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迪克的惯常表现，他越是不知所措，就越爱扯一些不合时宜的幽默，但这次他也没什么心情，他只是仰起脸，恳求地望着克拉克的蓝眼睛。
    他停顿了一下：拜托，克拉克，你需要我，你明明还有很多想了解的。
    说完，他又打了个补丁：就当是为了我。
    迪克知道怎样才能让克拉克无法拒绝，无论克拉克发生什么变化，他始终都是那个会为了别人而舍弃自己的人间之神。
    而且这也不算说谎，他真的需要和克拉克单独呆一会。
    果不其然，克拉克怔了一瞬，沉默地在他后背拍了拍，轻轻推了他一下。
    **
    克拉克在给迪克擦头发，他取了一张干净柔软的毛巾，囫囵往大蓝鸟脑袋上一盖，用力揉搓起来。
    等差不多干了，他又从衣柜里找出一套旧睡衣：热水已经放好了。
    现在不用。
    迪克心不在焉地换上，又从抽屉里翻出几袋速溶热可可，又去厨房取了两只印着蝙蝠侠标志的马克杯。
    他强行把冲泡好的热巧克力塞进克拉克手里。
    谢谢。
    克拉克抿了一口，热流顺着食道滚进胃部，却没带来多少暖意。
    迪克靠着他坐到了沙发上。
    尽管迪克承诺他讲知无不言，但克拉克却没急着提问，他想让自己的心理防线能坚持到对话结束
    迪克正握着杯子出神，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蹭过杯子上的蝙蝠标志。
    我对你做了什么？
    迪克耸了耸肩，试图装傻糊弄过去：克拉克，你怎么也要对自己有点信心，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之一。
    克拉克勉强弯了弯眼睛，没戳穿他。
    他回想起迪克刚刚恢复记忆的样子，疲惫得像是下一秒就能倒下，而光是看见他的存在，就会不自觉地陷入惊惧之中。
    他抬起手，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迪克，我都记得。
    大蓝鸟顿时蔫巴了。
    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让克拉克有个人陪着，可是如果将那份记忆细化给克拉克，就意味着人间之神给自己设下的镣铐又重了许多。
    迪克：我和他们不一样，准确的说，你什么都没对我做，而我却让你
    失去了戴安娜，最后一个无条件支持你的人。
    他挪开视线：我对你不好。
    从整体来看，卡尔艾尔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违背了原则，可是换个角度，仅仅作为克拉克肯特和迪克格雷森。
    他的死让本就精神濒临崩溃的克拉克彻底绝望。
    等他复活，他才知道克拉克从未停止过悼念他。
    在他还是灵魂体时，去找达米安前，他忍不住先去看了看克拉克为了布鲁斯的计划，他没敢显露身型。
    但他亲眼看着人间之神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把那张薄薄的纸看了又看。
    那份报告被克拉克捏得皱皱巴巴。
    然后他在正义大厅里搜寻了一遍又一遍，等到最后，他回到指挥台前，拉开了一个小抽屉。
    接着，他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涂满了各种鬼画符的笔记本，又从里面取出了一张小相片。
    身材高大的男人，无比珍惜地把它取出来，用拇指在上面虚虚地蹭了蹭，再小心翼翼地夹了回去。
    迪克蓦地一顿。
    那是他警官证上的照片。
    作为布鲁德海文的义警，迪克下意识地会隐藏自己的痕迹，他的照片克拉克的小公寓有很多，韦恩庄园又有一大堆。
    除了这两个他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他平时都是躲着摄像头走，至于他在布鲁德海文租的房子，那只是个落脚点。
    但大都会的公寓随着一声炸响灰飞烟灭，韦恩庄园里的资料也被布鲁斯启动自毁程序清理得干干净净。
    以至于连当时的最高元首，也找不出第二张相片。
    他当时差点就在背后拥抱住克拉克，告诉他我回来了。
    这句我回来了，他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
    而他重新见到克拉克后，撇下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真是个混蛋。
    身上沾染着战火气息的人间之神，一言不发，深深地注视了他一眼，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迪克吞咽了一下。
    毫无准备的，一只过分温暖的手在他背后拍了拍。
    你做的没错。克拉克说：别再说这种话。
    迪克急声：你不知道
    你选择了布鲁斯。克拉克平静地：这很好。
    迪克磕磕绊绊地解释：不只是选择布鲁斯，我害得戴安娜重伤，又害得你被关起来
    克拉克眼睫微微一颤。
    那是一场战争。克拉克说：从我做出选择的时候，布鲁斯就注定与我为敌，连现在的我都能想明白的事他也一定清楚。
    所以他根本不会因为你选择布鲁斯而而仇视你。
    克拉克微微弯了弯唇角：他早就清楚你不会站在他这边。
    在战场上发生任何事都有可能，如果追究责任，能被谴责的只有超人，他是导致这一切的元凶。
    迪克的唇色白了一点。
    克拉克有超级大脑，但他老是忽略这点，克拉克容易轻信的毛病让他总是给人感觉傻兮兮的。
    他现在才明白提姆说的，克拉克什么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只是我不明白。克拉克慢慢地说：达米安为什么会选择我。
    为什么达米安会用那种茫然无措的眼神看他。
    提姆揭开那层纱罩后，他很容易就推断出每个人的立场和他们对一个独/裁超人的应对方式。
    除了达米安。
    达米安和任何一只蝙蝠崽都不一样，他对布鲁斯的态度简直是堪称狂热的崇拜。
    奥古这个姓氏本身就是无数献血尸骨堆积起来的王座，他和罗宾身份格格不入，因为布鲁斯和迪克，他硬生生地掰碎他短暂一生中赖以生存的东西，再血淋淋地重新塑造。
    因此，他是最不可能离开布鲁斯的那个人，仅次于阿尔弗雷德。
    迪克则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倏地冻结成冰，冷得他浑身发痛。
    他不止一次的想，要是他当时没有疏忽，要是他再注意达米安一点。
    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
    要是他还活着，首先他能控制住达米安，不至于让布鲁斯直接否定达米安对他的意义，他也能摁住布鲁斯，让他别再给克拉克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脏捅上一刀。
    至少他不会直接将失控的人间之神一把从地狱推向更深的地方。
    察觉到迪克的反应，克拉克渐渐意识到了什么。
    剧烈的惶恐汹涌地冲击他的大脑，那双晴空般的蓝眸如今像两颗破碎的玻璃珠。
    他简直不敢和克拉克对视。
    第87章
    克拉克的指尖轻轻颤了颤, 他侧过脸，轻声说：你出事了，对吗？
    能对达米安产生如此影响力的也就两个人，一个是布鲁斯, 另一个就是迪克。
    迪克紧紧地抿着唇, 一声不吭。
    克拉克：让我猜猜, 你受伤了，伤得很重, 是足以让你无法继续义警生涯的伤势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
    克拉克的视线一直没从迪克脸上挪开, 因此, 他注意到在自己说完后, 大蓝鸟漂亮的蓝眼睛微微眨了眨。
    非常细微的动作。
    迪克和布鲁斯一样擅长伪装, 但对于克拉克，这些技巧根本不起作用，他对他们的了解如同对自己手指的熟悉。
    更何况他的能力能捕捉到最微弱的表情变化, 只要克拉克愿意，他本身就是最好的测谎仪。
    克拉克顿时就知道了答案。
    你出了意外。他压抑着痛苦，淡淡地说：和当年的杰森一样，我导致布鲁斯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这次遭遇不幸的人
    是你。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轻飘飘的, 几乎要消失在空气中。
    把整个世界装进瓶子, 光是达成提姆讲述的目标，就势必要付出无数代价。
    为了测试自己的心理底线，克拉克给自己生命中的重要之物排了个顺序。
    他自己，他的在意的人和城市，他的星球。
    他再尝试着一件一件划掉。
    克拉克发现他只能划掉他自己。
    人间之神从来不害怕死亡, 也不担心忍受漫长生命带来的折磨，因为他所遇见的人和事都能化为他走向不确定的未来的支撑。
    超级大脑能让他在任何瞬间调取出很久很久前的某一秒。
    直到现在，克拉克还记得他乘着飞船砸在玉米地里撞出的坑洞形状，也记得玛莎和乔纳森是怎么满怀惊喜地把他抱起来。
    他甚至记得玛莎手臂的温度。
    也就是说，无论过去多久，他都能靠超级大脑获得沉浸式体验。
    于是他试图去想象另一个自己，是怎么在失去近乎全部后，又亲手砍去所剩无几的羁绊，以及迪克。
    他第一次认识迪克的时候，对方还是一个喜欢藏在布鲁斯披风里吓唬人的小知更鸟。
    克拉克想不下去了。
    迪克却突然爆发了，他先是扯住克拉克的衣领，向前一拽，再重重地捏紧男人的肩膀：那不是我！
    到现在为止，迪克都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得到一份记忆。
    他花了不少时间去思考我是谁这个究极难题，但他翻遍韦恩庄园的图书馆，只能找到一堆假说和悖论。
    说到底，在此之前，并没有人真的经历过这种情况。
    但那份记忆真的过于真实，让他一度以为自己就是那个死过两次的格雷森，以至于他每天出门，都觉得整个世界显得格外不真实。
    可他明明活着，触摸自己的时候也有实体，如果他是死翼，那以前的迪克格雷森去哪了？
    但这个选择提姆替他做了。
    从克拉克知道的那一刻起，无论他是谁，他只能是迪克格雷森，得到命运眷顾，碰巧窥探到未来的幸运儿。
    克拉克后背靠着沙发，抬了抬手，又不知道往哪放，最后就尴尬地悬在半空。
    迪克一把捏住克拉克的手腕，往自己身上一放：你看，我摸起来是暖和的，我就在你眼前，不是什么见鬼的死人！
    克拉克一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他看起来下一秒就能为这种可能性发起攻击，又不得不被迫停在这里。
    迪克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焦躁得厉害：你凭什么把那些事都怪罪到自己头上？凭什么你就觉得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说着说着，他的声线变得近乎恳求：那只是一段记忆，什么都说明不了，现在小丑已经死了，无论发生了什么，那段记忆也和你没关系。
    克拉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迪克的手指猛地一紧：你摇什么头！那个格雷森纯粹是自己不小心他自己没躲过攻击摔了一跤，正好砸到致命部位。
    你现在责怪自己算什么事而且还是因为我。
    他的语气渐渐透出无力：这根本没道理。
    克拉克静静地凝视着他，沉默了一会后，准备开口说话。
    迪克又薅了他的手腕一下：你先听我说！
    他重新捋了一套逻辑。
    好吧，我和你说不通，现在你非要觉得我是一个受害者，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我既然都被迫成为受害者了，那我就要拥有受害者的权力！
    克拉克：
    半趴在他身上的小知更鸟，满脸都写着你快点答应我不然我就要闹了的意思。
    他弯了弯眼睛，顺着对方的意思：什么权力。
    迪克：找你茬的权力？
    他不再给克拉克开口的机会，加特林一样叭叭叭地输出：现在我要求你照顾我的心理健康，克拉克，我绝对不能接受你因为我变得和杰森一样丧叽叽的，你要是不高兴，我也开心不起来。
    这全是大实话。
    克拉克停顿几秒，叹了口气：你先起来。
    迪克变本加厉地攥紧自己的手，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蓝眸：不。
    克拉克又叹了口气。
    他渐渐放松身体，很有技巧地把迪克掀了下去：别
    他本来想说别撒娇，后面又觉得说别耍赖更合适，但这两个单词放在夜翼身上都奇怪透了。
    但他现在整个人都是乱七八糟的，一时间也找不出合适的表达方式。
    可迪克说的一点都没错，现在的局面就是这么纠结，未来自己伤害到的人，本身就是最关心他，也是最爱他的人。
    如果他很难过，他们也会感同身受。
    这简直是个恶性循环，正是因为他们的感情是双向对待，所以一旦这些关系中掺杂上阴翳，到最后，竟然谁也走不出去。
    克拉克闭了闭眼睛。
    他努力把内心那些情绪用一张膜包起来，再强行压到某个角落。
    好吧。
    迪克蓦地睁大眼睛，声音也卡了一下壳：你、你答应了？
    克拉克：嗯。
    迪克半信半疑地瞅着他。
    真的这么容易？
    作为布鲁斯的族群中的一员，迪克一向挺看得开，等他过了那个和布鲁斯对着干的年龄后，更是不自觉地接过沟通中枢的责任。
    当然，仅限于他们家族内部。
    可是就连最纵容布鲁斯的提姆，他都要费好大一番力气才能起一丁点成效，更别提其他人。
    克拉克其实没觉得能把自己剥离出去，只是他必须要让迪克觉得他已经走出去了。
    于是他露出微笑：我哪次拒绝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