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金枝 第58节
刚走到门前,一个小厮便恭敬的走上了前来。
“正是。”
柳二娘端起了架子,不笑的时候倒真有了些大家的风范,她一偏头,却见身边的人尽管刻意扮了丑,但身姿挺拔,亭亭玉立,仍是叫人挪不开眼。
“那二位便跟着我进去吧,公子稍后就到。”小厮领着他们进了去。
虽是在客栈,但房间布置的十分雅致,一面巨大的颇黎(注:玻璃)屏风隔断了里外,柔嘉一进去,便从那颇黎上看见了自己影影绰绰的身影。
面黄肌瘦,脸上还点着几颗黑痣,她这副模样,便是皇兄当面见了怕是也难以认出来。
柔嘉松了口气,款款落座。
只是一定睛,落到那摆好的酒菜上,她忽又抓紧了手心,看向了二娘:“这些菜我瞧着像是邺京的名菜,怎么……怎么这酒楼还会做邺京的菜吗?”
柳二娘从前也未曾来过这里,略略看了一眼,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这是庐州最大的酒楼,成日里招徕四方来客,便是多会一些菜系也没什么奇怪的,大约是这肖公子口味偏好吧。”
可这姓肖的不是扬州人吗,怎会偏爱邺京的菜系?
柔嘉一一扫过那些菜,手心微微发了汗。
正惊疑间,那屏风忽绕过来一个身影,一眼瞥到那黑底云纹的衣裾和长长的影子,柔嘉心里砰砰直跳,不敢抬头去看。
眼看着那人一步步走近,柔嘉愈发紧张,紧张到后背绷直的时候,头顶忽然幽幽落下了一个嗓音。
“这位就是秦姑娘吗?”
声音有些粗粝,柔嘉猛然抬头,见到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怎么了,秦姑娘,是肖某长得太难看了,吓到姑娘了吗?”那人摸了摸自己的脸,似是有些疑惑。
柔嘉这才回过神,察觉失礼连忙道歉:“没有,是我认错了,公子一表人才,小女绝无此意。”
“原来如此。”
那人看着她涂的黑黄的脸,顿了顿,也不禁有一丝想笑。
他是齐家的二公子,齐成泽的弟弟,从前是见过这位公主的,可他还没敢笑,忽察觉到身后那道凛冽的视线,连忙又绷住了脸色,客气地请她坐下,顺着先前皇帝的吩咐问下去:“敢问姑娘是错把肖某认成了何人,竟会如此震惊?”
见到来人不是他,柔嘉心里的大石落了地,轻轻舒了口气:“只是一时错觉罢了,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哥哥,才一时有些失态。”
“原来是兄长。”齐二点了点头,“既是和肖某有些相似,肖某也想见见,不知姑娘的兄长在何处高就?”
“谈不上高就,他……他不过是做点小生意罢了,且性情暴戾,阴晴不定,和公子这般温润的人没法比。”柔嘉将头发撩到耳后,似是不愿多说。
性情暴戾,阴晴不定。
他在她眼中就是这个形象?
坐在颇黎屏风后的萧凛眼神忽抬,射过来一道极其锐利的视线,仿佛要把这颇黎都震碎一般。
齐二后背发冷,捏着杯子的手微微发抖,干笑了一声:“是吗……”
窗外春光明媚,又是正午的时候,柔嘉不知怎的忽也感到一丝凉意,视线逡巡了一圈,落到那颇黎屏风上时,不由得微微一顿,总觉得似乎有人在看她。
而那扇颇黎屏风也的确另有玄机,从里面可以看的见外面,而从外面却看不到里面。
两个人隔着屏风对视,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就变得有些古怪。
柳二娘却浑然不知周围的暗流涌动,她惦念印章的事,端着酒杯笑着向姓肖的敬酒:“上回肖公子说还想再订五十个,不知考虑的如何了?”
齐二听了她的话,惆怅地放下了酒杯:“柳掌柜,不瞒你说,其实这印章肖某自己是挺欣赏的,也愿意帮你们一把,但我家家主似乎并不感兴趣,尚未答应,因此肖某也不敢贸然应口。”
“家主?”柔嘉视线刚从那屏风上移开。
齐二点了点头:“正是。其实肖某也不过是肖家的一个旁支罢了,这么大一笔单子还是得报给家主同意了才行。”
柳二娘却是从那话中听到了一丝转机,斟酌着开口:“那敢问家主喜欢什么样的风格,我们雪浓眼界开阔,若是替他量身定做一个,讨的了家主的欢心,此事兴许还会有余地?”
“量身定做啊……”齐二捏着杯子抿了一口,余光里透过屏风看到里面的人点了头,才开口道,“这也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我家家主性情高洁,品性端方,肖某这几日会在庐州停留,若是姑娘这几日能做好一个,由肖某转呈,或许还有转机。”
柔嘉从前跟着父亲学刻章时从未想过有一日要用此来讨好人,但活着都不易了,用技艺吃饭也不算丢人,因此也点了头答应:“好,我试试看。”
柳二娘见总算还有机会,顿时也松了口气,高兴地举着杯子向他敬酒:“那可要多谢肖公子了,若是没有您,我们哪儿有今天。”
“还是秦姑娘手艺出众,便是没有肖某,她迟早也会有出头之日。”齐二真心实意夸奖了一句。
两个人你来我往,谈笑风生,柔嘉离京颇有些时日了,这会儿一见到家乡菜,颇有些怀念,动了筷尝了一口。
只是一送入口中,不知为何,她忽想起了御膳房的味道,神情微微顿住。
齐二见她面露诧异,又将菜向她推了推:“这酒楼的厨子听说是御前出来的,手艺着实不错,姑娘可以多试试。”
原来是御前出来的,怪不得那么相像。
柔嘉点点头:“肖公子有心了。”
“这算什么,姑娘吃着好便是了。”齐二态度殷勤。
柔嘉稍有些不自在,便埋头吃菜。
她口味挑剔,不吃葱蒜,忌口的也多,很少能在外面吃的习惯,原本只打算做做样子,可逐一扫过去,摆在她眼前的菜无一放了葱蒜,口味也格外相合,就好像……好像是为她特制的一般。
可她的口味除了母亲和贴身伺候的人少有人知道,到了庐州之后,怕给二娘添麻烦,她也从未开过口,都是有什么吃什么。
唯一例外的时候是陪着皇兄用膳的那几次,他对她这毛病颇有微词,冷着脸训斥了她一通,但从那以后只要她在的时候,桌子再也没出现过她不喜之物。
一想到这里,柔嘉隐隐觉得有些怪异,撂了筷子不再动。
可身边的二娘正聊的尽兴,看着没意识到任何不妥。
她不想败了兴,便忍住了不安什么也没提,在他们举杯的时候也跟着举起来。
酒过三巡,她脸色已经有些微红,柳二娘见状没再叫她继续喝,但即便如此,宴罢,柔嘉已然不胜酒力,连脚步都不稳了。
齐二见状忙搭了把手:“要不姑娘暂且在这酒楼里歇一歇吧?”
柔嘉正在半醉之间,愈发敏感,警惕地推开了他的手,扶着桌子站稳:“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我有些择床,想早些回去了。”
那屏风后的人原本是想将她留下来的,可瞧见虽她脸庞迷醉,却仍咬着唇勉强保持清醒的样子,心底微微一动,还是示意放了她回去。
正好,他也想亲眼看看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既是如此,那在下便安排一辆马车送姑娘回去吧。”
齐二得了指示,说话间便叫人备好了车。
柔嘉见他一派正人君子的样子顿时便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这才放松了下来,告了谢回去。
可她没料到这酒格外的烈,连柳二娘这样常年在外应酬的女中豪杰都大醉酩酊,更别提她这样一杯倒的了,在马车上时就险些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待回了柳记后,柔嘉忍着醉意先安排了二娘睡下,上了楼梯后酒劲一上来越发头重脚轻,简单洗漱了一番后倒头便睡。
入夜后,青石巷极为安静,今晚连风都没刮,原本招展的酒旗静静地垂在檐下,直到一辆华贵的马车驶过,划破了静谧的夜风,那旗子才随着晃了一晃。
“就是这里。”
马车拐到了街角的一间铺子旁,齐成泽叫了停,恭敬地替里面的人掀开帘子。
“这里?”
萧凛瞥过摇摇欲坠的匾额,微微皱了眉。
齐成泽抵着唇解释道:“这柳记有些年头了,柳二娘一个寡妇经营着也颇为不易。”
放着皇宫不住,偏要来住这破屋。
不识好歹。
萧凛冷着眼扫了一圈,才抬脚下了马车,目光一凝,落到了那门锁上,示意齐成泽上前:“打开。”
“开锁?”齐成泽一愣。
他身为御林军统帅曾经远赴边关斩过叛军首级,也曾在当初即位之时率领三十万禁军护卫皇帝登基,唯独没想过有一天这一身的本事竟然要用来做贼,偷偷摸摸开一间民房的锁!
可皇帝三更半夜的非要进人家的闺房,他又能怎么办呢?
瞥见他脸色不悦,齐成泽抽了抽嘴角,无奈之下只好掏了一把尖刀出来,轻轻一转,那老旧的锁舌便啪的弹了开。
大门吱呀一声沉闷的打开,里面的摆设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不过收拾的倒是颇为干净,柜台上一尘不染。
萧凛伸手一抹,一想起这是她一遍遍擦过的,脸色又阴了下来,一言不发地走上了楼梯。
楼梯是木质的,又挤又窄,他一脚踩上去,便发出了重重的一声嘎吱,刺耳又难听,叫人不敢再动,生怕第二脚落下去会活活把那木板踩出个窟窿来。
这破房子真是每一刻都在挑战着他的底线。
萧凛额头突突,不得不放轻了脚步。
楼梯嘎吱嘎吱的响,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忽又令他想起了在营地的夜晚,因是在外面驻营,床榻用的都是轻便的木材,稍稍动静一闹大些,她便吓的缩着身子屏着气,恳求着不许他乱来。
而此时距离她离开已有小半个月了,萧凛紧抿着唇,无形中脚步越来越快。
阁楼的门一推开,远远的,便能瞧见那被褥中隆着一个侧身睡的光影,他推着门的手都不自觉放轻了些。
这阁楼属实太小,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梳妆台,连搁脚的地方都没有。
屋顶又格外的低,经过门槛的时候,他不得不低下头才能避免被撞到,愈发地嫌弃。
因为醉酒,柔嘉睡得很沉,大约是刚扯下了外衣便倒头睡了过去。
萧凛一步一步地走近,将那衣服捡了起来,搭到了旁边的椅子上,才侧身坐到了床边,沉沉地看着她的背影。
但她大约是醉的狠了,即便被这样直白又火热的眼神盯着,仍是毫无察觉,清清浅浅的呼吸着。
她面朝里侧,看不清脸,只有一截细腻的脖颈白的发光。
萧凛定定地看了片刻,喉间隐隐干痒,俯身掰过了她的肩正欲吻下去的时候,月光一照,入眼却是一张尚未擦干净的脸,脸上的粉末又黑又黄的糊成一团,好像一只沾了灰的狸花猫一般,看着格外滑稽。
萧凛低低笑了一声,伸手捻了捻又有些嫌弃,从袖中拿了帕子替她轻轻的擦拭。
帕子一点点擦过,当落到她的下颌的时候,一张白净细腻的脸彻底露了出来,红唇微微抿着,长长的眼睫垂落,萧凛刚拿下的手不知不觉又顺着她的侧脸抚了上去。
她瘦了。
一个冬天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被她这么一折腾又瘦了不少。
萧凛指尖一一滑过她的眉眼,落到了她尖尖的下巴轻轻地摩着。
大约是觉得痒,柔嘉呢喃了一声,躲开了他的手,埋在了枕头里。
她这么一侧身,轮廓看的愈发分明。
萧凛扫了一遍,视线落到了她双手环抱之处,微微皱了眉,直到将她的手一点点扯开,看到了那领口出伸出来的一截白布,他才明白过来她不是瘦了,是故意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