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卧闻海棠花(十三):夜深花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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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元婴中期这一关,左耀卿谨慎万分。
    他体内的灵力早在半年前就几近漫溢,战场上杀伐过重,魔气横行,数次诱他在危急之时冲关,幸而都被左耀卿用秘法生生压制住了。
    上回渡劫,若非南山道人出手相救,恐怕他和花颜早就成了白骨一堆。
    然而,这样死里逃生的结果,也是有代价的。
    旁人都惊叹于他修炼神速,唯有兄长看得分明,他现下的状况险之又险。
    “若你此刻冲关,进阶之率不足五成。”左昭恒如是道:“你伤势未愈,魔气未除,万万不能急于一时。理应先稳住根基,再徐徐图之。”
    除却斟酌兄长之见,左耀卿反复思量,终于赶在立冬前卸了宗门内所有俗务,交代了些要事,便欲前往长留山上闭关。
    双亲已故,兄嫂那里自不需要他费心,如今他放心不下的只有花颜一人了。他原想不告而别免她担忧,可临行前一日,他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去了清平居。
    去时,花颜正坐于榻边收拾衣物。
    左耀卿立在她身旁看了半晌,低低开口道:“这冬衣此时穿来尚早,理它作甚?”
    花颜回望他,平静反问道:“你说过的,长留苦寒。若不带些厚实的衣物,我又怎么在山上度过这一季凛冬?”
    闻言,左耀卿顷刻愣住了:“你……要随我一同前去?”
    说罢,他又立时皱了眉,否决道:“不可。我欲闭关叁月,出关已是来年,你且在家中安心等我便是。”
    花颜停了手上的动作,缓缓起身。她只及他胸口的位置,偏过头,抬手便勾住了他腰间悬着的剑穗。
    她轻声道:“以往冲关,你从不避着我,这一回,你又怕什么?”
    男人身子一僵。
    花颜继续道:“我猜,你是怕自己再也回不来了罢。既如此,你若不带我同去,说不准眼下便是咱们最后一面了。”
    他一把攥住她沁凉的手,戾气上涌,恨声道:“你自然是盼着我再不回返,好从此脱身。阿颜,你如今还以为自己能离开吗?若我死了,定然……定然……”
    他吸了口气,咬着牙,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吐出最后半句。
    “我绝不留你独活。”
    男人掌心火热,用力扣紧了她,可花颜却听出了他暗藏的所有颤动与不安。
    于她,威胁是最无用的,因为她已没有什么值得被胁迫的东西了。
    *
    他果真带她去了长留,相伴他们二人的,只有漫天遍地的肃雪寒冰。
    虽说早有准备,可以花颜的修为,面对这座仙山上无孔不入的凛冽寒气,终究还是难以招架。
    进入石门闭关前,左耀卿看了眼蜷缩在洞府内瑟瑟发抖的花颜,什么也没说,只将一物留给了她。
    是他的本命剑。
    花颜独自抱着剑,感受着周遭环护的灵罩,望着他渐渐消失在门后的身影,笑着落了泪。
    她在长留山上住了七日。身为天灵根修者,最要紧是静定之极,如此方能以天养神、稳固根基。七日,足够左耀卿收心离境,彻入无物。
    而她也该走了。
    左耀卿将本命剑留给她,是为护她周全,也是笃定她无法越过正主随意驱使此剑。她与他已经离心,甚至连剑鞘都难以拔出,这是他亲眼见过的。
    花颜心中忍不住轻叹,自负,会成为他们兄弟最大的弱点。
    长约叁尺,脊有冰纹,灵为霜华。花颜握着他的本命剑,闭了闭眸,玉腕轻动,顷刻便抽出了锋刃。
    终究只是件器物罢了。剑随心动,她的真心,从来只有她自己知晓。
    这是一柄极上品的灵器,虽然在她的手上显得有些暗淡无光,可在左耀卿的手上几乎可以称作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剑锋所指之处,不知斩灭了多少亡魂。
    而今日,它所要沾染的,便是她的心头血。
    明晃晃的寒光映在她嫣红的眸中,一声铮然飒响之后,她竟毫不犹豫地将剑尖送入了自己的心口处。
    好冷。
    花颜死死攥着剑柄,狠下心来,又让那剑尖深入半寸。
    霜白色的冰纹骤亮,剑气势如破竹般侵入体内。她的血顺着那纹路,缓缓地、蜿蜒流过。
    很快,她的嘴角也开始溢出鲜血,缕缕鲜红浸透了她胸前的衣襟,滴落在地,绽出血色的花。她一边发抖,一边轻轻喘气,只觉得浑身的温热都快被剑灵夺走了。
    可是她没有办法,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你也算帮了老夫一把,老夫便赠你一言。姑娘,若想达成心中所愿,需得借助一件外物。”
    “……何物?”
    “……那左家小子自诩精于算计,却罔顾规矩,将最大的把柄亲手递到了你手中——世人只知剑认二主,始终以原主为先,可若其中一主命不久矣,便可越过原主驱使此剑。”
    “……命不久矣?”
    “……以心头血养之,你便能用他的剑,杀了他。”
    *
    万仙山上。
    左昭恒方才见过妻儿,闲话过家常。可一出院门,原本缱绻温和的思绪,一瞬便乱了。
    时隔半月有余,左昭恒又听见了那首曲子。
    依旧是熟悉的方向,熟悉的琴音,他早就决心不在理会了。可立在原地,却还是忍不住听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阵琴音渐渐消散,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抬手,面颊竟已微湿。
    不似以往的刻意效仿、暗藏玄机,这一回,她弹得实在哀恸至极。声声切切中,几乎要将他拉回数百年前,满目都是那道窈窕身影。
    最后一次了。他反复告诫自己,只这一次,他要将一切都问明白,此后再不纠缠。
    在清平居见到花颜的时候,她正抱着琴,似是要将琴收起。
    “我早已告诫过你,这曲子,莫要再弹了。”他上前一步,语气莫测道:“为何离开长留?”
    花颜缓缓转身道:“因为那里,不是我该留的地方。”
    左昭恒看着女子苍白的面色,眉头紧锁道:“你终究还是辜负了耀卿,若你肯在山上等他出关,他与我都不会再疑心于你。”
    他顿了顿,略有些惋惜道:“可你还是回来了。你应当知晓,我不会再留你性命。难道,你只为奏这一曲与我?”
    花颜垂睫,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模样,平缓道:“是,只为奏这一曲。”
    她抱着琴,却根本不为收它,而是突然松开手,将琴狠狠摔在了地上。
    朱弦断,桐木碎。
    左昭恒退也不退,只满眼淡漠地望着她。
    花颜捂着胸口,缓了口气,突然扯着唇角道:“多可笑啊,五百年前与我姐姐海誓山盟的男人,此刻望着这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左昭恒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出此话。
    沉静好半晌,他似乎下意识想要反驳,可又有千万句堵在心口,最后只喃喃道:“不可能……绝无可能!你……姐姐?她只是个凡人,而你是个修者!”
    闻言,花颜抚了抚面容,轻叹道:“是啊,她只是个凡人,因为她母亲是凡人。”
    但很快,女子又嗤笑一声,继续道:“可若她的父亲是位高阶修者又该如何?你们修仙世家不是最看不起凡人吗,若修者与凡人低贱的血脉结合,生出的会是什么样的怪物?”
    此时此刻,左昭恒望日的冷静自持再也不见,他袖袍中的双手颤动,难以置信道:“我从未听她提及过……她只说自己是个孤女,无父无母。若有双生姐妹,雪青,她为何要瞒着我……”
    是了,雪青。
    花颜抬眸,眸中除却恨意,更多的竟是怜悯之色:“原来你还记得她的名字。一个死去两百余年的凡人,还能被世家家主记在心上,这倒是我姐姐的福气。”
    “可遇见你,受你哄骗,被你夫人所害,却是她的孽了。”
    屋内焚香清雅,可左昭恒闻来只觉得甜腻有异。他按下心中隐隐的不安,追问道:“为谁所害?你是说伊水?她从未见过雪青,况且,她有何缘由去害一个凡人……”
    情急之下,他果真不忘护着自己的妻子,可花颜却听不得这些。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这么多年,午夜梦回之时,你就一次都没梦见过她吗?”花颜逼问道。
    “她是寿终而死。”左昭恒毫不犹豫,坚定道:“寻常凡人寿命不足百岁,分别前,我曾将家母所传的‘仙灵延寿丹’赠与她,却也只能续她百年寿数。”
    花颜静静听他说完,不置可否。她云袖一挥,左昭恒暗道不妙,想退,却见女子樱唇轻启,已失去了所有先机。
    他被紧紧缚在原地动弹不得,而缚住他的竟是他自己的护身灵器——定绫索。
    感受着体内飞速流逝的灵力和空气中愈加浓烈醉人的香气,左昭恒强撑着仅剩的神智,苦笑道:“原来,她连这咒术都告诉你了。初见那日,我用定绫索捆住耀卿时,难为你始终隐而不发。”
    “输给这样下叁滥的手段,想来左家家主十分不齿。”花颜挑眉道:“我猜,你定然还有旁的手段,只是不好立时要我性命罢了。”
    她踱着步子,仰头叹道:“左昭恒,你是个狠心人,也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可你的心软从来用不对地方。”
    “乔伊水痴心于你,你不忍负了她,所以娶了她;可当年,若你肯对我姐姐多一分心软,便不会任由乔伊水使人下毒害她,让她生生哀嚎叁日方死。”
    霎时,左昭恒目眦欲裂。
    “我与她生而殊途,无法时时照看于她。等我见到她的尸首时,她早已被山间虫鸟野兽啃食得干干净净,只剩白骨了。”
    花颜终于还是压抑不住汹涌的恨意,掐住左昭恒的脖颈,一字一句道:“全身溃烂,内脏尽毁……她是多么爱洁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每一寸皮肤化为脓水,而且,是从面容开始。”
    “乔伊水不会亲自见她,因为她根本瞧不起她啊。只消妙音门大小姐的一句话,便有无数走狗替她去人界跑这一趟。什么毒药最能摧折女子,她多清楚啊。”
    “那颗仙灵延寿丹,是你赠她的最后一物,她又怎舍得用去?当然,即便她想,也没这机会。你刚甩手离去,她便命赴黄泉了。”
    “可恨乔伊水这个毒妇,还贪心此丹,后又嘱人来搜,可惜已经被我取走了。”
    “她为了瞒住你,当然得卖通你身边之人拖延死讯。你只当她吃了那仙药,自以为消解了心中愧意,往后便可重新做回你高高在上、没有半分污点的左家大公子。连她的坟,你都没有再去人界瞧过一眼。”
    “这般胆怯懦弱!左昭恒,你也算个男人!”
    左昭恒再也撑不住分毫,猛地半跪在地上,垂头而泣。
    这些,都是他从未想到过的。
    字字句句,都如一根根练魂钉般死死钉在他心上,教他顷刻间便痛不欲生。
    “我……是我……对不住她……”
    事已至此,花颜再无旁话可说。
    不论是有意还是无心,左昭恒便如她生父当年,风流一时,却害了女人一辈子。她定要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即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左耀卿将父兄和家族看得比她更重,在她眼里,姐姐的性命也比他们都重要得多。
    左昭恒放弃雪青,是为了名声和前途。而这两样东西,如今都在她的一念之间。前途就当是她给左耀卿的补偿,至于名声……
    花颜没用左耀卿的剑,这最后一步,她不能让他背上杀兄的非议。
    她只用了一把精巧的匕首,那匕首异常锋利,她的指腹在刀刃上轻轻滑动,一瞬便被割开了。几滴血,顺着她的指尖滴在左昭恒的衣摆上,污了他的胜雪白衣。
    奇异的是,左昭恒再无任何挣扎。他不像是认命,倒像是一心求死。
    仇恨是不会被任何东西消弭的,即便是时间,也只会让仇恨沉淀得愈深。他与花颜,只有一个能活下来,而他,已不能再对雪青的妹妹生出半分杀意了。
    “应当不会很疼的。”花颜淡淡道:“毕竟,我可不像你夫人,有那么多折磨人的法子。”
    左昭恒的精神几近恍惚了,他的眸子始终定在她的眸子上。
    难怪,两百多年了,雪青从未入过他的梦中。若她地下有知,也该早早转世投胎去了,此后便是千万次轮回都不愿再与他相见。
    心中的大义,父亲的期许,家族的荣光,修仙之人除魔卫道的天职,他自认为从未亏欠过分毫。而他唯一欠下的这桩情债,终究是要拿命来偿的。
    最后,左昭恒只是轻声道:“你和她,真是生得极像。可惜这眼睛,却没有半分相像。”
    雪青有一双同寻常凡人般宁澈的深褐色眼瞳。而花颜的眸子则像浸了血,连一丝情都瞧不真切,似乎她勉力活到今日只是为了报仇血恨罢了。
    “我只求你一件事。”他看向她握刀的手,恳切道:“你深爱耀卿,我很放心。只是成简……”
    刺骨的冰冷一寸寸钻入他的心口。
    他还有什么资格求她?花颜不想再听他任何的辩解、悔恨、遗憾,她只知道,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成简……他、他只是……”
    左昭恒急促地喘息着,他还顾念着牵挂着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大片大片的血喷涌而出,散在空中,铺在地上,是极绮丽妖异的画面。花颜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心起先跳得很快,之后逐渐慢下来,一直到彻底沉寂。
    修仙之人也是人,血也是热的、红的。
    原来他们也会死。
    *
    花颜长裙染血,拿着左耀卿的剑,一路杀到了山门处。
    如果没有这把剑,她原该连清平居都踏不出去;可凭着这把剑,宗内弟子无一人能拦得住她。
    四下里,众人惊慌失措,长老尚未赶到。花颜知道,若不在此刻趁乱一鼓作气杀出去,恐怕她就再无活路了。
    她不欲伤及无辜性命,也不愿多耗费时间,出招只点到为止。
    一剑劈开最后一个拦路的弟子,花颜终于突破重围,飞速冲出了山门外。远处,甚至已经能隐约望见白灵和师兄前来接应她的身影。
    只差几十步,几步……
    霎时,手中的剑芒大盛,几乎要脱离掌控。
    情形骤变,花颜大惊,赶忙用尽全力制住此剑。她下意识回首看去,正对上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黑眸。
    冰冷,沉郁,戾气纵横。
    他对上了她的目光,明明只是百米之隔,却仿佛割开了今生今世。
    花颜知道,从今往后,他对她真的只有恨了。
    男人站在山门的最高处,眼见没有立时唤回他的本命剑,面色更加阴沉。他也并未亲自上前追赶,只侧身接过了一旁侍从递来的弓与箭。
    他已长久不在她面前弯弓搭箭了,她几乎都快忘了,他十七岁时一战扬名,靠的便是这一手百发百中的箭术。
    精铁为镞,寒芒乍现,顷刻便对准了她。
    左耀卿。
    花颜极轻极浅地笑了一下,扬起手,将本命剑抛还给他。
    下一瞬,一支箭矢便稳稳地穿透了她的胸膛。
    “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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