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0)
四面惊呼,兵荒马乱。
这是我为猎队设计改良的陷阱,纪辰做的三重阵法,专门猎杀六阶凶兽。精心布置,用料扎实,一直没试过。卫平所在位置,眨眼间升起一道金色屏障,将他密密罩住。
卫真人冲出红雾,一剑刺向卫平:你一开始就将我等引至陷阱?我是你血缘至亲,你怎敢大逆不道!我一直拿你当亲生儿子!
一道更狠厉的剑光同时袭向他后背。
卫平长剑横扫,笑道:伯父,叔父,我当了狗,哪有当人的血亲呢?
卫平走出毒瘴林时,抬头见天泛昏黑,燕子低飞。
大风呼啸,气压却低,似要落雨了。
宋院灯火绰绰,纸灯笼透着淡淡暖意。
今日事忙,未能去迎师兄。此行可顺利?卫平推开门,脸上笑容温柔。
他已经吃过丹药强行止血、重新束好发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院里只宋潜机一个人。孟河泽、纪辰都不在。今日他们回到千渠,本该相聚一堂。
这让卫平心中一跳。
宋潜机靠在摇椅的软垫上,看着卫平微微皱眉:你鞋脏了。
卫平低头:这,今日在千渠坊看人杀鸡,不小心溅上一点血。
他在宋院里杀只鸡,都不想被宋潜机看见身上的血。
一出宋院,他杀人就像杀鸡。
宋潜机心想,我前世杀人无数,你以为我分不清人血还是鸡血?
但看卫平面色红润,不似受伤,他便没有多问。
卫平低头向厨房走去:师兄还未用饭吧?我去端烤架,咱们烤肉吃。放千渠十六香,好不好?
宋潜机抬手,指向石桌:吃。
桌上放着一碗面,正冒白色热气。
烛火下,闪闪油光浮在面汤上。
卫平顿了顿,大步走向石桌。
好,我吃!他语气视死如归,坐在背对躺椅的位置,抄起筷子。
他感到宋潜机的目光直直钉在他后背,带着审视的意味。
宋潜机从没这样看过他。
宋潜机知道了?他知道多少?
有人来挑拨过?那人怎么说?宋潜机信了多少?
卫平一时惶然。
宋潜机边看边想,家里还剩些伤药,给蔺飞鸢熬药的汤锅也在,却不知卫平受伤没有。
年轻人面皮薄,外面打架受了伤,总怕丢人,不肯主动开口。
面汤尚存余温,面已经凉了。
面条粘连成黏糊糊的一团,卫平一筷子戳下去,搅不开。
不好吃吗?宋潜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夜风呼啸,满院花叶飘飞。
声音被风过,似带幽然冷意。
第131章 你没输过
这无星无月的初春夜, 四下里悄无人声。
风雨未至,烛光先乱。
卫平听见大风穿过宋院里一座座花架,发出细碎的呜咽。潮湿的土腥气扑面涌来, 像海浪拍打他全身。
他夹起一根微苦的香菜,细细咀嚼, 忽问:宋师兄又在等雨吗?
传闻千渠从前大旱三年, 宋潜机来后,才落了第一场雨。
宋潜机摇头:今晚不等雨。是等你。
等雨的时候,不应做其他事。
真好啊。卫平低低笑了一声, 开始吃粘黏的冷面。
他越吃越快,直到大口吞咽,眼泪掉进面碗里。
少年全身肌肉紧绷, 脸上带着某种凶狠的表情, 腮帮鼓动,牙齿用力,像野兽在生吞血肉。
宋潜机早晚会知道自己本是来杀他的。
如果宋潜机容不下他, 宋园容不下他,他能去哪里?
如果宋潜机要杀他,他没力气还手, 他只能逃。
他有家但现在没了, 明月楼他不想睡了,从前无法无天没心没肺的日子, 他再也回不去了。
曾以为天下之大, 处处可容身, 忽然回首, 发现自己当真变成一条流浪狗, 风吹雨打, 无处可归。
宋潜机对着卫平后背,看不见脸上表情,却能感觉到卫平浑身戾气。
不禁微微皱眉:不想吃,就别吃了。
卫平不理,端起面碗,一饮而尽。
他心绪激烈却压抑,牵动内伤,淤血涌出喉头。
饮罢,满口铁锈气味,温热黏腻。
当啷!瓷碗重重磕下,卫平剧烈咳嗽。
宋潜机心想这是做什么,厨房总共没几个面碗,磕坏了还得买。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他长叹一声,决定把话说开。
卫平没回头:宋潜机,我之前说自己身世凄惨,是假的。卫平这个名字,也是假的。我跟蔺飞鸢是一伙的,都是收了别人的好处,来刺杀你
轰!
闷雷惊地,春风如刀,暗潮奔涌。
卫平闭口,放下筷子,缓缓站起身。
哦。
卫平回头之前,怀疑自己幻听,但他确实听见宋潜机说:我知道。
声音一如既往,清清淡淡。
你知道?!
这一瞬间,他想抓起宋潜机的领子大声喝问,那你有病啊,你怎么敢。
宋潜机拍拍躺椅扶手:初见那日,你打量宋院布置,暗藏杀意,隐忍不发。况且,我招管家,条件古怪,却有处处合适的人选立刻送上门,这种好事怎么会落在我头上?唉,你现在这张脸,也是假脸吧?
他早知卫平是刺客,至于是受华微宗还是赵家委托,为钱还是为名,他不在乎。
因为卫平没有做出对他不利的事。论迹不论心。
卫平蓦然转身:虽然身世姓名来历是假,面容是假,但我待千渠之心是真!知你抱负后,我只想助你,绝无害你之心!
他呼吸急促,激动之下,喉头又涌出鲜血。
轰!夜空划过闪电,又一声闷雷坠地。
宋潜机怔了怔,我一个种地的,有甚抱负。
你可信我此言?!却听卫平含血喝问。
我信。宋潜机点头。
卫平声音更高:那我、我今夜杀了许多人,你可怪我?!
不怪。宋潜机摇头。心想若你仇家报复,我也替你担当。
好!好!卫平连呼两声好,宋潜机,我不想去青崖,也不想去紫云观,我不想选直上青云的修仙路。由上而下,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只有自下而上,才是真正救世之道!你我同道!
救世?宋潜机心神一震。
不等他大脑重新转动,卫平抬手自点十二处穴位,平凡至极的面目忽然变化。
天昏地暗,闪烁的电光照出少年剑眉星眸,神采飞扬。
好一张锐气逼人的脸。
我本命卫真钰。去假存真为真,二玉相合为珏
卫真钰说起出身来历,宋潜机已经听不见了。
救世主。他喃喃,我早该猜到。
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卫平也姓卫。
但卫平性情太和顺、太谦虚,像一杯温水一团白面,容易被人欺负,就算是刺客,也是脾气最好的刺客。
与他光阴长河中见到的救世主截然相反。
卫真钰过于激动:我们一起创造新千渠,一起走出第三条救世之路
谁告诉你,我想救世?宋潜机声音微冷,像一盆泼在炭火上的冷水。
什么?卫真钰愕然。
卫道友,你是不是误会了?宋潜机望天:我来千渠,本就是为了自在。
脸颊有些凉意,天空渺渺雨丝飘落,细如花针。
可你引水开河,你巡视领地改良土壤,你祈雨,你救助百姓
那是为了自在,为了更好的种地啊。举手之劳。宋潜机打断,卫道友,你真的误会了。
误会?卫真钰的表情凝固在笑容,十分滑稽,我从前不信有谁能逆天而为拯救人世,我现在相信了。这件事只有你可以,你为什么不做!
今夜他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声音微颤:宋潜机,别跟我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宋潜机终于正眼看他,再次重复,我这辈子,不管世界死活。
卫真钰浑身伤口忽然剧痛,哇地一声,张口吐出一口污血。
宋潜机面露不忍,却狠心不管,只取出三样东西,放在石桌上。
一张琴、一方宝匣、半卷棋谱。
卫真钰血液骤冷:你想打发我走?
本就该是你的东西。拿好。宋潜机尽力平复心绪,百年后擎天树之危,于庸庸世人,是末日大劫。于你,未尝不是一次机会。
卫平面色越来越冷戾。他浑身颤抖,似极度愤怒。
偏偏宋潜机下逐客令:别窝在小小的千渠浪费时间,你生来该力挽狂澜,站在最高的天宫享受万民供奉,娶最美的道侣。
哈!卫平大笑,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种人?!我是为了权力地位声名和美人?
抱歉。是我词不达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潜机忽退后两步,因为卫真钰猛然发难,一把扫落桌上阵谱、七绝琴、画春山。
天下至宝被打落菜地,滚进泥土。
我不要!卫真钰怒火中烧,高高扬起桌上唯一的瓷碗。
你摔!宋潜机喝道,摔!
卫真钰顿了顿,将碗重重放在桌上。
他摔出一柄犹带血气的剑。
这柄剑他在华微城黑店当铺一眼相中:我那时确实不知,此剑主人是你。
我亦不知,此剑落在你手中。宋潜机目光复杂。
你现在还敢拔剑吗?卫平按剑喝问,你可有拔剑的胆魄?
他浑身戾气,语气狠绝:你在逃什么,你怕什么?你是不是怕输?!
声声逼问,宋潜机却笑了:你当然不怕输。卫道友当然什么都不怕。
他笑容竟有些惨淡:因为你没输过。
你是主角,你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你开心了可以来我的千渠,可以改名换姓,可以编故事骗人。
可以拒绝任何人,也可以等我死后捡漏。
我可以不讨厌你,不嫉妒你不恨你,但你不该对我说那些话。
卫真钰,你的未来不在千渠。宋潜机狠下心重复:拿好你的东西,天亮前离开千渠。
轰!
狂风卷云,大雨潇潇。
第132章 折剑断义
纪辰掐着时间, 从树稍跳下来:
就算宋师兄煮了三大锅,用光厨房所有调料,卫平那小子也该吃完了!
孟河泽瞧了眼天色:走吧, 雨下大了。
漠漠昏黑。
两人冒着初春的细细雨丝走向宋院, 不忘嘲笑老实吃面的卫平。
雷声滚滚,忽听院中笑声凄厉。
动静不对!纪辰面色一变。
孟河泽率先破门而入, 正见宋潜机、卫平隔着石桌,对峙雨中。
桌上烛火已灭,只有一柄旧剑、一只空瓷碗。
我自诩聪明一世,却看错了你,算我瞎眼。卫平仰天大笑。
唰!
电光惨白、剑光雪亮。他竟拔剑出鞘,直指宋潜机。
孟河泽脑中嗡地一声, 天旋地转:卫平,你疯了!
别喊我卫平!卫真钰转头大吼。
纪辰瞄一眼面碗,勉强挤出一丝笑:卫兄, 是我的错!今天本该我吃面, 你要怪就怪我, 莫与宋兄置气, 有话好好说,先把剑放下。
他故意打诨,想将卫平癫狂的情绪打破。
宋潜机却抬手,不许孟河泽、纪辰上前。
两人只得停步梅花树下, 眼睁睁看着锋利剑尖悬在宋潜机喉头。
我传阵术于小纪,铸剑送小孟,却从没教过你什么。宋院内外, 你劳苦功高。误你半年, 这一剑, 你要刺便刺罢。宋潜机声音淡漠,低垂眼帘,我不还手。
大雨潇潇,落花碎叶狂舞。夜云被电光撕碎,两道人影忽明忽暗。
手持利刃的浑身颤抖状如疯魔,手无寸铁的不动如山有恃无恐。
你这样想?卫真钰双目泛红。
原来在宋潜机心里,信义这东西论斤论两放在秤上,一直称得清清楚楚。我今夜九死一生才站在你眼前,你却说一年恩义用一剑还清,就算互不相欠。
你不仅没胆,你还没有心!他大喝一声,全身灵气爆涨。
万千雨丝被震碎,化作濛濛水雾,不敢近他身。
孟河泽、纪辰大惊失色。
喀!卫真钰生生折断长剑,你不做这件事,我来做。不是因为你们都说该我做,不是因为我要名望财富美人,是我自己想做。
他一甩袖,断剑飞掷。
不远处花架轰然坍塌,满地狼藉。
卫真钰转身,左手被剑锋割伤,鲜血淋漓:你我之间的恩义,如同此剑,从今往后,两不相干!
旧伤崩裂,热血淌下,被雨水冲散。
常人割袍断义、割席决裂,但他们都是用剑的,要断只能断剑。
孟河泽伸出手,想拉卫平衣袖。
宋潜机爆发一声大喝:让他走!
卫平衣服湿透,面无表情地与孟河泽、纪辰擦肩而过,像路过两颗小树。
他跨出门槛,忽然想起什么:
宋潜机,是不是从来没人告诉过你,你煮的面,真的很难吃。
宋潜机闭上眼,似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