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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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台上的那盏射灯终于熄灭时,坐在导师椅上的林乐芒松了口气,就算是低脑力的简单劳动,持续一整日也会耗费精力,更何况灯光让温度变得过于焦灼,她的后颈上浮着一层薄汗。环视周遭,大多数人脸上透着疲态,外国请来的女导师鞠完几个躬后提前离场了,工作人员指引着剩下的几位导师和嘉宾前往备采间。
    对于北视合作的艺人,林乐芒多少都熟悉,其中还有一位男导师也是她参加的那届选秀节目的导师,经历数个小时的拍摄这位男导师看上去却依旧精神百倍,说话时眼睛里闪着病态的兴奋,不知道是喝了什么补剂还是吃了什么药。
    “乐芒是不是?很久不见了,你真的是很忙啊。”
    自来熟似的社交距离,无聊的谐音玩笑,总之圈子里的雄性生物大差不差是一个模型生产的,林乐芒心里有多嫌弃,笑得就有多明媚,她不动声色地将肩膀之间的距离拉远了十公分:“好久不见,老师您才是大忙人呀。”
    谁知拉远的距离正好适合对方伸手,哪怕隔着小西装的垫肩,林乐芒都能感受到自己肩膀被捏了捏的力道,一股恶心的粘稠感涌入胸腔,幸好这时走在她斜后侧的经纪人紧赶了几步递上来备采台本,她才得以停下脚步,远离方便之手。只是这男的显然有些不识趣,收回手后苍蝇般地搓了搓,又接着搭话道:“有点可惜,你们公司没有安排你上去跳个舞台哦,让老师看看你有没有进步。小糖糖上回来的时候都表演了的。”
    迭词称呼仿佛生怕旁人听不出他的猥琐,林乐芒冷了一瞬的脸色在经纪人悄悄撞了她的手肘后缓和回来:“我本来也不太会跳呢。而且,当时节目里陈糖在您的队里,她回来给您汇报演出也是应当的,我哪里比得上。”
    “唉,你说说,你那会儿都没到选导师的环节就退赛了,太可惜了。”
    “哈哈。您说笑了,我就算继续比赛,也不一定能去您那组。”
    真是天大的幸运。林乐芒暗自在心里补上后半句。
    “怎么会呢,上次节目,你们北视的人都是我这队的。不过……”
    男的顿了两秒,眼睛眯了起来,突地透露出几分不满,“不过这回倒是全安排去了那个外国女的那里。你们王总是会审时度势的。”
    说完这人“啪”地一声拍掌,把努力忍耐着对话的林乐芒吓了一跳,猥琐就算了,精神还不稳定,她刚想借口抽身,男导师的声音快速地接上了:“可是有些东西在舞台上藏不住的,大家都看得出来。这次你们王总的策划可能不会那么顺利了。哈哈哈。”
    说着男导师自顾自地笑着走开了,林乐芒抖了抖肩膀,试图把恶心激起的鸡皮疙瘩抖落,她迅速往备采间走去,生怕再遇到另一个自信的男导师。
    “这位逢年轻女孩穿制服的节目就要去凑个热闹,什么时候爆出性丑闻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在节目组准备的椅子上坐下,林乐芒一边整理衣领一边和经纪人吐槽,她刚确认过别在领口的麦克风没有开启,所以言辞毫不留情。
    经纪人懒懒地挑了半边眉,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接话道:“钱谈不拢了就会爆出来,根本不是发没发生的问题。”
    许久没从经纪人的嘴里听到什么大料的林乐芒立刻撑开疲惫的眼睑,她拉住意欲离开的经纪人的手腕,问:“你是说,那个死变态已经……”
    “不然你以为这回为什么没安排北视的人去他的组呢。尽管外国导师国际知名度更高,可是考虑到主要观众群体,本来应该仍然选择他的。但风险规避,到时候需要剪辑的话,公司可不希望把第一名的部分也剪掉。”
    经纪人半蹲下身子,用手掩住口型,更谨慎了一些。
    “这事王总知道吗?”
    林乐芒当下不知道为什么想问,但这个问题像是程式反应一样跃出了她的喉咙。
    “当然。本来就是靠王总的路子才得知的,不然他公司捂那么严实,一般人很难获知消息。”
    答话的语气里经纪人显得有些骄傲,她一向很尊敬王宥倩。
    “是了,还能是谁呢。”
    林乐芒同她一起笑了笑,松开手转移了话题,“这里结束我想去练习生宿舍看看。陈糖拜托我要一个练习生的联系方式。刚才录制太忙了,根本顾不上。”
    “王总和我提过一次,说乐芒你有点太惯着陈糖了。”
    经纪人的语调变得很平,根据林乐芒对她的了解,这说明她对于提到的事并不赞同。
    “交个朋友而已,不算什么大事吧。”
    林乐芒收回与人交流的视线,将目光落到前方不远处各种器械纠缠成一团的黑色电源线上,音量放得很轻,似乎想让整个对话直接淡出。可是,和稀泥的一句套话引来经纪人更四平八稳的警语,她站起身,收走了台本,慢慢地说:“娱乐圈里交朋友需要慎重,或者,掂量值不值得的。”
    面前打亮的柔光箱、排列的镜头、嘈杂的交流声让一切开始流动,林乐芒维持着平视的姿态,戴着职业的笑容,双手交迭在膝盖,微卷长发从一侧的肩头倾下,如同一尊精心调试过的人偶,打板开启发条,预先录入的语音通过翕张的口腔播放,触发器控制动作与表情的输出,恒常的人设数值,既定的艺人形象。
    直至再一次打板,笑容仍旧焊在林乐芒的脸上,她还不熟练一秒变脸的技术,劳累的肌肉凭借惯性停留。她取下领口的麦克风,立刻有工作人员跑上来接过,来不及说声谢谢,在一旁监控问答的经纪人再度来到身边:“别去宿舍了,我刚找人问过,顾影在练习室。”
    “顾什么?”
    林乐芒站起身,回给她一个疑惑的神情。
    “你要找的那位练习生。”
    经纪人眼都没抬地招手让候场的化妆师上前,林乐芒对于伸来给自己补妆的手有些犹疑,她耽搁了一瞬的大脑唤醒了对于练习生名字的记忆,但疑问更加接踵而来:“哦对,是叫顾影。不过你怎么知道是谁的?还有,今天的行程不是结束了吗,怎么还补妆?”
    “每个人都知道是谁。陈糖来录制的时候,硬要和顾影互动聊天,导致录制大幅超时,所有工作人员都知道。补妆的话,这不是因为你要去练习室找顾影吗,顺便让跟拍镜头拍一段,到时候节目里说不定能用。”
    说着,她指了指在门口等待的跟拍摄影师。林乐芒微微颔首,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行为和缘由极为正当,但正因为恰如其分的正当,又透着隐晦的怪异。她不再吭声,等化妆师补好唇色后,便起身跟着工作人员的引导离开。
    练习室与摄影棚并不相连,中间隔着植物雕塑的庭院式花园。安保的拉线设在录制大厅的正门一侧,将背后的宿舍和练习室等更加秘密的活动场所与热情高涨的粉丝镜头远远隔开。路灯刚刚亮起,天幕是蓝调时刻,宿舍公寓楼里满是灯火,练习室一翼冷清许多。行走在光影绰约的花园道路上,林乐芒有一刻恍然回到了大学校园,她将此时的想法说出口,镜头旁的工作人员搭话,试图让她多聊两句校园的有趣旧事。林乐芒的脑子转了转,却实在想不出什么讲完不会被经纪人拦住说“这段不能播”的故事。
    偏偏真实发生的往往不能展露。
    而且又哪里相似。大学的窗口内蕴藏着简单而未知的生活,名利钱权不远也不近,至少不是目下急需思考的课题,但这里的窗口呢,名次、人设、播送份量,没有什么是不确定的,名利场只隔着一座小小的花园,灌木修剪的猛兽坐落其间,有人起跳,有人落水,大多只是陪衬,或许有人想赌一赌可能性,但比起真人秀综艺,更是一场故事线既定的剧集,只为了烘托一个主角。
    这时,林乐芒想明白了那一点怪异。北视内定冠军,节目里每个人心知肚明,这和几年前陈糖的情况是一样的,但每个看过舞台的人都知道,比起没有多少竞争对手的陈糖那一届来说,顾影的优势强烈到无法忽视。对于无法掌控的角色,一般的手段是剪掉她的正常份量,借此消除她的存在感。可是,怎么还要送给她一个流量话题女演员的单独探访,增加播放量呢?
    红色灯提示着旁侧不曾停转的镜头,话语的间隙被微弱的噪音填充,林乐芒趁着刻意的笑声低头看了眼经纪人印在地上的影子,她找不到机会刺探其中的逻辑,也不知道触碰惊动的会是虚张声势的拟态还是危险的绊雷。
    “这边的一二层都是练习室,二楼六间小的,一楼四间大的。”
    “哇这么多,那叁楼干嘛呢。我看整层都亮着。”
    顺着介绍,林乐芒给出反应,她推开一楼的玻璃大门走入了楼里。
    “叁楼是餐厅,很多菜式都有。工作人员也可以在这边吃。”
    “我说怎么今天我来了就直接让我录制,都不带我参观。怪不得。原来这次条件那么好,而且很近诶,练习累了可以很方便补充能量。我们训练营那次,宿舍食堂练习室简直是牛郎织女犯天条了。”
    跟来控场的工作人员演技不差,听着林乐芒蹩脚的俏皮话,依旧在镜头后笑得及时,贡献了自然的笑声音效。门厅至走廊的衔接处有乐声传来,发闷的音色抹平了旋律,只有强劲的低音鼓一下一下撞击着脚步,曲风怎么听都不像是节目会选用的类型。林乐芒带领着镜头从后门悄悄潜入,但前后硕大的镜面一览无余地暴露了突袭的录制组,扎高了训练服的练习生动作停在一半,未能完全直起的腰身像受惊的猫科动物,目光在镜中和人对接了一瞬,在镜中开始调整脸上的表情,倒不如舞台上那么游刃有余。
    林乐芒招手致意,顾影鞠了一躬而后关掉了音响,她将头发甩到背后,用手臂揩了揩汗水,雾霾蓝的长发带着微微荧亮,听她在舞台上提过,是昨天刚染好的发色。她往这边走来,额角刚擦去的汗又滚落眉骨,沿着眼眶边滑下,她再次抬起手臂擦拭,短袖口垂落露出微微鼓起的叁角肌和拉长的叁头肌,线条俊雅。
    对了,所有人都会无法忽视顾影的另一点原因是,她美丽的长相。瘦削的头骨骨相上镜,锐利的下颌线和深刻的五官有混血儿的天分,手长腿长又肌肉匀称,看她站在舞台上像在里尔街口看见斑马线那端的温暖蓝色。
    此刻有一种催人保持缄默的涌动,仿佛沉默会定格时空,当下便不会导出结果。林乐芒安静地听着工作人员熟练地铺陈场面,那人全自动地开启互动流程,招呼学员给探访的导师表演一段新学的舞蹈,再提问学员有没有看过导师的代表作品、印象深刻的又是哪个。以营销炒作和演技吐槽见长的林乐芒听到此处不禁有些同情,她自己都答不出,看上去对偶像剧不感兴趣的顾影怕是更答不上来,但工作人员抛出问题的样子像极了高中班主任,态度坚决得毫无意义。
    林乐芒抢先一步接过话茬,刻意地佯装慌张:“哇,你这么问,要是人家答不上来我不是很尴尬?后期老师,这段能不能删了别播。”
    顾影配合地笑了起来,笑声和歌声一样好听:“有看过林老师的出道作,我记得中间有一个喝酒的片段,老师演得很好。”
    “看来这位同学的媒体培训课是认真听了的。”
    公式的赞赏被顾影的笑映得十分真诚,林乐芒摆了摆手,尝试不要跌进假象里。
    话及陈糖时,顾影还记得那位把自己从第四排拉出来、而后非要和自己PK的前辈,她念出的“前辈”两字不痛不痒,既不含语义的尊敬,也没有蓄意的嘲讽,对待它就像那是圈子里最常见的姓名。对于上届冠军的交友意愿,顾影接纳得自然,今日稍早些她在录影棚里接纳欢呼和掌声时也是如此。如果会有遥视,或许能看见在未来的决赛舞台上,在宣布名次后,她走向坐席的模样多半与此相差无几,昂首带笑,不卑不亢。
    林乐芒注意到顾影的脸上始终挂着笑,从她在镜子里转身的那一刻开始,微笑、苦笑、尴尬的笑、开怀的笑、理解的笑、歉意的笑、放松的笑、紧张的笑,接续的又是没有尽头的微笑。但和自己空洞的职业笑容相比,林乐芒从每个笑容里体会到了真切的情绪,与露出笑容的人共情共感。那些情绪感染着氛围的起落升降,若没有肩扛摄像机宛如深洞的镜头提醒,聆听者和对话人很容易沉迷其中。
    离开录制基地时,四下早已沉入无尽墨色,商务车行驶在夜色中,前路无尽又不可知。林乐芒靠着椅背,默数着道路两旁一闪而过的反光条,她在业内已经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了,无论台上台下、镜头前镜头后,包括许多想要成为偶像的人,所有人都与自己一样,披着别人缝制的皮,和观众演绎着你情我愿的欺诈游戏。
    顾影和这些不同,她的内里有一颗平稳燃烧的恒星核。温暖耀眼,令人向往。
    可是夜空,空旷得没有一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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