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依然比上班时间提早了近二十分钟。莫可来到超市,还没有换上工作服,和她上对班的女孩陈露已经开始催促她了:“快换衣服吧!”像是急着要下班的样子。
莫可的眉头微微蹙起,本想提醒她时间还没到,但是瞥见手机上的日历时,才注意到今天是星期六。周末好像总跟约会、聚餐、逛街购物这样的活动联系在一起,尤其是对年轻人而言。看陈露这模样大概也是如此,她便释然了。
工作服就塞在他们酸奶专柜旁边的小箱子里,她拿出来正要套上,发现原本正等着跟她交班的陈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去对着一个手拿购物篮的男子说话。
“我们的酸奶味道很好的,而且还有优惠活动哦!先生你要不要看一看?”随着陈露的话,莫可看到一个穿着合身的藏蓝色polo衫,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正低着头一一浏览着冰柜里的奶制品。
陈露的态度可谓殷勤备至,不但紧随在他身边,还一边笑一边介绍:“我们酸奶有很多味道的,原味的、草莓味的、芒果味的…先生你喜欢哪种口味?”笑容里比以往甜美了好几分。
莫可已经套好了工作服,自然而然地走过来,还没有开口,前面的陈露用手肘偷偷碰了碰她,小声道:“先等一下,我下班时间还没到。”说完这话便又热情地服务那位男子去了。
刚才还催着她,现在又不急了。莫可想摇头,到底忍住了,也不吭声,就站在一边闲闲地看着他们。
那位挑酸奶的男子,面容清俊,气质斯文,浑身透着一股安逸干净的气息。他拿着酸奶的手,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连指甲也像精心修剪过一般整洁圆润。
陈露正不遗余力地跟他说话,看样子倒不像是在卖力推销,反倒是像在跟他搭讪。
男子挑了一路,也没见他有任何回应。他从冰柜的那一头,一直不紧不慢地走到这一头,其间莫可还小退了几步,深怕挡到人家。男子似乎是个挑剔的人,不但仔细审视每条酸奶的品牌、口味,生产日期、原产地也无一遗漏。
这个冰柜里放的可不仅仅是她们厂家的酸奶,还有别的厂家的。有些厂家同样雇了推销员,一看到他,就跟蜜蜂看到鲜花一样蜂拥围住了他,你一言我一语地推销。
这种情况在莫可的印象里似乎很少发生,至少她昨天来上班的时候,大多数推销员还是极懂得劳逸结合的。顾客多的时候就多说几句,人少或不像是要买的,就不费那些口舌。
她觉得有趣,愈发退得远了点,像看戏一样地打量着那群人和那名男子。
大概是被这群推销员围得烦了,男子面容一整,有些冷淡地扫了她们一圈,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边的冰柜。在走开的时候,他也看见了穿着工作服的莫可,虽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里还是透出了一种高高在上和不屑一顾的意味。
他一走,很多推销员声音或大或小地发出一阵阵感叹:“就这么走了?他好帅哦!”
陈露也跟莫可闲聊似的咬耳朵。“那个人,蛮优质的哦!很少能在超市里碰到呢!”
帅吗?莫可不怎么认同。她忽然想到程否,程否给她的印象和感觉跟那个男子截然不同。程否这个人,不会让她想起他身上穿的衣服是什么牌子,气质是不是斯文,或者指甲是不是修剪过,他是那种你一看到他,眼里、脑海里再不会容下别的,只想好好看清楚这个人,了解这个人的男人。
她不太会形容那种感觉。总之,程否会让你不自不觉地忽略其他,而仅仅只是关注于他本身,他就像一个谜。但是别的男人,比如刚刚那个一看便养尊处优的男子,不管他如何帅,如何优雅,其实你在看到他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带着一种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评判眼光——就跟看到钻石时评估它多值钱一样。
这种认知莫可过去从来不曾有过。她对很多世事的理解,包括男人,仅仅还停留在平面上,就像她画中的那些人物一样。
陈露准时地下班了,带着一脸的遗憾。莫可突然觉得百无聊赖起来,她想到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见程否了,这让她有些不习惯,甚至还有点不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生活里要是真的像过去那样,再也见不到程否或者听到他的声音,她竟然有些不能接受了。她无法想象,她的作息还是跟以前一样,给人画画,吃饭睡觉,吃食没了就出去买,需要什么就上网购买,闲了就约一约自己的好友……但是从此以后再没有他,不管是哪一天,哪一个地点,都不会有他的身影,那种感觉是多么可怕。
她想到这一点,竟下意识地想掏出手机,想给他打电话,听一听他的声音,确定他还在她的世界里。这种迫切的心情很陌生,也来得迅猛无比,如果不是那一刻刚好有顾客走到她身前问她酸奶的事,她或许就真的付诸行动了。
客人的问题让她慢慢恢复了冷静,她笑着回答她的种种提问,比如酸奶是不是今天的、价格是多少、有没有优惠活动……然后顺利地卖出了好几条酸奶。她看着客人推着购物车一步一步走远,才发觉自己刚刚实在太冲动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程否呢?不说现在是上班时间,她打给他要说什么呢?说她害怕以后再见不到他?这样的话跟表白差不离了吧?
表白?这个词在她脑海里刚刚冒头,就把她吓到了。她觉得不能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了,越想下去她隐隐感觉自己大概承担不了这个后果,就一再一再地在心里命令自己:不许瞎想,专心上班!
下午六点整,她准时下班。四个小时的工时,很短,又好像很漫长。
她坐车回了家。让她诧异又觉得在意料之中的是,宋如意的回来街坊邻居们都知道了,且每个人都在热议她的事。
宋如意这个人,走的时候鸡飞狗跳,回来似乎也惊天动地。
“不知道去哪里混过了,看她那样子,啧啧!”她挑了个摊子炒了碗花饭,解决自己的晚餐。旁边就有好几个住在这里的人眉飞色舞地在谈论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榜上了大款,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呢!”
“她现在也三十好几了吧,结婚了没有?”某位五十多的大妈问。
“没听说过,”另一名总爱在街边棋牌室打麻将的大伯咂嘴说道:“她要是结了婚,家里会不摆酒?她爸妈也从没提过这档子事啊!”
“我看她这次回来是来向她爸妈还有她弟弟炫耀的,”一个年纪比他们轻一点的牌友发表自己的看法:“她走的时候,她爸爸说自己的房子都是留给她弟弟的,那套集资楼的房子也是他的,心偏到这种程度,也难怪她会离家出走这么多年都不回来了。”
“要我说啊,还是因为这里要拆迁的事,”大伯露出一口长年被烟熏过的黄牙,慢条斯理道:“以前房子不拆迁,这些房子也只是死的,除了自己住,也就是出租出去每个月收那几个房租罢了。如今房子一拆,那就是白花花的钱,不说她家那好几栋楼房,光那套集资房,也能分得一套商品房吧?现在的房子,可比人民币还值钱呢!她会不争一争?是个人也不会这么傻啊!”
“说来也是,”那位大妈道:“她一回来就去找她弟弟,正巧她弟弟现在就住在那套集资房里,说不准就是为了这房子的事。”
“如果真是为了这事,那她弟弟那边今天怎么会这么风平浪静的?”有人提出蹊跷的地方。“姐姐回来跟他抢房子,他会一声不响地就这么给她?我看她弟弟虽然也是个混子,可牵扯到利益的事情,他可精着呢!”
“是啊,你这么说,我也发现了……”其他人不约而同附和起来。“她就在他弟弟那里待了一时半会儿,连她爸妈那里都没去,可是两个人居然没吵起来,真是怪事……”
一般人,都是别家热闹不嫌事大的,如果真要有个什么争吵或者大打出手的,保证一瞬间所有人都知道了,还会赶过去围观。
既然都说没听到他们姐弟俩闹起来,那大概就是真没有这回事了。
莫可默默地埋头吃自己的花饭,花饭味道还不错,里面香肠、玉米、酸菜什么的,还算开胃,可是她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头脑里想起宋如意回来时的样子。那样的宋如意是她陌生的,也是她难以想象的。算一算宋如意也出去了十几年,这么长的时间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又经历过什么,但不管怎么样,一个将将二十的年轻女人,孤身在外面闯荡,一定吃过不少苦吧?
宋如意看起来混得不错,但是她那个样子,却总似有若无地带了点风尘味,虽然她的一举一动都透着一种不屑和倨傲。
以她和宋如意的交情,她原本用不着关心她的任何动态的,可也许是涉及到拆迁争产的事,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免俗地八卦了。
宋如意为什么回来,她会在这里待多久,会怎样和自己的父母弟弟处理家产……直到回到鸟巢,她都还没理出个清晰的脉络来。
如港剧里那种大家族为了财产的事你争我夺、各自算计的狗血戏码,毫无预料地似乎就要在她的周边上演,莫可觉得自己有些奇异的亢奋,她很想找个人分享一下这些事。鬼使神差地,她掏出手机,盯着程否那一页的通讯记录,怔愣了很久。
最后,她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沸腾,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按下了拨通键。
而在电话接通,传来他简单的“喂”的暗沉声音时,她没发现自己的下唇是咬着的,心跳是紊乱的,脑中就只牢牢想到一件事——
她该如何进行这场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的通话,而不让他觉得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