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水没有了,初见又站起身来朝水源处走去,白日里被医馆学徒打伤的手指现在已经肿得像十根小红萝卜,连弯曲都不能,浸在冰水中更是火辣辣地疼,她却无知觉一样,又舀起一叶子的水来,蹒跚地走回去。
摸索着找到了他,孩子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将水慢慢灌了下去。
“咳咳……”男人发出声音,他渴极了,一醒过来,便开始大口喝起水来。
喝完后才预感不对劲,为何自己的脸上还接二连三地落下雨来了呢?试着去摸初见的脸,发现孩子早已泪流满面。
他无力地笑了笑,“哭什么?”
这般轻松的语气却叫孩子彻底崩溃,她的小手环着他的脖子,声音早是连不成句,“你、你流了好多血!”
她能感知到自己的前襟和手臂上满是黏稠,而他的脑后更是湿漉一片。她看不见,却让她更是惊惶。
男人又笑了笑,“丫头,我叫伯远,你可要一直记得,知道吗?”
初见拼命地点头,她忘了对方在黑暗里是看不见的。
“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失望,你又小又丑,被人欺负了也就那样偷偷逃开。我寻思着,要不然送你一袋银子便离开吧,没想到你看见了那银子竟然还追着我还回来……”
男子的声音缓缓的,依旧是那漫不经心的语调,似乎是平常玩笑一般,然而初见知道,他的身体越来越凉。
“我给了你满满一袋银子,你也没用,全全拿给牛儿治病去了……我便想了,你怎么这样傻呀……既然你这样傻,那我是不是要一直留在你身边保护着你了?”
“我一生什么都没有放在眼里过,竟然要为了一个小乞丐留在这里呢,当真是笑话。可是你这个臭丫头,我都低三下四地来求你了,你却不同我走,当染布娘有什么好的?我带着你走,什么东西要不着呢?”
“曾有人劝我,不去找你,不去救你,我们俩的宿命就会彻底分开,我让你死,我便能活,可是我怎么能独活呢……都是因为,”一只手抚上初见的脸蛋,手指冰凉,带着鲜血的味道,“我们的初见,真是好美呢……”
当那个有着明亮双眼的孩子捧着钱袋,气喘吁吁地看着自己的时候,他就决定了,不能让她孤零零地死在这座寒冷的城池里。
“为什么啊?我们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孩子早已哭得哑了嗓子。
“因为……”
“什么?你要说什么?”听不清楚他的话,初见俯下身子仔细听着。
“因为,”男人气若游丝,他的眼睛死死地睁着,还想再看一次她那双星子般的眼睛,可是映入眼中的却是一片黑暗。
“因为,你是将要成为我娘子的人啊……”
依旧是那淡淡的,温文的语气,似乎还带着笑意,就如之前多次对她说话那般随意。
尔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只奋力朝初见脸颊伸来的手最终跌落回地上。
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
初见只感觉头脑轰的一声炸开,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你说过要带我走的,为何自己先走了?
“伯远……”孩子试着唤他的名字。然而,只能听见夜风在枝丫间幽回的低鸣声。
“你醒来,好不好?我答应这就跟你走了。”又是一声寂寞的喃喃。
这一次,回应她的是一声“咔嚓——”
有类似裂碎的声音从伯远身体内传来,尔后,初见看见竟有光束从他胸口上散发出来,那白光起初微弱,尔后渐渐强烈。光线照亮了孩子的脸和周边的黑暗。
初见伸出手指轻轻去触碰伯远的手,只听细微的嘭的一声,他的身体犹如一面摔落在地的镜子,瞬时分裂成千万块,每块光亮就像一点小小的萤火,组成了炫目的光晕,光亮似乎有生命一般,在虚空中沉沉浮浮,尔后皆是缓缓朝孩子飘去,绕着初见周旋几圈后,再朝天空飞去。
初见从未见过此等景象,她脸上尚且挂着泪痕,挽留不住那些光亮,她只得站起来,跟随着它们朝前行走了几步。
无数光亮比萤火更绚烂,比烟火更温柔,朝那九天高空飘去。
孩子扬着头,看着光亮消失于黑暗的天际里。许久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什么,耳际是夜风的呼啸,周遭是扭曲怪异的枝丫。
突然间,坚强的孩子笑了起来——他果然,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神仙呢,现在他是不是要回到天上去了?
在这个绝望而血腥的夜晚里,孩子终是以这样牵强的理由安慰了自己。
——至此之后,她以初见为名。
哪怕因为瘟疫几乎死去,哪怕今后再是困苦,她都以一种无比坚韧的态度活了下来。她知道,世人易忘,所以她将与他的相遇熔铸进自己的名字里。她在时时刻刻告诉自己,她叫初见,将来要嫁给一个叫伯远的人。
她,初见,只会是伯远的娘子。
再之后的记忆,在陆离看来与每一个世人无异。她有幸得到大夫的救治,从瘟疫的手里将命夺了回来,尔后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渐渐拔高长大,她很勤快很随和,脸上时常带着开朗的笑意。她独自一人在浮生中流浪,尝尽了各种心酸,亦是感受了许多温暖。她见过许多人,去过很多地方。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亮得犹如星子落入其中。
陆离在初见的记忆中行走了许久,最终,他来到她的十年之后。
——记忆是多么神奇的一个东西,明明在十年之间她受了那样多的苦楚,从她的记忆看来却又如此轻描淡写。而十年之后那个明媚而潮湿的清晨里,她的记忆又再度鲜活起来,犹如十年之前那样炙热而张扬。
那样刻骨铭心的记忆,怎么会出现在一个世人身上呢?
那是离一个南方城镇仅隔一个山头的山谷,山谷前是一方广阔的平地,有一条蜿蜒的小溪从山谷前流过。气候温润,正是一个阳光正荣的春日。
一座简单的小院依山傍水地建着,在露水尚未被阳光晒干的时候,院子的主人已经起身。此时的初见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白皙的肌肤,瘦尖的脸颊,她穿上一套干净的灰色短打,将袖口和裤腿用布条扎了起来,尔后麻利地束起头发,接着从水缸中舀出清水来洗脸做饭,趁着饭在灶上焖着的功夫,她准备去远处的蜂箱那里看看,或许还可以顺道采几把野菜来。
拿过纱罩,姑娘才拉开门,就感门后似乎靠着一个什么东西,狐疑地拉大门缝,一个血团顷刻间躺倒在地上。
“啊!”低低发出一声惊呼后,初见随即冷静下来,她蹲下来扶起那人,想是途经此地的路人遭遇了什么变故,才引得这一身鲜血,来寻求帮助的时候体力不支终是靠在了自己家门前,但愿他还活着。
“喂,你醒醒……”正打算伸手去推那人,却在顷刻间生生顿住,她雪白的手指僵在半空中,尔后竟是半天没动。
如今的天气里,似乎没有人再会穿这样厚重的白色大氅了,而裹着大氅的那个人,脑后一团血污,似乎已经破开了一个大口子。
这一切,显得那样熟悉。
初见感觉自己的心狠狠抽了一下,她颤抖着手终是抓住了那人满是血污的大氅,尔后轻轻将他翻了过来。
苍白的脸,淡淡的眉眼,紧紧闭着的嘴唇……
记忆终是又重叠在一起。
在那个雪之城里,透过重重已经模糊了影像的人群,那张有着温文眉眼的人蹲在街那边,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跟我走,好不好?”
她的伯远,从十年前那个夜晚化为乌有,却在十年之后,出现在了这里。
初见低低啜泣了一声。
——她感知到,他尚且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再是顾不得许多,初见扯开一件衣服,将伯远的伤口包扎好后,从枕头下寻出她所有积蓄来。
“等我,我去给你叫大夫来!”少女说着攥着银钱,朝镇子跑去……
她等了他十年,她本以为她会就这样一直等下去,毕竟生人是等不过死人的。所以上苍对她多么眷顾,又将她的伯远还了回来。
那个满世界中,独独会对她好的伯远。
再后来,镇子里的百姓都在传,山那头养蜂的漂亮姑娘嫁人了,嫁给了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只晓得对太阳笑的傻小子。
第六章 半杯因果
“陆离……”
伴随着一个柔媚的声音,一个只手轻轻覆在白衫男子的眼睛上。
“醒来。”
那是老板娘的声音。
陆离伸出手,随着手环的叮当作响,他抓住了那只柔若无骨的手,继而将其轻轻拉开。
他睁开眼睛,看见那美丽的女子正坐在自己身侧,她托着下巴,正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自己,从陆离的角度看来,正可以看见她发髻上那朵水灵灵的花儿,以及眼下那颗状似泪滴的痣。
陆离随意看了一眼周遭,这家无名酒肆一如他喝酒之前,陈旧古朴,光线昏黄,只不过,客人全全都离去了,如今只余他们二人。
“你这一觉睡得可是久了,都快到我家小店打烊的时候了,”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微微一笑,又道,“你是不胜酒力,还是,那孩子的记忆太过吸引你了?”
陆离垂下眼眸,斑驳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将他浓密的睫毛拉下长长的一道阴影。
许久之后,白衫男子才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瞳仁不同往日,竟呈现出明亮的金黄色。
那奇妙的瞳色更衬得他苍白清秀,隐隐透出一股子睥睨众生的高傲神态来。
“怎么?”见他这番奇特的模样,老板娘也不吃惊,她又换了一个懒洋洋的姿势,“你露出黄金瞳来,是打算为了那个不相干的世人同我打一架么?我便老实告诉你吧,我以记忆为食,那孩子的记忆是上品,即便你要动手,我也不会吐出来的。”
“我不是为了这个……”陆离的声音此刻阴沉得吓人,他闭上眼睛,许久后又睁开,瞳色已然恢复纯黑。
贪嗔痴恨,这些情绪一旦出现,他便会保持不住这幅世人的模样而露出本相。
突然间,陆离开口,轻声唤道,“昙儿。”
老板娘一直带着轻佻笑意的脸僵住,她眼中盈盈闪动,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这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男子——这个略显亲昵的名字,上一次叫来,还是他未被捆上诛仙台的时候吧?
有些微微触动,老板娘却没有应声。她看见,陆离将手搭在额上,声音中带着些许懊恼,“这所有因果,都是我造成的。”
“果然如此,她的命运里沾着你的味道……”
“她剩下的后半段记忆在哪里?”
老板娘抬起眼眸来,看了陆离一眼,没有说话。
陆离又道,“你方才将我拉出记忆,我应该还有一半没有看完。”
“那孩子只喝了半盏昙花酒,剩下的一半,她吐了出来,因此我只取到她半段记忆。至于她为何记不起后边的事情,大致上也是因为酒混乱了她的记忆,她拼凑不出完整的一段,便以为自己全全忘记了。我做事向来敢做更敢当,所以信与不信都随你。”
陆离听罢立刻起身,作势就要离去。
“就要走?”
将要跨出酒肆时,只听得身后老板娘懒洋洋地问道。
陆离回身,礼貌性地点点头。
老板娘笑了笑,那泪痣竟让她此刻的表情带着点哀伤,“我便知道,谁都阻止不了你要做的事情,你一旦达到目的,任是谁,你也不会为了她,耽搁一会儿的……”
不同于往日那样习惯性的温柔回应,陆离愣了一愣,似乎在思考老板娘话语中的深意,尔后他突然眯起眼睛,笑了起来,“你怎的这样容易生气?我没有说要离开,明日我会带着那孩子来见你的。她的记忆既然已经混乱,我便要重铸,只是我对世人施咒是犯了戒律,”说着他抬起手,长袖滑落,露出手腕上的银环来,“那时候还需要你护着我。此外,我还需说的是,上古之时,我因职责必需摒弃情yu,但并不是说我是无情之人——如果昙儿有事,我自然会赴汤蹈火。”说罢,一身白衫的男子转身,缓缓走入铺子外那昏黄的夕阳光线中去了。
空落落的酒肆里,老板娘怔怔地望着门外,直至男子的背影消失,竟还是半天没动。许久后,她才低下头去,自嘲地笑了笑,“再回人世时,竟也学了两手讨女人欢心的手段么?”
那声“昙儿”已经叫精于人世的她愣神好久了,何况那句“赴汤蹈火”?
第七章 树莓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