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酿 第9节
宋佳善沉吟半晌,有些犹豫。郦清妍又开口,“母亲担忧,便多派几个下人跟着就好。女儿知晓厉害,不会乱跑,乖乖待在马车里,只去菩萨那里添柱香,供上银钱便回。”拉着宋佳善的胳膊轻轻摇了摇,显出两分小女儿似的撒娇。
因着郦清妍的性子,温温柔柔的,鲜少向宋佳善要求什么,撒娇更不会有,所以两人之间向来不算亲厚,今天头一次见她露出这般小女儿的娇憨,不由感慨,心中便柔软下来。
“好罢。你一向是乖巧的,不会惹出什么事情来,此去多注意些,莫同抛头露面,莫同陌生人搭话。主持方丈见你一人去,自然知晓非定国公府惯例请愿,不会多为难你。我让明珰取五十两银子与你,你且供你自己那份愿就好。”
郦清妍得到应允心中欢喜,靠在宋佳善肩头,“母亲最好了。”
“嘴倒是越发甜了。”宋佳善捏了捏她,“反正明日也去了,若净明住持那里人少,你便去求支签算一卦,看看来年的运程,若求得好签,我也安心,少操劳些。”
郦清妍摸着宋佳善手腕上的紫玉镯子,点头道,“女儿知道了。”此去目的本就是求签算卦,宋佳善顺口一言,倒是让自己行动起来更加方便。郦清妍满意而归。
上一世,因温阑参佛,敬王府在宝相寺的供奉是皇城中最大的一份,慕容亭云宠爱温阑,在温阑的要求下为寺中观世音菩萨贴了金身;慕容聆晖后来过继到温阑名下,为显孝道,更是扩建大雄宝殿,扩充了藏经阁内的经书,由此更得慕容亭云器重。作为聆晖的正妻,郦清妍对宝相寺不能再熟悉,所以伏在桌上拿着笔细细画出净明主持那里的算命签时,可谓十分轻松。
郦清妍对自己这几个丫头所擅长的事物十分熟悉,譬如菱歌爱针线,听棋厨艺很好,而卷珠最喜欢用木头做小东西。郦清妍把画好的图纸递过去时,卷珠正在给郦清妍收拾明日敬香要带的东西,有点搞不清自家小姐要做什么。
“想不想你的小姐安安生生,然后你们跟着我一辈子也安安生生?”郦清妍如此对卷珠说。
卷珠自然点点头,“只有小姐对我最好,会让我吃遍漱芳斋的糕点。”
“那你连夜把这个做出来,不拘于什么木头,竹子就成,要磨得光亮些,做出被摸过用过很多次的模样。可有难度?”
卷珠捧着图纸仔细瞧,“看着倒是不难,应是能做出来的。只是小的怎么觉得这个很像净明主持那里的签?”看了郦清妍似笑非笑的表情,嘴都惊得合不上,“真是?”
郦清妍弹了弹她的额头,“倒还不笨。既然有印象,就更容易做了吧?”
卷珠点点头。郦清妍又道,“你马上去做出来,行李我让菱歌收拾。做好记得拿过来,我还要提字的。做得好,明天给你带点心回来。”
卷珠瞬间眉眼都是笑,“小的想吃百合酥和窝丝糖,可以买吗?”
“按时完成,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好嘞!卷珠马上去做,保证让小姐满意!”卷珠蹦了蹦,跳着去了她的小房间,叮叮当当地忙活了起来。拾叶正抱着一叠衣裳进来,见到卷珠那高兴模样,不由道,“小姐又许了她什么了,惹得她那样高兴?”
“除了许吃的和好木头,她还有什么喜欢的?”郦清妍笑道。
拾叶想了想,觉得的确如此,不由也笑。把衣裳在架子上挂起来,“小姐说的素色衣裳,我只找出来这几件,小姐看哪件合适些?”
郦清妍走近细看,一件是淡绿绣合欢花,衣襟用米粒珍珠密密地缀成祥云花纹,不喜绿色,这件不成。第二件是月白梅花,没有什么繁复的装点,显得太过素淡,也不成。第三件是天水碧锦缎,用银丝绞着绣了一幅烟雨梨花,素雅不失华贵,洁净不失庄重。况且,天水碧……郦清妍也不知自己究竟想到了什么,没有什么犹豫就挑了第三件衣裳。
此去宝相寺,路上就需将近两个时辰,实在不算近,拾叶弄香忙前忙后,保暖的毡子,手炉脚炉,路上吃的点心茶水,备用换洗的衣裳,诸如此类弄了一大堆。郦清妍想着自己的事情,任她们忙。
菱歌才泡了回冷水,又被冷风吹了半日,精神头不是很好,郦清妍就决定不带上她,留她和卷珠一起,在棠梨院看家。弄香拾叶感慨了几句,说棠梨院人少,听棋一回去,倒是有些忙不过来的样子。郦清妍也觉有道理,便说年后府中进新人,要弄香去挑几个伶俐些的小丫头进来□□伺候,弄香直说她开了窍,再不一个人不理世事了。郦清妍听了只是淡淡一笑,看着本就大,因为人少显得越发空落落的院子,心中并没有因为冷清产生不适,却也觉得的确应该添几个人,添点热腾腾的气氛。
因路途略远,第二日刚过卯正,郦清妍带了拾叶弄香就上路了。马车宽大,郦清妍坐在厚厚的毛毡上,拾叶给她盖了条毯子,又将炉火拨的热热的,生怕冻着她。弄香掀起窗帘子,透过窗子缝往外看,天都还没亮,是浓黑的阴青色,浮着几颗稀稀疏疏的星星。马车刚驶出国公府,宋佳善派了六个家丁跟从,都骑着马,在车外夸嗒夸嗒地走。
郦清妍借着马车里的蜡烛,看着捏在手中的竹签。卷珠的手艺果真是好,做的和净明住持所用的签一般无二,加上自己那手曾让聆晖惊叹过无数次的临摹技艺,只要这支签混入签筒,除非一支支仔细对比,不然根本不会有人察觉得出。
郦清妍在心中默念,期望今日之事一切顺利。
宝相寺今日香客很少,年节前庙里向来清冷,要待年后众人开始敬香祈福,期愿新的一年诸事如意,那时才会热闹。不过郦清妍一下车,就注意到宝相寺是做了迎接重要官员的排场的。寺前宽阔的青石板场地上已停了一溜的马车,寺门大开,有随从十几步一隔,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寺里。郦清妍瞧了瞧那些马车,认出车上挂着的标志,原来是康郡王庄家。不过看着架势应是只有男丁前来,没有女眷坐的车子。
大门被占据,倒不影响郦清妍,从偏门进去,下人递了定国公府的牌子上前,便有小沙弥上来引路,带着一行人去禅房歇息,待休整完毕方去殿中上香。郦清妍熟悉流程,自然不会多问,饮食起居有拾叶弄香打点,也不需自己操心。
禅房中笼了火盆,桌子上的青花瓷盘里装水养了水仙花,开的很好,暖融融的温度将花香烘的更盛。两个丫头取出要用的东西一一摆上,郦清妍见她们还要收拾上一会儿,便从屋里出来,走到院子里。
供香客居住的禅院在寺庙中靠里,即使是冬日,草木稀疏,仍旧比别处幽深几分。腊梅结了很多花苞,间或有几朵已经着急地开了,雪后空气清新,以至于花香清浅,还是为郦清妍所闻到。
郦清妍走了几步,正准备穿过游廊去暖房看宝相寺独有的冬日莲花,又是二十多步的距离,一个见过一次就会永生难忘的身影,正侧对着自己静静立在游廊中。
男人的侧颜如同水晶玲珑雕一般精致,在身后大片鹅黄腊梅的渲染下,越发勾魂摄魄。真是让人艳羡又无法嫉恨的好看,郦清妍这样感慨。
初次在康郡王府中遇见,他着浅色,郦清妍着深色。今天换了过来,郦清妍穿的是素雅干净的天水碧,他穿了一身深紫色的衣裳,料子依旧好到一寸千金,若隐若现的繁复花纹透露着不显山露水的华贵,泼墨长发半披半散,用同色发带随意系着发梢,不变的是衣裳依旧很薄很长,在身后拖了一大截。
郦清妍好奇,这个人这样穿,就不觉得麻烦么?
美人听到动静,眸子转过来,一丝惊讶转瞬即逝,淡淡的笑如同三月桃花缓缓开放,浮上他的脸颊。
“好巧,又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好很多了,谢谢大家的关心╮(╯3╰)╭
第7章
郦清妍也觉得巧,想起在门口看到的康郡王府的马车,开口问出心中疑惑,“公子是随康郡王府的人一道来的么?”
美人没料到对方会这样问,想了想才回答,“算是吧。”
猜想被证实,郦清妍心中更觉惋惜,前世在话本子里看过的一句俗话叫什么来着?哦对,一朵鲜花插进了牛粪,暴殄天物。不过康郡王府的人都在正殿,他怎么来了这里?难不成也是一个喜欢清净的人?
郦清妍好心告诉他,“此处没有什么景致,暖房养的有荷花,倒是值得一观。”此处无人,虽然光天化日两人相隔也远,孤男寡女如此对话却也不妥。得知对方是男宠的郦清妍便不行礼,一句好心建议后,只微微颔首,礼节性地笑一笑,而后转身回禅房,不再打扰美人享受独处的宁静。
“嗯?”美人发出一个单音节疑问词,后知后觉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郦清妍有点头疼,发现每次和这个男人见面都会被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叫住。修养使然,郦清妍不得不转过身,“自然是来敬香。”语气比方才要淡漠疏远。
美人的眉微微扬了扬,“姑娘似乎不怎么想和我说话。”
郦清妍想了想,以最不得罪人的方式回答道,“出门前家母曾叮嘱,不可随意与陌生人搭讪。”
美人的脸一时没绷住,手握成拳抵在唇边笑咳了两声,开口时犹带着笑意,“令母所言的确有理,只是我们曾经见过,方才姑娘又一番好心给我推荐可供赏玩的景致,如斯说来也不算陌生人不是?”
美人这种尾梢带着颤音的声色实在诱人到不行,又是那样的样貌……郦清妍重重地叹了口气,定力不足啊定力不足,自己都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还能因为美人而心神不定,老脸都要丢尽了。
“我不知你姓名,不知你年龄,我对公子的事一概不知,怎么不是陌生人?”当然知道他是庄希南男宠这种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原来如此。”美人点了点头,“姑娘觉得我该叫什么?”
“我怎么知道?”
“姑娘猜一猜。”
本来想说这个人真是没完没了,可一看他那对认真期待的眼睛,心中的不耐都跑的一干二净。郦清妍还真就仔细猜了起来。
魔障,真是魔障了。
“我只想到一个字,不知道对不对。”他不过来,郦清妍也不上前,两人就这么一个站在游廊里,一个站在屋檐下,隔着二十几步的距离对话。间或有雪块从屋檐上掉下来,落到地面上厚厚的雪里,带起微微的响,营造出一种静谧的唯美画意。
“你且说来一听。”美人饶有兴致。
“月。”郦清妍回答。
美人好看的眉又微不可见地扬起。“姑娘为何猜的月字?”
“公子样貌倾城绝艳,周身气质如淡月流光,声音又这般深沉绵柔。公子所到之处,正若皓月当空,让身边星辰都黯然失色,只注意到公子一人。所以得了月字。”
美人被夸的眉眼俱是笑意,“姑娘果然聪慧过人。”
郦清妍惊讶,我就随口说了个字,以他的样貌胡诌了一通,还真猜对了?
美人道,“我倒也得了一个字,不知是否是姑娘芳名。”见对方不问,便自己说了出来,“梨。梨花带雨,尤惹人怜,姑娘的平静与淡漠正如梨花般清甜。莫怪小生唐突,姑娘的心境实在超出表面年纪,是否曾经历过大风大浪?”
梨与郦,是又不是。也许他是知道自己是郦家小姐才这样猜的。不过后面那番话让郦清妍吓了一跳,这个人简直会读心一样,继续让他了解,只怕会把自己抽丝剥茧一样看得通透吧。
郦清妍再不多待,行了半礼,“小女子敬香的时辰到了,先告退。”
郦清妍走后良久,名月的美人才露出玩味似的笑来。小曒倒是没有说错,这姑娘的确较一般女子有趣得多。
郦清妍此番不去大雄宝殿,只在观音禅院还愿。空腹敬香,祈愿,叩首,聆听一番方丈徐徐念出的梵音,又敬了供奉,将银两入了功德箱。一番事毕,回到禅房,到了该进午膳的时辰。小沙弥提着食盒带了斋菜过来,这个时节新鲜蔬菜不多,斋食样式比夏日里简单。一碟糖醋白菜,一碟千页豆腐裹金针菇,一盅浓浓的豆腐羹汤,还有一碟醋泡酸萝卜条。食材样式都简单,难为的是色泽喜人。
小沙弥道,“外头的男施主都已送了饭食,厨房今日做豆腐留了豆浆,一会儿为女施主送来。”
郦清妍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多谢小师傅。”
小沙弥也回一礼,“女施主请慢用。”
郦清妍在路上吃了点心,不觉得很饿,吃了一小碗米饭,菜都动了一两口,便放下竹筷,余下的让拾叶弄香吃了。饭菜的量给的刚好,倒也不曾剩余浪费。
用过午膳后,一个随从过来禀话,说净明住持正在大殿与众方丈一同为康郡王讲经,要半个时辰后才会得空。换句话说,就是净明住持所在专司香客求签问命的箴诫堂极有可能是没有人的。郦清妍留拾叶在禅房做出歇午觉的样子,带了弄香,偷偷摸摸地溜到箴诫堂。
到了那处,前后果然不见人影,郦清妍叹了句运气真好,让弄香在门口守着,自己推开门滑进屋内。前世这箴诫堂来了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回,净明那些东西放在哪里郦清妍一清二楚,在案几上的一堆签筒中找出观音灵签,把那一百支签文倒出来,一只手拿着卷珠做的竹片,另一只手仔细翻找起那支二四签。
郦清妍想着有弄香把门,便心无旁骛认真寻找,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不知何时多出的人,正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你在做什么?”那人看了半天也不知这小姑娘在做什么,便低低地开口问。
郦清妍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没把手中的东西直接丢出去。扭头看着一脸纯良无辜的月美男子,气得头顶生烟,怒道,“你何时进来的?怎么都不说一声!”
“你进来不也没说一声么,何况还是我先进来的。”月轻飘飘说一句,长臂一挑,趁郦清妍分神之际,直接从她手中抽走了那支伪造签文。
“你还我!”郦清妍伸手就去抢,哪里还抢得回来,月只是抬高手臂,她就已经够不着了。
“二四签,下签已宫……嗯?怎么是支下下签?”月惊讶问着,郦清妍瞪着他不说话。月又看着高抬着的手中的签文,喑沉的烟嗓一个字一个字地把竹签上的话念出来,“不成理论不成家,水性痴人似落花;若问君恩须得力,到头方见事如麻。这是殷郊遇师罢?”
郦清妍恨得咬牙切齿的,男人女人之间身高差距做什么要这么大!自己够着手指在他面前蹦着跳着抢了半天,差点埋进他怀里了也没碰到那竹签子一下,他从头至尾连站立的地方都没挪一挪,郦清妍简直要气死了!
月将竹签子从身后绕过,换到另一只手中,然后捉住了郦清妍扑过来抢夺的手腕。郦清妍瞪着他的眼睛直喷火,要杀人一样。“你还给我!”
“我还以为你是不会生气的人呢。”月看着她小猫炸毛一样的模样,和方才站在屋檐下无波无澜的人简直是两个人,不禁有些想笑。“不过这支签原就在观音灵签里吧?你是要换出来?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有人逼迫你这个娇滴滴的姑娘一起做坏事?”
郦清妍斜觑他,“我告诉你了,你就把它还我?”
月笑起来,有点阴险,“我可以考虑考虑。”
郦清妍觉得自己想狠狠咬他一口,“你怎么这样!亏我还想联合庄四娘帮你脱离苦海……”
“脱离苦海?”月更不懂了,这个女子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脱离哪个苦海?”
郦清妍破罐子破摔地说,“你这样的人物难道就甘心留在那种人身边?和囚禁有什么两样。你该是自由又潇洒的,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的。”
“那种人?”月想起那个邪魅又坏心眼的弟弟,虽然他的确常常奴隶自己替他干活,不过留在皇宫里是自己的选择,算不得囚禁吧。月觉得这个女子可能对自己存在误会,试着解释,“他没有你说的那般不堪的。”
郦清妍磨着牙道,“现在我发现自己错了,我怎么会觉得你像月亮!你根本就是坏人,以大欺小,以高欺矮,以强欺弱,只是长了一张惑人的皮相,还自甘堕落,助纣为虐……”
月见她“妙语连珠”般越说越起劲,越说越不堪,忙打断她,“好好好,你莫要骂了,我答应你,你只要告诉我缘由,我就把这小东西还给你。”
“当真?”郦清妍明显不信他。
“不信?那便算了。”月转身就走。郦清妍立马拉住了他的衣袖,柔滑的衣料差点没抓住而直接从手指中抽走。郦清妍死死拽着他袖子的一角,使出必杀技,眼睛中聚起水汽,波光粼粼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声音嗡嗡的,“那你不要骗我。”
结果月根本不吃这一套……
郦清妍又暗暗磨牙,心中不停说服自己,他是男宠,所以对女人没有兴趣,以克制自己不顾力量悬殊要揍他的冲动。
月将她那副恨不得吃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见逗弄这小丫头也差不多了,开口道,“你再耽搁,净明住持可就回来了,你要做什么也来不及了。”
郦清妍认输地长叹一口气,“我不想出嫁。”
“这和签文有何关联?”
“父亲要将我嫁入一个很有权势的人家,以保家族平安。”
“意思是你父亲做了坏事,即将被发现,所以他要借你拉拢权贵,以躲过此劫,而你想以此签警醒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