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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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他桌前的赫然是李通许, 凑近了看, 谢行俭方才发现李通许脸上红紫了两大块, 就连眼角都肿了老高, 不过李通许应该拿药粉遮掩过, 一眼瞧上去伤势并不严重。
    此时, 李通许正满心惊慌的站在谢行俭面前, 谢行俭所坐的位置靠窗,他不经意间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朱庶常刚被杜大人喊了出去。
    朱庶常前脚出了门, 李通许就找上了他,真巧啊。
    “有事么?”谢行俭复又垂下眼眸,执起笔蘸蘸墨水, 摊开白纸开始书写文书。
    李通许神色慌乱, 乌黑旧袍下的手使劲得交叉握紧,静了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 沉声道, “谢修撰, 文书是下官丢进水缸的。”
    谢行俭手抖了抖, 一滴黑墨滴落在纸上, 顿时染坏了纸, 他烦躁的歇笔将纸揉成团扔进纸篓里。
    “你跟本官说这个做什么?你该去和杜大人说,你该跟其余辛苦的同僚们说!”谢行俭压低声音恶狠狠道。
    李通许咽了口水,眼眶一红, 哽咽道, “下官就知道此事瞒不住谢修撰,还望谢修撰替下官保密……”
    谢行俭意味深长的看向李通许,轻飘飘的道,“本官上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该让朱庶常替你保密,他大嘴巴子往外一说,本官可管不了。”
    李通许慌忙摇头,喉咙滚动两下,深吸了口气,往谢行俭身侧凑近一些,坦白道,“此事便是朱庶常叫下官做的,下官如何让他替下官保密?”
    “这是你俩之间的事,”谢行俭冷笑,“你跟本官说这些,就不怕本官回禀了杜大人,到时候革了你们的功名?”
    “谢修撰不会这么做的。”
    李通许舔舔嘴角的伤口,笃定道,“谢大人明知毁文书的人是下官,却在杜大人面前只字未提,还包揽下文书前半章,可见谢大人不想此事闹大,下官脸皮再厚一些,就当大人是替下官着想,不想揭发此事好让下官躲过一劫。”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谢行俭白了李通许一眼,哼道,“文书已然被毁,本官若这时候紧抓着此事不放,大家的心思都会放在这上面,那赶工的文书谁来完成?本官之所以不去找你算账,无非是顾及翰林院的脸面,本官可不想在太上皇的诞辰大典上,因为你的过错将整个翰林院都摆在众矢之地的笑话上。”
    李通许握紧的双手陡然放松,自嘲一笑,“原是下官自作多情,以为谢大人……”
    “等太上皇的诞辰结束后,你自行去杜大人跟前认错吧。”谢行俭劝道,“杜大人平日待人宽厚,应该不会太为难你,顶多扣你几月俸禄,亦或是打发你出去做活。”
    “多谢谢大人提点。”李通许怔松,愣了愣,犹豫的问道,“大人怎么不问问,下官为何跟您说这些?”
    谢行俭头抬都不抬,冷冷道:“你敢站出来承认,无非是你良心过意不去。”
    李通许抿紧嘴唇不说话,谢行俭身子往椅背一躺,言语中带着讽刺:你以为大家都眼瞎吗?”
    他指了指前面一个个奋笔疾书的庶常们,脸色黑沉:“他们无论是会试还是殿试,名词均排在你之上,你以为你的小动作能瞒得住他们?即便能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何况你下手未免太过草率拙劣,你真当大家都是傻子,看不出来是你在背后使绊子?”
    李通许抬眼看了一遍屋子里的冷清,入耳除了沙沙细碎的落笔声,就只剩下哗啦啦的翻纸声,李通许这么大的人站在谢行俭这里,埋头苦干的众人却没一个抬头看过来。
    谢行俭沉默半晌,又道,“大家都是聪明人,你的三脚功夫他们早就识破了。”
    “他们为何不……”李通许脸色变幻莫测,清瘦的脖颈青筋暴起。
    “你想知道他们为何不说?”
    谢行俭反唇讥笑,“说了又如何,左不过杜大人朝你发火,贬斥你,可毁掉的文书能回来吗?!”
    “你糊涂啊!”
    谢行俭抖着手指责道,“你是二甲吊尾巴进的翰林院,上个月皇上听说你是寒门出来的读书人,还特意从国库拨了一百两银子给你,好让你在京城安家,如今你这么拖翰林院的后腿,此事若是传到皇上耳里,岂不是让皇上寒心?圣上定会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否则他看中的人怎么会在翰林院这般胡作非为!”
    李通许闻言,心里愈加难受,脸上的颜色转得格外热闹,有悔恨,有羞赧,还有做错事后的忐忑不安。
    谢行俭瞧着李通许消瘦的身子,想起此人和他一样出自农家,心里无端的烦躁起来,都说寒门出贵子难,李通许如今都爬上了翰林院,怎么还不知道珍惜当下来之不易的机会,干什么非要和朱庶常这样的狡诈小人混在一起?
    “你可知皇上当初为何点本官为状元?”谢行俭突然叹息。
    李通许愣了愣,断断续续道,“金銮殿外人人都说,谢驸马他爹是状元,一家子断不能有儿子越过老子的说法,故而点了谢驸马探花,而大人当初殿试出彩,所以才…破格点为状元。”
    “破格?”谢行俭嘴角起了几丝笑容,轻描淡写道,“今年殿试录用的学子一共三百名,刨去京城官宦家族学子八十九人,剩下的二百多人,一半之数是农贩小户之子,这可是往年从未有过的现象。”
    “大人的意思?”李通许容色一肃,“莫非皇上是有意点大人为状元?”
    许是这种话说的太过唐突,李通许说完后小心翼翼的观察谢行俭的脸色,见谢行俭面色未有不悦,这才松了口气。
    谢行俭不以为意的道,“说皇上有意点本官为状元,不如说皇上有意提拔寒门子。”
    他瞥了眼四周竖耳偷听的众庶常,招手让李通许靠近一点,压低嗓音道,“皇上出身高门,最是忌讳高门家族把持朝政,近几年越发看中寒门子,不然你以为你二甲吊尾巴的人,怎么有机会进到翰林院?”
    李通许闻言不敢置信的瞪直了眼睛,谢行俭满意的颔首,趁热打铁道,“诸多翰林院的人,唯有你我得了赏赐,本官是状元,赏赐状元府是朝廷的常制,除开本官外,三十六名翰林学士,只有你得了皇上的赏银,可见皇上是看重你的。”
    “皇上看重我?”李通许恍惚出神,低喃道:“我以为一百两人人都有,我以为皇上注意不到我……”
    谢行俭站起来往角落处屋檐走去,李通许不由自主的跟上去。
    他眯眼望着屋外郁郁葱葱的长青树,淡笑道:“寒门出一个读书人不容易,你家里的事本官也有些了解,听说你家中有一老母?”
    李通许低头回道:“家中确实有一母,是庶…母…”
    “庶母?”谢行俭惊讶回头,李通许不是农家娃吗?农家还兴纳妾?
    李通许微微点头,言道:“家母死的早,家父不想续弦让母亲伤心,故而死活不同意再娶,无奈爷爷说下官还小需要人照顾,家父不得已纳了妾,庶母人很好,为了一心一意的照看下官,此生都未生子。”
    谢行俭听得连连点头,一般主母不在,妾室多会作妖,没想到李通许运气颇好,遇上了这么个好继母。
    “都怪下官…”李通许叹了口气,苦笑道,“下官这两年忙于学业,家里的事没顾上,自从下官的爹走后,下官的娘就迷上了镇上的赌坊,一不留神家产全赔了进去,若不是族里出了银子供下官上京求学,下官……”
    话未说完,但谢行俭明白李通许的意思,李通许接着道:“皇上赏赐的一百两,下官只留了十几两平日用的,剩下的悉数送回了老家抵债,可下官没想到,庶娘偷偷拿着这些银子又去了赌坊,输光了银子不说还倒欠了一屁.股债,家中来信,说赌坊扣了人,让下官拿银子…赎人,所以……”
    “所以你就应了朱庶常的要求,毁文书栽赃陷害于本官,而你,则能轻轻松松的从朱庶常手里拿到银子。”
    谢行俭侧身定定的看着李通许,李通许吓的往后直退,嘴唇翕动,眼睛四处乱瞟,就是不看谢行俭。
    谢行俭半阖着眼睛不再继续往下说,好半天才听到身边这人开口。
    “谢修撰连下官和朱庶常的小动作都了无指掌,不愧是从大理寺这个“阎王殿”里出来的人,果真明察秋毫。”
    李通许拱手自叹不如,期期艾艾道:“朱庶常给了下官一百五十两银子,让下官将翰林院的文书毁掉,并将这份罪过丢到大人您头上,下官……”
    谢行俭挺直的背倚靠在门框上,隔开几道弯曲的走廊,院子对面的大树下,朱庶常正躬着身子帮杜大人跑前跑后的搬书。
    骄燥如火伞的太阳像个蒸笼一样将整个翰林院包裹起来,热得使人喘不过气,四周的长青树叶被晒得蔫蔫软软,无精打采的耷拉着枝干,谢行俭站在风口处,只觉得迎面的风似热浪一样扑面而来。
    然而,远处的朱庶常像是感觉不到累和热一般,一遍遍的在走廊上跑来跑去的搬运书籍。
    “今年南方旱涝严重,皇上特准各地方的优监生和乡试副榜生迟些上京。”
    李通许擦擦脸上的汗水,声音清冷如腊月寒冰:“翰林院承接国子监新书编纂,朱庶常这般卖力讨好杜大人,无非是想得到编纂新书的机会。”
    他话说一半看向谢行俭,眼神意味不明:“朱庶常让下官栽赃陷害大人,只因为大人与罗家书肆有合作,大人出的考集被京城读书人奉若神明,若无意外,协助杜大人编纂新书的必然是大人您。”
    “你的意思是,朱庶常让你将文书被毁的过失扔给本官,是为了让本官在杜大人面前不得脸,到时候这编纂新书的机会只能给他朱庶常?”
    谢行俭抬头往院子那边看,朱庶常虽是用心的在搬书,无奈双腿短小,身子肥硕,才跑了三五个回合,就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他转头看下李通许,平静的道,“即便本官不在,你觉得杜大人会将编纂新书的机会给他吗?且不说翰林院人才济济,他朱庶常的文采能在杜大人跟前排的上号吗?他哪来的自信觉得没了本官,杜大人就非他不可?”
    李通许一愣,呆呆道:“下官听说朱庶常家中富裕…”
    “银子在翰林院不好使。”
    谢行俭失笑,“杜大人先前出进士朝考题时,曾得过皇上的赏赐,这才多久啊?杜大人绝对不会再收朱庶常的银子,从而替朱庶常开小门,这时候,杜大人在皇上面前还热乎着呢,大人的一举一动,自会有人报给皇上听,倘若大人摒弃翰林院其他的优秀庶常,转身去选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你猜皇上会如何想?”
    “下官愚钝,没想到这上头去。”李通许惭愧的低下头,从前他总是嫉妒谢行俭,认为谢行俭和他一样出身寒门,凭什么谢行俭可以娶得侯门贵女,而他却卑微如尘埃。
    “你脸上的伤……”谢行俭收回远处的视线,直直的盯着李通许看。
    李通许嚇的眼皮子一抖,讪讪得伸手抚摸嘴角的伤口,心里惴惴,嘴唇颤动:“午间摔了一跤……”
    “朱庶常打的吧?”谢行俭双手环胸,歪着脑袋淡淡问道。
    “大人怎知……”李通许思索了半天,才艰难的嗫嚅道:“大人既知朱庶常…打人,那么应该知道下官要陷害于您…”
    “可你中途收手了。”谢行俭一言打断李通许,逼问道:“为什么?按理说你将文书被毁的事推给本官,你跟朱庶常的交易就顺利完成了,你也就不用遭他这顿打,为什么你中途反悔?”
    李通许抿抿嘴角的伤口,身子轻轻颤抖,偷眼去看谢行俭,小声诚实道:“其实大人误会了,下官本想将文书被毁的事推给大人的……”
    谢行俭:“??”
    “还望大人恕罪。”李通许唰的一下脸色苍白,慌忙跪地,“大人这一月在翰林院神龙不见尾,下官鲜少有机会和大人碰面,自然就……陷害不了。”
    谢行俭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敢情他这些时日若不忙着往大理寺跑,那李通许就真的会害了他呗?
    他深吸了一口气,拼命的抑制住想骂人的冲动,极力镇定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跟本官说这些,就不怕本官告到杜大人跟前去撸了你的官帽?”
    “大人不会。”
    李通许自信道,“得亏大人刚提醒,大人说杜大人才在皇上跟前露了脸,如今是处在鼎盛风口上,且下官是得了皇上一百两赏赐的优待寒门子,大人若是告状,杜大人顶多是训斥下官几句,断不会撸了下官。”
    谢行俭:“……”他现在扇自己两巴掌还来得及吗?
    “不过,”李通许慢慢匀了呼吸,脸上浮起苦涩的微笑,“下官嫉恨大人确有此事,收了朱庶常的银子毁掉文书确有此事,如今院里的同僚都要因为下官的一时过错,拼了命的赶制文书,下官…有罪。”
    谢行俭这才气平了些,低喝道:“做错了事皆要受到惩罚,岂是你一句有罪就能抵消?”
    李通许头垂得看不到任何表情,闷声道:“太上皇诞辰大典结束后,下官会向杜大人负荆请罪。”
    “你先起来吧,”谢行俭转过头看向院子里还在忙碌奔波的朱庶常,“文书被毁一次已经够了,本官不想看到第二次,谅你是初犯,且你能及时止损,本官不与你多计较,这件事就此翻篇,日后你去请罪时,也就别跟杜大人说你想陷害本官的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人敞亮。”李通许发自内心的感叹,就像谢行俭所说的,他这次做的事虽然不对,但他能迷途知返就已经很不错。
    李通许望着站他面前一副云淡风轻的谢行俭,此刻心头震吓的异常厉害。
    翰林院的寒门子又不止谢行俭一个,隔壁的林邵白、魏席坤都是寒门出身,他也不知自己起了什么魔障,偏偏和谢行俭过不去。
    当初接朱庶常的银子,一来是娘所欠银子的赌坊催的紧,二来他也想得到编纂新书的机会。
    李通许当初以为朱庶常不过是个和他一样嫉妒谢行俭的人,可越到后来,他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大人。”
    正当谢行俭折身回屋时,李通许喊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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