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一色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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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声雷动。
    庄理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忽听男人低语:“你讲为什么参加别人婚礼会掉眼泪?”
    他的声音很好听,国语口音也很正,她微愣,转头看去。见叶公子并未掉泪,甚至可以说很淡漠,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坐席上的亲朋好友,包括万克让的母亲。
    “……感动吧,或者不舍得。”庄理思忖道。
    “你不觉得这很像马戏团秀?”
    叶公子语言平淡,却让外来者庄理错愕、堂皇,她正琢磨该如何接话。他已经得出结论,“boring.”
    也不知是说婚礼还是说她。
    应该不会是说她吧?哪个正常人会在这会儿同陌生人讨论婚姻的适当性,莫不是他早对婚姻危机有所察觉?
    *
    司仪宣告仪式结束,人们涌向新人,一起拍合照。一会儿,娘家人牵着新娘婚纱裙摆去更有象征意义的喷泉前拍全家福。
    “失陪。”叶公子颇有风度地对庄理颔首,将酒杯随手放在一张椅子上,跟亲眷们走了过去。
    泱泱一大家子人,到后面万克让一家才轮上资格入景框。万以柔把万克让叫到身边,他的父母却站在边角。
    阳光黯淡了些,烟霞弥漫,梦幻的粉紫色将这座不知有多宽阔的花园笼罩。水声潺潺,鸟语花香,万克让站在年轻的姑姑与姑父身边,他们都笑着。
    快门声响过之后,新娘说起捧花事宜,万克让听了忙朝庄理招手道:“lowy!”
    众人皆笑,阿让的心思昭然若揭。
    万克让也不觉羞赧,粲然道:“说不定你们很快就要再参加婚礼了。”
    长辈们称好,也有人开始询问lowy小姐的来历。年轻一辈的说阿让找空中餐厅临时订桌,借跑车装一车玫瑰,拜托小姑帮忙在夜里启动上太平山顶的缆车,追求攻势猛烈,不胜枚举。
    万克让的父母无法再维持云淡风轻的态度,小声斥责:“阿让,怎么能随便讲这种玩笑。”
    万克让对庄理说老妈会喜欢她,当然是说来好听的。他清楚他们会是什么态度,才将人带到家族场合亮相,至少老妈不会当众给人难堪。
    当下触及红线,他知道也该收敛了,便说:“当然是讲笑啦!我们还要再玩几年咯,像大姑姑父这样,拍拖几年在适龄的时期结婚,幸福美满……”
    “就你嘴甜啦。”万以柔嗔他,其实帮腔给他父母看。于是万父万母暂且也不说什么了,只盯住走近的庄理,冷冷的。
    他们大老远跑香港来可不是为了见勾引儿子犯浑的狐狸精的。
    必定是有手段的狐狸精。
    庄理终于站在了万克让这帮近的远的亲戚前。抬眸,对上叶公子的目光,他笑意盎然,说:“靓妹仔喜欢的亘古不变,阿让,当年我就这样追到你大姑的。”
    啊,多么凄婉的爱情故事,教人不得不同情。
    可庄理却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然后在一下秒,同他错开了视线。
    第三章
    “讲什么胡话啊。”
    像是为丈夫当众说起当年事而感到甜蜜又不好意思的太太,万以柔说了句话,接着又蹙眉小声说,“让你不要饮那么多。”
    旁人只当是夫妇之间的嗔怪。叶辞也笑笑,不语。
    人们把焦点重新放回新娘身上,男人们走开,未婚的女人在推搡下围聚。新娘背对女人们往前走了好几步,准备就绪后抛出捧花。
    庄理站得远远的,万克让也没撺掇她去接捧花。因为万克让被他母亲叫到不知哪个角落去讲话了,或许说训斥更恰当。
    抛完捧花后新娘去换衣服,女人们散开,庄理想再走远一点,却被几位年轻男女裹挟般往餐席带去。他们对阿让猛烈攻下的女友感到好奇。
    餐席设在树林中的阔地上,玻璃灯串点亮渐晚的夜空,搭起冷餐和甜品,冰桶中的酒饮、香槟塔让空气中充满浪漫气息。透过树林的影,可以看见远处闪烁微光的海面。
    庄理忽然有一种古怪感觉,这场婚礼的重点也许不在新娘新郎身上,而是展示这座庞大的花园。
    年轻男女们果然也感叹花园真美啊,然后说起它悠久的历史来。
    花园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建造,属于一位英国贵族。英国贵族的女儿与一位万姓长工产生私情,那个年代英国人同中国人结婚还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贵族的女儿因染疾返回英国治疗,未再回来过,临终前将花园这块地赠予长工。
    这位长工便是万家开山的太爷。各种详情不必叙说,纵观香江富豪,没有哪个男人不是依仗女人起家的,太爷因为这块地逆转命运,逝世时虽拥有不小的百货公司,但地价飞涨,没能力购回,成了终生遗憾。
    几位儿女瓜分太爷的百货公司,同洋人搭上线,做私人地产和军火。新时代来临前夕,敏锐的猎人们嗅到气味立马改头换面,从传统行业转型新能源科技,于是如今在内地也拥有成打的办公楼。
    其中三分之二属于大爷,其他兄弟姊妹望其项背。大爷的儿女长大成人,分别进入家族集团公司,巩固他们的商业帝国。
    年逾半百,大爷才想起来太爷的遗愿。那么这件事谁来完成?地要购回不说,还不能做商业地产,一众儿女不愿碰这烫手山芋。
    就在他们议论不休时,叶二公子悄然购回了地皮,推平楼房,重新建造花园。
    地皮属于叶辞,花园姓万,这么多年来花园只进行非盈利的公益活动。今日的婚礼是第一场,也可能是最后一场。
    “为什么?”庄理终于忍不住出声。
    “都结过婚了呀,vicky小姑是最后一位。”本家女孩意识到自己划地意识太强,庄理是阿让的女友,或许也憧憬在这如梦似幻的花园举行婚礼,便又说,“我瞎讲啦,阿让同大姑关系很好的。”
    庄理明白对方是作何想的,说:“我以为要改成酒店之类的,毕竟这里不能对大众开放,实在可惜。”
    怎么看都是谎话,也确是谎话,她还以为理由是花园的主人讨厌婚礼。
    “你钟意的话可以叫阿让带你来玩呀。”本家女孩说,“william就经常来这边练琴,运气好的话可以听他演奏。”
    william万允恭,世界级大提琴家,早在十六岁就开始与乐团一起巡演了。亦是万克让同本家亲昵的缘由,万家金孙。
    第一次正式约会,餐桌上听万克让讲起关于名字的故事时,庄理很恬静地笑了,就像听到了一个不太有趣的琐碎小事。
    实际心下惊涛骇浪——本来觉得万克让和一般富二代没差,不曾想万克让的万是万允恭的万!
    那一刻庆幸自己不落下每本财经杂志,否则不可能知晓大提琴家的名字。某期杂志报道过万允恭背后的财团,一个庞大的新能源科技集团。
    当然,现今又了解到,并不是每个万字都具有同等价值。
    “谢谢你的好意。”
    “可惜william没来,不然你们就可以认识啦。”
    庄理对花园和大提琴家都没兴趣,她是俗人。但对万克让那些庸俗浪漫攻势更不敢兴趣,她只爱实际的——钱或者可以变现成钱的东西。
    *
    谈话终于不必进行下去,换了派对舞裙的新娘出现,同新郎一齐向人们敬酒。乐团现场演奏欢快音乐,新人跳开场舞,人们陆续加入,好不热闹。
    庄理身旁的本家女孩和其他年轻人都去玩了,她一个人静静的,仿佛要融于背后深处寂静的树林,要淌到那片飘起雾霭的海里去。
    万克让怎么还不过来?
    庄理此刻才需要起男友。是的,男友,而不是一贯认为的入场券。
    即使底色冷漠又市侩,她也有感到寂寞的时候。看着眼前流动的盛筵,想起的却是陈旧的三居室。白炽灯光永远刺眼,可以折成四方桌的圆桌上放置的纱罩,以及其中的残羹剩饭。
    “庄小姐,”过分正式的称呼让庄理心下一紧。
    来者穿西装制服,胸前别名牌,写着什么manager,应该是现场的工作人员。
    “黎曼女士请你去温室。”
    庄理不意外,心道该来的总是来了,宽慰自己这座繁盛似本埠植物园的花园,温室也值得一去。
    *
    玻璃屋在夜色中发亮,像精巧的模型,远远地就看到了。庄理方才感到忐忑,她以为自己可以从容应对这种场面了,可笑地仍旧畏惧。
    没有哪个人愿意承受这种事。
    “不好意思,请问万克让在吗?”庄理问工作人员。
    后者迟疑一秒,说:“让少爷走了。”面对即将变可怜的漂亮女孩,他起了恻隐之心,又补充,“黎曼女士让人把他带走了。”
    “谢谢。”庄理抿紧唇。
    挺直背走进玻璃温室,工作人员不再跟了。珍稀名贵的花种盛放,五彩缤纷,蝴蝶飞舞,牵引她继续往里走。
    看见贵太太的背影,庄理在几步开外停下脚步。她没有说话,落停的脚步声让太太转身。
    “庄理小姐。”万母审视年轻貌美的女人,如同审视一件花樽是否值得购买。
    而庄理想的是他们知道称呼她的名字了,一种来历全然曝光之感。
    “万太太找我有什么事?”她佯作镇定。
    “我想你很清楚的,”万母甚至不再讲拗口的国语,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粤语,不善道,“阿让年纪还小,你呢比他大一岁,却还让他惹出那些啼笑皆非的事情。我认为你们不合适。”
    迅速下结论是贵太太们的特性。
    “只是这样?”
    万母头一次处理这种事,见庄理这般自若很是惊诧,“这还不够?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儿子发疯!”
    是了,鲜活的例子太多,贵太太们都怕这种事发生。万克让不是青春期小孩了,家中独子,该斩断的缘要趁早斩断。
    “我只是同阿让拍拖,没想要怎么样。”庄理如实相告。
    “你们这种女人我见过嘛,大陆来念个一年制硕士,一年制能念什么书?还不是为了打开人际关系。你是为找工作也罢了,勾男仔算什么,不是捞金就是为了落籍移民咯,一步跨龙门——”
    因为万母语速太快,庄理听得艰涩,不得不打断说:“万太太,恕我直言,要跨龙门我作何不找到万允恭,要同阿让拍拖?”
    万母瞠目结舌,“你还肖想william少爷——那也是你可以打的主意?!不得了,真是大晒啊你!”
    算了。语言不通,鸡同鸭讲。
    庄理说:“如果想要我和阿让分手,你应该说服阿让而不是我。”
    “天啊,还讲你不是为了钱?你根本就不钟意他,只是看中了他的身家!”
    “万太太,无效沟通是浪费时间,等你心平气和我们坐下来谈比较好。抱歉,我先——”
    庄理正要转身,一记掌掴落下,清脆无比,像谁在温室玻璃上砸了个小小的洞。
    灯好像暗了一瞬,庄理睫毛颤动,缓缓向万母看去。耳朵嗡鸣,依稀听得“贱人”“婊-子”一类的话语,然后高跟鞋踢踢踏踏走远,世界安静。
    怔然许久,庄理撑着花台瓷砖蹲了下来。从手袋里拿出一只50ml小瓶装的廉价伏特加,拧开盖子仰头喝了起来,什么软饮也没兑,四十度直烧喉咙。
    喝完了把瓶子扔回手袋,继而摸出烟盒与打火机。崭新的打火机怎么也擦不亮。
    庄理双手蒙住脸,慢慢的,慢慢的发出了啜泣声。
    五分钟,市侩女孩精准到哭泣也要限时,时间就是金钱。然后庄理把手机屏幕当镜子,用纸巾擦泪和晕开的眼线睫毛膏,开始补妆。
    起身,挺直背走出温室,又是美丽、从容、气质娴静的lowy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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