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裴元惜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震动,明知道皇帝是在和曾太妃斗法,但那一声干娘太出乎意料,她低垂的眸中难掩错愕。
今日之事有些话赶话,并不是他刻意为之。然而她却能在他故意和曾太妃作对的叛逆中,感觉他似乎真的将自己当成母亲般的存在。
他刚才唤自己干娘时,她的心都在颤。那种泛着酸涩的激荡漫延着,差点让她落泪。所以在她不知道的将来,他们真的亲如母子吗?
曾太妃被商行满不在乎的态度噎到吐血,这个死小子竟然还问她如何使不得。难道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行吗?
一个臣子之女,若真成了皇帝的干娘,置她这个太妃于何地。身为一国之君宠爱某个女子无可厚非,没见过这般胡来的。
区区侯府嫡女,如果一旦与皇帝的母子关系从实,世人还会敬重她这个太妃吗?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地位被动摇。
“陛下,裴二姑娘尚未出阁,何以为人母?她一介闺阁女子,焉能当得起陛下如此厚爱?”
“世上可有明文规定未出阁的姑娘不能被人认作义母?”商行反问。
“那倒没有。”曾太妃压抑着怒火,“不过没有先例。”
商行微微一笑,“朕就是那个先例!”
死小子,真是太狂了!
曾太妃磨着牙,真恨不得把他塞回到他那个低贱的娘肚子里去。堂堂天子如此混不吝,便是荒唐如先帝都没有这样罔顾礼法。
也不知裴家这位二姑娘给他施了什么法,将他惑得不分东南西北。她阴厉的目光看向裴元惜,带着几分谴责。
裴元君和曾妙芙的眼神也看向裴元惜,一个嫉妒一个兴奋。裴元君嫉妒她能得皇帝另眼相看,曾妙芙则想到另一层,原来陛下的恩宠并不是出于男女之情。陛下都要认她做干娘了,无论此事成或不成她别想入主太凌宫。
陈遥知心头大恨,恨裴元惜坏自己的好事。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能拥有尊贵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为太妃的义女。
陛下这一闹,太妃绝不可能再提那茬。
裴元惜一直低着头,心中百转千回。她生得极好,又是所有人中最淡定的一个。她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曾太妃就越是讨厌她。
“裴二姑娘,你还不赶紧劝着陛下,难道你真想看到陛下被千夫所指吗?”
她还未开口,商行已经替她出头。
“太妃娘娘,你说话注意些,她可是朕的义母。”
曾太妃心里那个恨,恨到脸部扭曲。“陛下,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商行挑着眉,大大咧咧地坐到她之前坐的位置上。一只脚翘起来,在她微缩的瞳仁中漫不经心地傲视着对方。
“太妃娘娘可否告诉朕,这天下谁为主?”
“自然是陛下。”曾太妃磨着牙。
商行换了一个姿势,似乎在嫌她的椅子坐得不舒服,“既然朕是天下之主,那朕要做什么何需一个后宫妇人指手画脚?”
后宫妇人?
曾太妃气得手脚发抖,她一个太妃在皇帝的眼里不过是个后宫妇人。死小子他怎么敢…怎么敢这样不给她脸面!
“陛下虽是天下之主,然而您上有列祖列宗,下有满朝文武,还有天下黎民百姓。陛下认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为义母,可有想过商氏列祖列宗?可有想过文武百官?可以想过凌朝的百姓?”
一连三声质问,她端地站在道义的最高点。
纵使天子,也不是能胡来。认个没出阁的姑娘当义母,皇帝是想气得商氏的列祖列宗掀了棺材板,还是要激起百官和百姓的怒火?
她以为自己占着大理,死小子再不给她脸面也不敢抹黑商氏的列祖列宗们,更不可能眼睁睁彻底失去民心。
只是她太低估商行,商行身为楚朝唯一的皇子,被自己的父皇一手一脚亲手教养长大。他受公冶楚独断霸气的治国之法影响,哪里会听得进这样的大道理。
更何况商氏列祖列宗与他何干?
他姓公冶!
“朕还真没有想过,不如太妃娘娘替朕好好想想。列祖列宗可有明文训示不许天子认干娘?可有条例遗旨不许认未出阁女子为义母?”
还真没有。
哪一朝都没有。
因为各朝各代都没有像他这样的任性妄为的天子,便是那些亡国之君也没有荒唐到这个地步。
曾太妃被堵得哑口无言,差点失去理智。
“陛下!”她不顾自己的太妃之尊,竟然跪了下来。
陈遥知连忙跪在她的身后,裴元君和曾妙芙也跟着跪下来。曾妙芙越发的兴奋,经此一闹谁知道怎么收场。如果裴元惜背负着天下的骂名,那真是再好不过。
所有人都跪了,裴元惜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跪。她刚要有所动作,便被商行制止,“干娘你千万别跪,朕可受不起你的跪拜。”
曾太妃一听更是气得肺都快炸了,死小子就是故意的。他受不起一个臣子之女的跪拜,却能坦然受自己这一跪,他是在暗示她一个太妃还不如一个臣女有体面。
简直是目中无人!
如此妄为之君,是亡国之相。
死小子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越是太过盛宠一个人,那人反而处境不妙。裴二一个姑娘家被他如此看重,绝对不是什么福气。
文武百官不会眼睁睁任由他胡来,天下百姓不会接受堂堂天子认一个姑娘做义母。还有公冶楚,或许正愁没借口取他而代之,眼下倒是送上门的好理由。
她巴不得皇帝倒霉,可又不能看着他倒霉。他若是被废了,自己这个太妃也就做到头了。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又急又气。
“陛下,您若执意认裴二姑娘为干娘,哀家便长跪不起。”
商行眯了眯眼,不怒反笑,“太妃娘娘这是在威胁朕?”
曾太妃连说着不敢,跪着不起。心里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一个下贱宫女生的贱种。要不是命好当上皇帝,他算什么东西!
天下谁不知他是公冶楚手里的傀儡,她倒要看看他能威风到几时。
陈遥知在最初的嫉恨之后,眼下已然窃喜不已。帝王的恩宠太过未必是好事,裴元惜本就风头正盛,如此一来更是如同烈火烹油。
她突然爬过去跪在裴元惜的脚边,“裴二姑娘你赶紧劝劝陛下,此事实在是使不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陛下的威名考虑。”
裴元惜何尝不知商行此举不妥,她在震惊过后开始猜测他的用意何在。别看他表面上行事任性,她却知他不是一个胡来的人。
他的目的是什么?
“依陈姑娘看,我应该如何做?”
“自是劝阻陛下,万不能答应此事。”
商行一听,稚气的脸黑沉沉一片。这个姓陈的姑娘好生讨厌,竟然拦着他认亲娘。他好不容易逮来的机会,岂能白白放过。
凡拦他者,罪该万死!
反正今天他们的母子名份,无论如何都要定下来,敢挡他者休怪他不客气。她们不是喜欢跪吗?那就跪着好了。
他慢悠悠地起身,不经意地捋一下额前的碎发,“朕是天子,天子一字千金。朕决定的事谁说都不好使,既然你们想跪,那就跪着好了!”
曾太妃浑身都在发抖,这个死小子简直是找死!
他自己找死就算了,偏偏还会连累她。若是商氏亡了,她这个先帝妃子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公冶楚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她。
“陛下!”
“哟,太妃娘娘想死谏吗?”
曾太妃还未动的身体僵住,她确实想那样吓唬他来着,可是她怕死。这死小子的眼神告诉她,她要真死谏他绝不会拦着,反而还会好整以暇地欣赏她的死相。
她怂了。
“陛下,万万不可啊!”
“可不可以朕不需要你来教,你们想跪就跪吧,朕和朕的干娘可不奉陪。”他缓缓朝裴元惜走过来,脚步透着几分轻快。“干娘,我带你在宫里好好转转。”
一个我字,又将众人震惊住。
陈遥知自是不会如曾太妃等人想得那么简单,皇帝和裴元惜当中必有一人重生,她最开始猜是皇帝,后来又怀疑裴元惜。
商行来这一手,她有些动摇。或许她最开始的猜测才是真的,重生的人是皇帝而不是裴元惜。那么皇帝认裴元惜做干娘的用意是什么?
她自己是重生之人,想当然地认为别人亦是重生。她想不到除去重生以后,还有魂穿的可能。也亏得如此,她压根没往另外的方面想。
但是裴元惜不一样,身为一个胎穿的穿越者,自然会想到另一种可能。
天家自来亲情淡薄,父子兄弟尚且兵刃相向,何况是异姓的的长辈。他再是视公冶楚为叔父,再是视她为婶娘,难道真的毫无芥蒂吗?
况且她与他年纪相仿,他真的会视自己会长辈吗?与他相识的场景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她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是否想得太过简单。
短发的少年瞧着很是欢喜,笑容满面酒窝显现。领着她逛了好几处宫中景致不错的宫殿,如数家珍地介绍着那些假山松石的来历。
他一路蹦蹦跳跳,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她被他对自己的亲近所感染,几次失神凝思越发不敢去往深处想。
许是怕累着她,他有些不舍地送她出宫。他目送着她上马车,站在宫门前朝笑容灿烂地朝她不停挥手。
厚重的宫门、巍峨的宫墙、森严的守卫,所有的一切仿佛渐渐虚化。明明他被太监宫女拥簇着,她只能看见他一人。
他仿佛是凭空出现在那,突兀地与其他人泾渭分明。她知道他一直在笑,不知为何觉得他好孤单。
孤单到他仿佛不属于这个世间,如同她一样孑然虚无。
如果她真的同公冶楚是夫妻,那么她死在什么年纪?是成亲不久后死去,还是死在成亲几年之后?
若是成亲几年才去世,她…是不是应该有孩子?
她的孩子……
会有这个可能吗?
马车缓缓驶离,他依然站在原地,还在那里依恋地挥着手。她心如同被什么东西撞击着,一下比一下扼紧。
直到看不清他的身影,她才放下车帘。靠在车壁上不知为何突然潸然泪下,一摸脸颊已是一片湿润。
她一手按在心口,那里在隐隐生疼。
在她和商行在宫里逛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到宫外。宫中的消息能这么快传出去,自然是商行有意为之。
消息一传到宣平侯府,如同热油锅里溅进水滴。康氏沈氏并宣平侯全被炸得口瞪目呆,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好半天没有一个人开口。
康氏自认经历风雨,早前听闻自家孙女和皇帝做朋友已是毕生闻所未闻,眼下听说皇帝认了自家孙女做干娘,惊得差点灵魂出窍。
她扶着云嬷嬷的手,“我…我真是活得太久了…”
要不是活得太久,怎么会听到如此天下奇闻。陛下认干娘已经前无古人,而且认的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偏这个姑娘还是她嫡亲的孙女。
“老夫人,这未必是坏事…”云嬷嬷低声安慰,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好事坏事暂且不论,谁家未出阁的姑娘凭空多出一个干儿子总不是什么高兴的事。且那个干儿子还是天子,试问天下还有哪个男人敢娶这样的姑娘。
宣平侯皱着眉,眉心的褶皱都能夹死蚊子。他一头雾水,完全被皇帝这一手弄得晕头转向。如果说皇帝是与曾太妃斗法,一个要认干女儿一个便认干娘,那也不至于拿元惜作伐子。
东都城的诰命夫人多的是,不拘哪家的夫人怕是都很乐意当陛下的干娘。好端端的认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当干娘,不知情的人还当是有多抬举元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