况我们已经作好了撤离准备,现在请大家各自回家拿上食物、水和衣服等必备品,速速转移到高鲁山!”
    说完这番话,他便跳到张小胖面前,将锅和铲交到他手里,“继续敲打通知村里其他人!”然后转身骑上自行车往石里沟高鲁村委会飞驰而去。
    恐慌过后,众人逐渐接受现实,纷纷回家张罗要随身携带的东西。这边张小胖敲着大铁锅满村跑,扯着嗓子通知大家尽快撤离,那边村委会的大喇叭里便传出李春雷的声音,“紧急通知,发洪水了!请所有人带好必备品速速撤离,前往高地避难。注意扶老携幼,保持镇定,遵循人流方向往高鲁山撤离。”洪亮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响彻林云村的每个角落。
    那一晚,萧缓刚刚沉入梦乡,忽然被村里的大喇叭吵醒,瞬间清醒,匆匆打开房门,只见母亲一手拽着萧石一手拎着一个大帆布包,慌慌张张的朝她跑过来,“快,穿上衣服,发水了!”说完又疾步往外公住的房间而去。
    萧缓扶着外公,李珍梅牵着萧石,四人顺着人流往高鲁山走。那是一座集古城、书院与古寺于一体的观景山,呈箕状,主峰海拔一百来米,山南和山北有两个以高鲁山命名的村委会,石里沟高鲁村委会便是其一。
    天气异常闷热,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萧缓抬头往天上看,漫天的乌云黑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不见一颗星子。夜更深了,路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和家畜。女人的惊叫声,小孩的啼哭声,老人的喘息声,还有牛羊狗等家畜的啼叫声,与无数晃动的手电筒光照交织在一起,显得沸腾又狼藉。
    才走到村口,萧缓突然想起什么,对母亲说道,“妈,我漏掉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你们先往前面走不要等我,我拿了东西就来与你们汇合!”
    “不许去!有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李珍梅喝止道。
    外公却拍了拍她的手,“莫怕,注意安全!”
    不等母亲再出言阻拦,萧缓转身便消失在了人群里。她身材娇小,尽量避开人流拼命往李春雷家跑去。
    如她所料,李春雷还没有从村委会赶回来,李伯伯正在焦头烂额的收拾自认为贵重的物品,李婶儿靠坐在床边止不住的咳嗽,李燕儿又惊又怕的缩在母亲脚边。
    “憨伯,莫再收拾东西咯,赶紧拿上雷子哥之前收拾好的包,保命要紧!”
    “那我这收音机不带走?还有仓库里今年新打的谷子,都不要了?”李憨子抱紧怀里的收音机,那是他们家里唯一贵重的物品。
    “憨伯,您刚刚说的这些咱以后还会再有,但命只有一条,如果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把命给丢了,那多不值当!”萧缓眼瞅着憨伯执拗的表情略有松动,又快马加鞭的接着说道,“再说了,雷子哥那么厉害,等他长大了一定会给您买更好的收音机!这谷子没了,那咱更得留着命明年再种,您说是不是?”
    好像是这么个理,李憨子稍显犹疑的放下怀里的收音机,拿起儿子之前收拾好的行李,走到雷子妈跟前,背过身子弯下腰,“媳妇儿,上来,我背你走!”
    萧缓想起他们家仓库还有一架破旧的板车,忙道,“等等!我有办法!”说完便跑到仓库将板车拉出来,然后帮着憨伯将李婶儿扶了上去,还不忘顺手抄起一个枕头垫在李婶儿背后。李憨子在前面拖着板车,萧缓牵着李燕儿的手跟在后面,一起快步朝高鲁山而去。
    前面是浩浩荡荡的迁移大队,后来赶上来的李憨子等人已然落在队伍的末尾,于是李春雷并没有费多少功夫便轻易找到了他们。看着陪在父母身边,牵着姐姐的萧缓,一向沉稳内敛处变不惊的李春雷突然感到心口发烫,两人于茫茫人海中相视而笑,一切仿佛尽在不言中。
    “哥,雷子哥!”人群中传来张小胖的呼喊声和敲锅声,“总算是找到你了!”他身后还跟着桃娃子等一帮半大不小的男孩。
    “我们跑遍了全村,基本都已经撤离。”张小胖勾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粗粗喘气。
    “干得不错!”李春雷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还有几位独居的爹爹婆婆被落下了。”他身后的桃娃子补充道。
    李春雷敛眉沉吟了片刻,对张小胖说,“老人年纪太大行动不便,去往高鲁山确实有难度,要不我们先把他们背到你家?”
    “行啊,背到我家楼顶比背到高鲁山容易多了。走!”
    李春雷转向萧缓,正准备说点什么,便听见她说,“放心去吧,我一定把伯伯婶婶还有燕儿姐安全护送到高鲁山上!”才说完又急急补充道,“你们也一定要注意安全!”
    夜色太深,没人注意到李春雷坚定又深邃的眸子变得潮湿柔软。他朝她点点头,又看了看自己的父母和姐姐,便和小伙伴们转身没入黑暗里。
    半夜十点十八分,黄安县长江干堤堤身彻底溃陷。浑浊的洪水铺天盖地的扑过来,瞬间将附近所有村庄吞没。还没来得及撤离的人和家畜全部被卷走,村里的老树也被连根拔起。堤上负责巡逻和抢险的男人们看着变成一片汪泽的家园,听着远处传来亲人们惊天动地的哭喊声,无不肝胆俱裂,声嘶力竭地向着黑暗中的村庄呼喊亲人的名字。
    间不容瞬,黄安县电视台和收音机紧急插播:黄安县大堤出现溃陷,受灾群众迅速就近转移。与此同时,地方派出所飞车传令,紧急通知所有村民逃离高处,等待救援。
    半夜十一点左右,黄安县变电站的院墙被洪水冲倒,变电站失电,整个世界陷入无边的黑暗。
    此时,安全迁移到高鲁山的村民们眼看着山下的洪水如猛兽般吞噬掉他们的家园和田地,整个县城一片一片陷入黑暗,只能默默垂泪,有与死亡擦身而过的庆幸,更有家破人亡的悲痛欲绝。
    萧缓安置好李春雷的家人,便匆忙离去。夜幕深垂,山上一片混乱,得亏她从小就是在这山里玩大,再加上村领导为做好防汛工作,提前部署好了临时避难所,就这样摸着黑一路找一路问,花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外公、母亲和弟弟,看着他们都安然无恙,她揪着的心才稍显松快。
    此时李珍梅看到灰头土脸汗流浃背的女儿,呆愣了一瞬便气急败坏的冲过来,一手将她摁在膝盖上,抬起另一只手使劲拍打她屁股。
    “我叫你跑,你跑哇,怎么没被大水给冲走?还敢回来,看我不打死你…”一边凶神恶煞的骂着,一边泣不成声的哭着。
    萧缓也哭,“呜~妈,我错啦!呜~我再也不敢了!”
    外公忙上前阻拦,“莫打了莫打了,娃娃平安回来就行啦!”
    萧石也连忙跑过来拖住妈妈的手,“妈妈,姐姐知错了!”
    “死丫头,不听话,我好不容易把你扶养这么大,要真的被水冲走了,我上哪儿去找!”李珍梅一边哭诉一边推搡着眼前的不孝女。
    萧缓一把抱住母亲,将头埋进她的怀里,“妈,我真的错了,您消消气!我们逃荒似的来到这里,还不知道要待到什么时候,先安顿好爹爹跟小石吧!之后您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她自母亲怀里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母亲,娇娇问道,“行么?”
    自打萧缓上小学,李珍梅便感觉到了孩子对自己的疏离,甚少在她面前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憨模样,她总以为养女儿的大抵都是如此,反正长大了总归是要背井离乡的嫁人的。如今看着好似失而复得的女儿,她内心百感交集,一时倒是不知说些什么,便也不好再与之计较她任性妄为这件事。
    夜越来越深了,山上乱糟糟的声音渐渐平息。萧缓和家人在破旧的书院里找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铺好带来的蓝白条纹的防水粘布,一家人便蜷缩在一起等待天明。
    奔波了大半夜,大家心力交瘁,外公靠坐在墙角闭目养神,母亲搂着弟弟已经躺下,萧缓又累又热又困,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不知道雷子哥他们有没有上山,还是被困在小胖家的楼顶?爸爸知道他们的情况么?洪水什么时候退下去?他们要在山上待多久?会有人来解救他们吗?…在一连串的疑虑之中,她模模糊糊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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