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老主簿来看他,帮忙端着一盅山蜜糖霜渍的汤绽梅:“云公子可还有什么事?”
“无事。”云琅拿过盏茶,漱了漱口,“我若一直反省不出来,就得一直被关在这儿吗?”
“那是自然。”老主簿点头,“王爷昨夜那般生气,您想不通,只怕等闲是走不了的。”
云琅想不通:“那我就不走了啊。”
王府书房有吃有喝,一应照料精心周全,就算闲得无聊了,还有满满一书架的书。
玄铁卫又换回了管出不管进,除了拦着他不准他出门,刀疤等人来回禀复命,也半点不受阻碍。
云琅一时有些摸不透萧朔的心思,摩挲着几本崭新的《教子经》、《示宪儿》,顺手藏在了坐垫底下。
“您还是反省一二。”老主簿低声,“毕竟——”
云琅好奇:“毕竟什么?”
“毕竟。”老主簿为难道,“您反省了,王爷也好回来。”
云琅:“……”
老主簿:“……”
“哦。”云琅按着额头,“把他忘了。”
老主簿一阵心累,回头严厉告诫了几个侍奉的小仆从,绝不可把这话转告给王爷半个字。
云琅回到榻前,推开窗子坐下:“该怎么反省?我知错了,今后定然不辜负他心意,不误解他初衷,凡事多想几次,不误会,不——”
云小侯爷从小反省得熟练,文思泉涌张嘴就来,格外流畅地说了一大段,老主簿才反应过来:“云公子……等等。”
云琅停下话头:“要写的?”
“不是。”老主簿忙摆手,“王爷真恼的……怕不是这个。”
云琅好奇:“那是什么?”
“此事王爷虽然不悦,但云公子那时愿意同他吵架,他便不气了。”
老主簿自己都觉这话实在莫名,硬着头皮说了,又道:“王爷恼的,是您有事瞒他。”
云琅怔了怔,没立时答话。
“昨夜,王爷提起……”
老主簿心知此事只能徐徐图之,谨慎迂回道:“六年前,漫天大雪,您曾在府外立了三日三夜。”
云琅一阵哑然:“经年旧事,干什么提这个。”
“那时候,王爷并非不想见您。”
老主簿低声:“是……虔国公来过了。”
云琅蹙了下眉,没说话,轻轻捻了下衣袖。
虔国公裴笃,也是三朝老臣,也曾执掌禁军。
如今虽然去朝致仕,也仍是一品贵胄,开府仪同三司。
端王妃,正是虔国公的独女。
“出事时,虔国公碰巧不在京中,星夜兼程赶回,终归没来得及。”
老主簿道:“纵然震怒,也已回天乏术。”
老主簿看着他,小心翼翼:“那之后,虔国公……也去打听了些事,问了些人。认定了——”
“认定了镇远侯府。”云琅道,“与此事定然脱不开干系。”
老主簿低声道:“是。”
“只怕还不止。”云琅稍一沉吟,“大抵还听说了,我兵围陈桥挟制禁军,以致救援不及。闯入御史台,逼迫端王。派出府上私兵,在半路围剿端王府回京亲眷……”
“云公子!”老主簿失声打断,皱紧了眉,“您怎么——”
“怎么了?”云琅笑笑,“不打紧的。”
他神色平静,向后靠了靠,看了看窗子外头的景色:“我要是把这些全放在心上,早该活不下去了。”
老主簿满腔酸楚,低声:“怪我,不该提这个。”
“不妨事,我原本也奇怪,萧朔怎么把那一段说得那般熟练。”
云琅咳了两声,拿过汤绽梅尝了一口,忍不住蹙眉:“太甜了。”
“这就换。”老主簿忙叫人来收拾,“井水沉浊,要加雪水还是……”
云琅笑了:“井水也无妨。”
老主簿忙摇头:“云公子在外流离,定然受了苦。如今既然回京,该用好的。”
云琅怔了下,靠在窗前,垂眸扯了扯嘴角。
刀疤曾同他提过,萧朔不肯信京中那些流言,从朔方大营一路找他到镇远侯府。
他来要人时,试图给萧小王爷讲个血海深仇的话本,也被打断了。
书房里,萧朔一样一样替云琅找着能解释的理由。泄愤一样,恨恨问云琅,是不是以为他也会如旁人一般,信那些萍水谣言。
云琅闭了闭眼睛。
“我们都知道,当初的事定然有苦衷。”
老主簿怕他牵动心脉,忙道:“王爷同我们说过,当时云公子去御史台是救人,阴差阳错。山匪之事,是为驰援——”
“我知道。”云琅笑了笑,“就是这一段,他背得……行云流水。”
这些年,萧小王爷也不知同多少人,争辩了多少次。
“虔国公是武人,这些年骑不动马、上不动战场了,脾气是不会变的。”
云琅不想再多说这个,将话头扯回来:“知道了这些,定然视我为生死仇敌,欲伺机诛之而后快。”
老主簿欲言又止:“没有……”
云琅竟料错了:“没有?”
“没有……伺机。”老主簿实话实说,“虔国公知道这些,当晚提着刀就去您府上了。”
云琅:“……”
云琅有些余悸:“然后没拿动刀吗?”
“然后王爷去拦了。”老主簿低声,“追到门口,拦住了虔国公。”
云琅无声蹙了下眉。
“虔国公震怒,当街痛骂王爷悖逆不孝,枉为人子。”
老主簿:“激愤之下……动了手。”
云琅倏而抬眸,撑了下,不防扶了个空,硬坐起来:“伤了何处?”
“倒不重。”老主簿忙扶他,“老国公毕竟心疼晚辈,手下有分寸……”
云琅气息续不上,咬牙沉声:“伤了何处!”
“王爷不还手,被老国公一刀扎了肩膀。”
老主簿只得如实道:“见了血,老国公终归下不去手……又气又恼,带人走了。”
云琅被他扶着,胸口起伏,闭了眼睛。
“确实伤得不重,只是皮肉伤,不出半月就好全了。”
老主簿生怕他伤及心神,忙保证:“只是老国公那几日一直都在府上,王爷想出去见您,又怕国公对您不利。”
“虽不曾出去。”老主簿轻声,“王爷在府中墙内,也陪您站了三天……”
“我知道。”云琅阖目,慢慢调息,“我那时一身功夫好歹还有十之八九,一听就知道,他在墙对面站着。”
老主簿愣了愣:“您知道?”
“我本来就想站一天的。”云琅磨牙,“那个憨货一直站着,我也不好意思走。”
老主簿:“……”
老主簿不太想知道这一段,勉强开口:“王爷,王爷也不知——”
“罢了。”云琅轻呼口气,睁眼重新坐直,“忽然同我说这个,是要问我的伤吗?”
老主簿一腔心思被他陡然戳破,讪讪低头。
“我那时底子尚可,又在宫里好生养了月余,立三日风雪,没什么的。”
云琅道:“是战场苦寒,我自己又折腾……叫他不必胡思乱想。”
老主簿还想问,看了看云琅脸色,低头将话尽数咽回去:“是。”
“至于这伤的来处。”云琅慢悠悠道,“只靠你们还问不出。要想知道,叫你们王爷来把我扒了衣服、绑在榻上,亲自问我。”
“……”老主簿身心震撼:“您不怕王爷当真这么做吗?”
“怕。”云琅当晚回去就琢磨了一宿,计划得很周全,“所以我会在他揪住我衣领的时候,因为受了惊吓旧伤发作,胸口疼得喘不上气。”
老主簿:“……”
“倘若他还要继续。”云琅道,“我就会昏死过去,人事不省。”
老主簿讷讷:“您是……打定了主意不告诉王爷,是吗?”
云琅心安理得:“是。”
老主簿尽力了,拿过座靠垫好,扶着云琅靠上去歇了歇。
“虔国公……”
云琅原本没想过这一层,被主簿提了一句,倒有些意动:“如此算来,琰王府在朝中,倒也不全然算是孤岛一片。”
“话虽如此。”老主簿苦笑,“这些年,虔国公也不收府上的东西,两家形同陌路,已许久不走动了。”
“凡事总在人为。”云琅沉吟,“我若负荆请罪去一趟……”
“万万不可!”老主簿忙摆手,“不等您说话,老国公定然已一刀将您劈成两段了。”
老主簿记得听刀疤提过,稍一犹豫:“您是不是有王妃的遗信?若能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