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342章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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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存明阅罢闫尔梅的来信,沉吟良久,下令道:“巩永固,暂且把孔氏族人看管起来,听候发落。”
    而后下了銮驾,进入衍圣公府,用膳歇息。
    夏完淳松了 一口气,但他不清楚皇帝究竟会如何处置孔胤植,心中十分忐忑,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旁,不时偷偷观察皇帝的表情。
    黄宗羲和顾炎武互看一眼,凝重的表情暂且松缓了许多,他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李存明用膳之后,抬眼看向夏完淳,噗嗤笑道:“小英雄,看把你紧张担忧成什么模样了,在你眼里,朕当真是杀人狂魔吗?”
    夏完淳慌忙跪下去道:“臣万万没有这种心思,陛下乃是千古难得一遇的圣君,只是孔胤植乃是圣人后裔……”
    “圣人后裔,哼!”李存明冷哼一声,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念头纷纭。
    无论是一反常态的夏完淳,还是亲自写信来的闫尔梅,又或者是千里迢迢赶来面圣的黄宗羲和顾炎武,他们都代表着传统的读书人。
    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将近两千年,孔子的地位越来越尊崇,国人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越来越深,读书人更是对孔子顶礼膜拜。
    儒家思想成了封建帝国的治国理念,成了社会精神支柱。封建王朝想要维护天下一统,维护统治,就必须跟读书人合作,必须表现出对孔圣人的尊重,必须善待孔子后裔,这是一套完整的内在逻辑。
    李存明暗想:“社会经济决定上层建筑,如今大明朝尚未步入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处于萌芽状态,思想启蒙还没有开启和完成,还得利用儒家思想笼络人心。”
    “关键问题并非杀不杀孔胤植,而是在于要不要继续独尊儒术。闫尔梅、夏完淳等人的担忧,最深层次的原因就在这里。”
    “我穿越到大明朝快有四年了,一直忙着强兵强国,大明朝的军事实力有了极大的提升,经济水平也有了长足的发展,但还远远不够。尤其是在彻底驱除鞑虏之前,不宜在思想层面造成太大的混乱。”
    “而我在短短几年间能够取得这么大的成就,其实还应该感谢儒家思想,正因为大明朝的人们奉行君臣父子这一套伦理纲常,才能让我这个皇帝能够聚拢人心,能够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认可和拥护。”
    “等收复河山,国内太平了,经济也恢复到万历年间的水平,再来发展教育,进行思想启蒙,这才是最为稳妥的方案。嗯,小不忍则乱大谋,帝王要杀人,应该讲究策略和技巧!”
    想到这里,李存明睁开眼睛,脸色平静如水,再无半分焦躁愤恨之色。
    “夏完淳,朕答应你,不杀孔胤植了。”
    “真的?陛下真乃千古明君也!”夏完淳又要跪下去。
    李存明道:“先别急着歌功颂德,朕不杀孔胤植,不代表朕不杀其他人,也不代表朕原谅了他孔氏族人的所作所为。”
    夏完淳刚落进肚里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还来不及说话,就听李存明道:“来啊,带孔氏族人上堂!”
    ……
    孔府共有厅、堂、楼、房463间,九进庭院,三路布局,孔府的主体部分在中路,前为官衙,有三堂六厅,后为内宅。
    孔府仿照封建王朝的六部而设六厅,李存明摆驾知印厅,正式审理孔胤植投降满清朝廷一案。
    一刻钟之后,锦衣卫押着孔氏族人来了。三百多人以孔胤植父子为首跪在地上,厅堂内挤不下,大多数人跪在院内。
    李存明朗声道:“洪武十年,太祖皇帝诏令衍圣公设置官司署,特命在阙里故宅以东重建府第。弘治十六年,孝宗敕旨大修阙里孔庙和衍圣公府,由内阁大学士、太子太保李东阳监工,孔府遂又改建。”
    “孔府在正德朝以前不在曲阜城内,而是在县城以外,距城10里。 嘉靖年间,为保卫孔府孔庙,世宗下令迁移曲阜县城,移城卫庙。为了一家府邸而专门营建城池,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
    “天启年间,先帝在京城赐予孔家宅院;朕登基之后,每年都要接见孔胤植,你孔胤植入京面圣,擅自使用驿站运送大葱油饼到京城售卖,朕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桩桩一件件往事历历在目,尔等手摸良心说一句,我大明朝可曾亏待过你孔氏一族?”
    许多孔氏族人哭道:“大明朝对我孔家的恩德如天似海,我等片刻不敢忘怀!”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投降了满清?”李存明拍着桌案,腾地站起来,“崇祯十七年,朝廷南迁。满清鞑子刚进入京城,你孔胤植便迫不及待地上折子表忠心,说什么‘曩承列代殊恩,今庆新朝盛治’,心里还记得明朝的恩典吗?”
    “更可恶的是,在多尔衮颁布剃发令之后,你孔胤植又赶紧落实,下令孔家全体男人立即剃头,你还记得自己是汉人吗?”
    孔胤植脑门上的汗珠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颗颗往下滚落,他觳觫不已,战战兢兢道:“臣有罪,臣有罪!请陛下念在臣先祖的份上,饶恕臣一回,臣定当洗心革面……”
    李存明如同吃了苍蝇一般恶心,冷冰冰道:“动不动就把你的老祖宗孔子搬出来,你是在胁迫朕吗?朕今天刚进入曲阜城,就有许多人来替你求情,就连朕的心腹大臣闫尔梅也写来了书信。孔胤植,算你走远,朕是不会杀你的,谁叫你是衍圣公呢!”
    听闻此言,孔胤植虽然羞愧,但知道能保住性命了,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不料又听皇上道:“孔氏族人是圣人后裔,朕自幼饱读圣贤之书,今天就用圣人之道来教训你们。孔兴燮何在?”
    孔兴燮便是孔胤植的长子,在历史上,孔胤植去世之后,他袭封为衍圣公。
    孔兴燮往前爬行几步,哆哆嗦嗦道:“罪民在这里。”
    “朕来问你,孔圣人最核心的思想是什么?”
    “忠孝仁义。”
    “你父亲投降满清,背叛大明朝,你身为人子不加劝阻,便是不忠不孝;满清毁我衣冠,杀我人民,你视若罔闻无所作为,便是不仁不义。孔兴燮,似你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岂非禽兽,岂非违背了孔圣人的教诲?来啊,杀了孔兴燮,朕要替孔圣人清理门户!”
    孔胤植父子俩一下子就懵了,孔兴燮性命危在旦夕,愤愤不平冲孔胤植叫道:“父亲大人,是你害了我,皇上要杀我啦,你自己犯下的罪行何不自己承担?”
    孔胤植张了张嘴巴,却不说话。
    “真是父慈子孝哪!”李存明讥讽道。
    巩永固早就等得不耐烦,奔上前来扭住孔兴燮的双臂,道:“走吧,本官送你这种不肖子孙去见孔圣人,心里有什么委屈,你可以在孔圣人魂灵前诉说。”
    当即招呼着锦衣卫,把孔兴燮拖出大厅,一刀杀了。
    孔胤植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孔氏族人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李存明不为所动,继续问道:“孔闻謤,孔闻诗何在?”
    满清有令官民剃发,孔闻謤剧烈反对,曾致书多尔衮:“贵国既得中华,当用中华冠服。”多尔衮勃然大怒,罢了孔闻謤的官职,并表示永不录用。
    清兵入关后,孔闻诗被强迫入京,他假装患了青盲,在登上吏部台阶时摔倒不起,于是避免了被逼做官。孔闻诗家居时头戴竹皮冠,身着汉人村野平民传统的服装,帽子上常常缀着一枚崇祯铜钱。
    这两个人的事迹,李存明在史书上读过,此时想起他们来了。
    一个跪在厅外的老者磕头道:“罪臣孔闻诗见过陛下,启禀陛下,族兄孔文謤已经去世了。”
    李存明慌忙下堂搀扶起孔闻诗,果然见他帽子上缀着一枚崇祯铜钱,叹息良久道:“你和孔文謤都是好样的,没有辱没圣人名声,当得起孔家忠孝子孙。”
    孔闻诗哀哀哭泣道:“罪臣未能劝阻衍圣公投降满清,只能独善其身,愧对先祖哪!”
    李存明道:“能够独善其身,便是忠臣孝子。朕宣布,自即日起,由孔闻诗担任孔氏一族族长;至于孔胤植,打入大牢,以后再做计较。”
    孔胤植成了戴罪之身,锒铛入狱,衍圣公府便由孔闻诗接管。但李存明只让孔闻诗担任族长,并未册封他为衍圣公,传承千年的衍圣公一职,就此断绝了。
    第二天中午,孔闻诗带领着全族人,陪同皇帝拜谒孔庙。
    李存明举行了盛大而隆重的祭奠礼,仍旧做出推崇尊敬孔子的模样,他在孔庙里上香跪拜,态度十分虔诚。
    祭拜了孔子之后,李存明道:“曲阜乃是孔子故乡,黄帝生地,神农故都,怎么只能供奉孔子一人呢?黄帝、神农都是华夏族的先祖,我们都是炎黄子孙,理应时时刻刻记得自己从哪里来,身体里流淌着何人的血液。顾炎武,朕交给你一个差使,命你在曲阜营建炎黄庙、神农庙,规模不能亚于孔庙!”
    夏完淳暗道:“此举过后,孔氏家族的地位要一落千丈了,陛下心思深不可测哪!”
    李存明在曲阜住了几天,又要按照既定计划发兵北伐,临行之前,他交给黄宗羲一封书信,道:“你把信带回南京,亲手交给闫军师。”
    ……
    南京皇宫,通政司。
    这一日,蒋德璟处理完公务,写了奏折封存好,命人送到皇帝手里去。他回头看见闫尔梅似乎非常焦躁,坐立难安。
    “闫军师,你怎么了?”蒋德璟问道。
    “本官担心陛下到了曲阜,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闫尔梅忧心忡忡。
    张国维凑过来道:“闫军师,您不是写了一封信吗?陛下对你言听计从,想来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蒋德璟却道:“难说得很哪,咱们的陛下嫉恶如仇,而且自从南迁后对读书人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孔胤植投敌叛国,陛下杀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闫尔梅道:“蒋尚书还是很了解陛下性情的,其实杀不杀孔胤植,压根无足轻重。我担心的是,陛下一时热血上头,对孔氏族人赶尽杀绝,那可就坏事了!”
    “是啊,陛下向来痛恨国家蛀虫,一直强调国人要凭借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孔氏一族其实跟藩王没什么两样,都是依靠祖上功绩混吃等死的人,对国家毫无裨益,按照陛下的性情,杀他们也不意外。只是这里面牵涉到孔圣人,牵涉到我朝立国之本,事情着实棘手。”张国维道。
    闫尔梅赞赏地看了张国维一眼,道:“我担忧的,就是这一点。陛下倘若因为孔胤植背叛大明而牵连到孔圣人头上,天下人心顿时不稳了!历朝历代都以儒术治国,舍此之外,别无他途,陛下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正说着,通政司员来禀报,黄宗羲求见。
    黄宗羲不是通政大臣,无法进入通政司。闫尔梅三人不敢坏了规矩,走出通政司,在门口接见黄宗羲。
    “闫军师,这是陛下的书信。”黄宗羲一边把信递过去,一边说了皇帝在曲阜的所作所为。
    这一封御笔书信极其简短,只有八个字:“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蒋德璟道:“这八个字出自于《黄帝阴符经》,此书有言,‘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再看陛下在曲阜的举措,只杀了孔兴燮一人,并祭拜孔子,看来陛下秉承着大公无私的理念。闫军师,你不必担忧了。”
    张国维道:“我也赞成蒋尚书的看法,陛下遵循天道行事,并未辱及圣人,天下幸甚,万民幸甚!”
    闫尔梅收起书信,淡然一笑道:“尘埃落定,虚惊一场,是我多虑了。皇上天纵英才,咱们能想到的,他自然全都想到了,倒是我们杞人忧天。”
    蒋德璟和张国维哈哈一笑,转身回通政司值班。黄宗羲也离开了,闫尔梅一个人站在原地,抬头看向天空。
    “天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这句话确实出自《黄帝阴符经》,但此书里还有言,‘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出焉。天之无恩,而大恩生,迅雷烈风,莫不蠢然。’陛下的用意,只怕要等以后才会明了起来!”
    闫尔梅负手而立,寒风猎猎,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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