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要一匹快马
舒殿合在雪地里依旧能够健步如飞,本来是来给她带路的小中官,用跑的也没有赶上她的脚步。
从太医院到皇宫这段路程,一个月间舒殿合走了无数遍,早就轻车熟路。不到一刻钟,她背着药箱就赶到了皇上的寝宫,那两个小中官早就不知道被她落哪去了。
夜幕下的宫殿,犹如俯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巨狮,那檐下悬挂的灯笼,便是它红彤彤的眼睛。宫殿的走廊上,每十步就站立着一个甲士,明亮的宫灯映出他们坚毅的脸上面无表情。暗夜幽幽,黄瓦沉沉,漆黑的宫道被一阵脚步声惊醒,脚步紧促地向皇帝寝宫而去。此刻人定时分,万物沉睡,百鬼夜行。
左淮在门口候着,远远的就看到舒殿合来了,主动迎了上去:“舒大夫您终于来了,老奴在此等候您已久。”
“是皇上身体哪里不舒服吗?”舒殿合顾不上拍去身上落的雪花,就急忙跟左淮走进寝宫里。
同样的宫殿,同样的布置,这次与上次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上次昏迷不醒的老人,此时背靠着床头,借着烛光,手里翻阅着一册书,正在等候舒殿合的到来。
左淮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接把她领到了龙床前,恭敬地对依靠在床头的人说:“皇上,舒大夫来了。”
“草民见过皇上。”舒殿合在躬身之际,在对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目光飞速的将对方上下一打量。见他神采奕奕,不像旧疾复发的模样,那到底深夜突唤自己来是何意?
去了病怏怏的模样,老人恢复了往日作为一国之君的神采,下颏三寸长灰白参杂的长须,打量的整整齐齐。头上未着一簪一冠,眉目间依稀透露着几分熟悉感,都说宣城是最像当今皇上的一个公主,今日得见,并非虚言。
“舒大夫,不必多礼。”床上的老人漫不经心的从书册上移开目光,朝舒殿合看去。
只是被对方轻轻的瞟了一眼,舒殿合却顿感有万斤铁砣在一瞬间向自己压来,逼着自己弯腰下跪。她咬着牙,才不至于被那锐利如长矛,似乎能看破世间一切秘密的目光所击倒,后背隐隐有冷汗渗出。
“左淮,为舒大夫拂去肩上的雪花。”
“是。”左淮执着拂尘,将舒殿合身上落的雪花,一一扫去。
舒殿合谢恩完,问:“不知皇上深夜突然召见草民是为何事?”感觉扎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移开了,浑身上下具是一松,“是皇上感到哪里不适?”
“无事。只是半夜醒来,无心睡眠,便想见见朕的救命恩人。”吕蒙一挥手臂道:“这几日,你日日为朕诊治,劳心费神,但朕的确从来未好好看看你。”
舒殿合感到那道沉重的目光又落在自己身上,不过还好,又马上移开了。
“…”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皇上的话,是该奉承一下皇上好兴致,还是该劝皇上早些休息。此时的她初来乍到,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些尊贵的上位者们相处,与日后的她尚有着天壤之别。
视线落在他膝头的书上,意有所指的说:“皇上的身体还未彻底的恢复,请皇上切勿劳累。”
“朕知道了。只是左右无事,便拿起翻了几页。”皇上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舒大夫既然这样说,左淮,把这书拿下去。”
“舒大夫,朕近日自感耳清目明,已无大碍,不知朕的身体还需要多久,才能够恢复朝事呢?”
“依照皇上目前的情况,只消再静养着一段时间,就能够…”舒殿合不假思索的答道。
吕蒙打断她的话:“朕明白舒大夫的意思,但是朕没有时间静养着。朕此次病倒已经耽搁了许多事情了,国不可一日无朕,朕希望自己尽快恢复正常,希望舒大夫能够理解朕。”
舒殿合哑言:“草民愿为皇上尽心竭力。”
吕蒙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抚着自己的长须:“待治好朕的病治之后,舒大夫想要些什么奖赏吗?”
“草民想要一匹快马。”
“快马?”吕蒙疑心自己听错了。
“回皇上,是的,快马。”
“舒大夫,难道不想要朕赐你高官厚禄,良田美女吗?”
“草民只想要一匹快马,请皇上恩赐。”舒殿合再次坚定地说。
吕蒙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不稀罕功名利禄的人,捻须沉吟片刻,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不过是匹快马而言,皇宫里有的是,既然舒大夫想要,朕便赐你一匹千里马。即日…”
左淮凑到他的耳畔小声嘀咕了两句,吕蒙一顿,接着说:“不过,眼下舒大夫暂住太医院,不便亲自养马。赐你的马就暂放御马苑,待舒大夫需要的时候,径直去取即可。”
舒殿合跪地谢恩。
吕蒙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朕听说舒大夫的师傅身体不太好?”
舒殿合一愣,不知对方意欲何为,只能如实的答道:“是。”
“那舒大夫日后打算怎么办?”
皇上试探之意,舒殿合瞬即明白了,应道:“草民自幼无父无母,师傅待草民如亲子,恩深义重,草民想侍奉师傅终老,颐养天年。”
“舒大夫的孝心,令朕大感欣慰。若是我大豫人人都有舒大夫这样的品行,朕也不必日夜忧惧国事了。”吕蒙似真似假夸赞道。
一个不知怀着什么心思,突然半夜把一个布衣大夫叫到床前问候的皇帝,一个一心只想治好面前天子的疾病,然后回山上陪伴自己师傅,不贪权不谋财的白身郎中。
两个离心离德的人,你一言我一句,一直谈到了夜深。最后在左淮的旁敲侧击的提醒下,皇上才放了舒殿合回去。
舒殿合兀自回去之后,躺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满心都在回想今晚的对话和猜测皇上的意图,不知不觉间就睁眼到了天亮。
第二天起床时,她一照镜子就看到自己两个如被人殴打过的眼圈,突兀在她皎白的脸上尤为吸引人注意。她试图用珍珠粉遮去,涂少了遮不住,涂多了黑眼圈又变成了白眼圈,看着更加奇怪。费了半天劲,全然无作用。
幸好,这天皇上再无召见她,也无人来访,否则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太医院里除了繁多的医书以外,还珍藏着许多奇珍异宝名贵药材。从常见的甘草到稀有的已长成人形的老参,甚至还有传说百年难见的天山雪莲。但凡在本草纲目里有记载的药材,太医院那整墙整墙的药柜中就必然有其踪迹。
那些医书已经让舒殿合见识到了自己力量的渺小,而那些药材,更是大涨舒殿合的见识。令她恨不得将它们一一试过味道和品性,再以本草纲目中所记载的文字进行对比,一辨正误。
她并不是一个高傲自大至目中无人的人。在她研究药材的过程中,与太医院中的太医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去便有了交流。
太医院中的太医,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名医,个个都比舒殿合年长,经验丰富,又兼有各人有个人的专长。贾太医善于止血治外伤,伊太医对妇科有独到见解,邴太医专门负责内科隐疾。
舒殿合阅读医书时感到费解的地方,只消他们轻轻一句点拨,就能让舒殿合豁然开朗,于是舒殿合日益尊敬这些太医,视为师长。而这些太医偶尔遇到什么难题时,也会来与舒殿合探讨。在互相交流和教授中,舒殿合的医术突飞猛进。
她不再整日将自己锁在太子给她安排的小院子中,时而与太医探讨疑难杂症,时而又埋首在烘培药材的烟熏火燎中。不是太医,更像太医。
这日是太医的休沐日,太医院里只剩下一个值班的邴太医和舒殿合在。
两人左右无事,便在太医院的殿中铡鹿茸。鹿茸质硬,需要切成薄片才能入药,邴太医执铡,舒殿合打下手,偶尔闲聊两句,倒也闲适。
“舒大夫还要多久回去?”邴太医不经意地提到。
“快了。”舒殿合答。皇上的病其实早就好了,只需要再静养一段时间,而她的作用也不再重要。近日能见皇上的次数渐渐少了,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她前两天还在想,是等皇上的安排好,还是自己主动向太子请辞好。
皇上恢复朝事之后,日理万机,应该已经不记得自己一个小小郎中了,但自己却经不起耽搁,师傅还在等她。最后她决定,还是主动和太子请辞好。
春日初见端倪,到处的雪堆都有日渐消融的痕迹。冬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也不知道师傅的身子怎么样了。
要不是她的性子沉稳,不然此时早就急了。太医院虽然好,但是终究比不上自己山中的闲云野鹤。
只是她不敢肯定皇上和太子会不会放她走。
“快则五六日,慢不过一旬。”她坚定的说。无论如何,她都会按期回去。
邴太医刚想表依依惜别善自珍重之情,意外来客打断了他们两个人的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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