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坎蒂丝察觉到手下的鼓包动了动，卷起的被中钻出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脑袋。
    亚麻色的发丝被泪水润湿，粘连在女孩小小的脸颊上。
    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睁得很大，正一眨不眨地与她对视。
    “我做错了吗？”她抽了下鼻子，不解看向坎蒂丝，“我不该识字，不该去参加胡慕斯的入学考试吗？”
    坎蒂丝收回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
    “不。”她轻轻摇头，“你的选择没有错。”
    女孩紧紧咬住下唇，声线开始颤抖：“那，我必须乖乖听话吗？”
    坎蒂丝再次摇头：“没有这个道理。”
    “那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了？”
    女孩眼中再次聚集起一层水雾，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滴落：“我好害怕……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有我一个人，我真的好害怕……”
    她哭得很伤心，抑制不住地抽噎，却没有大声哭出来。
    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即使难过到了极点也不肯放声大哭。
    女孩不断抹去自己的眼泪，下唇被她咬得发白。
    急促呼吸声与偶尔溢出唇齿间的呜咽叠加在一起，显得她狼狈极了。
    坎蒂丝只默默垂头看着，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出声。
    她知道女孩最后会冷静下来。
    所以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待她恢复平静。
    果然，女孩没过多久便擦干了眼泪，再次仰头看向她。
    女孩：“以后……会变好吗？”
    坎蒂丝肯定点头：“会。”
    女孩的眼睛亮了亮：“我还会有家人吗？”
    见坎蒂丝沉默着摇头，女孩的眼眶又红了：“那为什么说会变好……”
    “因为你会适应，慢慢适应新的生活。”
    她垂着眼，视线却没有落到女孩身上：“总有一天，别人不会再影响到你。你会适应一个人的生活，即便只有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开心……”
    “才不是这样！”
    女孩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掀开被子站到床上。
    “一点都不开心……我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她第一次放开声音，朝坎蒂丝哭喊道，“我讨厌一个人被关在房间里！我讨厌别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我讨厌他们恶劣的玩笑!”
    “我讨厌……那个时候选择逃跑的自己……”
    女孩跌坐到被子上，突然开始嚎啕大哭。
    “我不该逃跑的！我该丢下他们逃跑的！！是我害死了莱昂！”
    坎蒂丝那张看不出喜乐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留下又有什么用？”叠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起，她听到自己说道，“你是个累赘，在那种时候你只会连累他们……”
    “你逃掉了吗？你根本没逃掉！你什么都没做到！”她像是在用全部的力气，朝坎蒂丝嘶喊，“除了莱昂和玛丽死了，一切跟在孤儿院时没有任何改变！！”
    坎蒂丝张张嘴，感觉嗓子有些不舒服：“不是这样的……”
    “而且，你为什么要放走沃尔夫？为什么不收回他手上的书页？”女孩用尖锐的声音打断道，“你明明知道他已经是黑星的人了，你明明知道那有多危险！”
    “…………”
    “承认吧，你又逃避了……过去了十年你还是选择了逃跑！”
    女孩怒视着她，发泄似的大喊：“你跟我一样，还是那个让人讨厌的胆小鬼！”
    坎蒂丝闭上眼，狠狠咬住下唇。
    叠放在膝上的双手越攥越紧，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
    “是又怎么样？”
    漆黑的空间裂开一道狭缝，白色的光束照在两人身上。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盖上不停颤抖的拳头，蜷在掌心的手指一根根伸直，最后被人握住。
    “胆小的坎蒂丝，小气的坎蒂丝，古板的坎蒂丝……拥有这些不完美的坎蒂丝才是真正的坎蒂丝。”
    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轻笑着牵起她的手，轻轻在指尖留下一吻。
    “不需要指责自己……你的人生，按照你喜欢的步调走下去就好。”
    “现在的你，就是最好的坎蒂丝。”
    泪水将枕头上的花纹染成深色，少女的嘴角却渐渐向上弯起。
    即将再次滴落的泪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抹去，路西恩微笑着直起身，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晚安，祝你今晚有个好梦。”
    第314章 谈判   塞拜库洛大迷宫12
    第二天坎蒂丝是被阳光晒醒的。
    她眯眼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阵才缓过神, 揉着有些干涩的眼睛坐起身。
    昨天似乎做了个奇怪的梦，只是一觉醒来又记不得了……
    但还没等她想起什么，一杯红茶率先递到她面前。
    坎蒂丝还处于清醒和梦游之间的状态, 余光看到有东西伸到自己面前, 非常顺手地接过，低头抿了口。
    温度刚刚好，就是味道有点怪怪的，跟过去喝过的红茶不太一样……
    …………
    ……不对，她离开胡慕斯时就没带任何茶叶，这哪来的红茶？！
    迟钝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 坎蒂丝向茶杯递来的方向看去。
    路西恩已经坐回了小沙发, 正在往茶几上的另一个茶杯里倒茶。
    “早安, 坎蒂丝。”他拿起茶杯, 朝她的方向微微一抬, “看来你昨天休息得不错。”
    坎蒂丝愣愣跟他隔空碰了个杯，一脸恍惚地继续喝茶。
    脑中闪过“茶杯茶叶哪来的？”和“这家伙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里？”等问题，余光扫到敞开的窗帘时，整个人突然从床上弹起。
    “现在几点……天哪！”
    她着急忙慌地掏出怀表看了眼，一脸懊恼地将空了的茶杯放到床头柜上，一边套外衣一边抱怨：“这都快八点了，你怎么没叫醒我？”
    路西恩优雅地抿了口茶：“反正其他人也没醒。”
    坎蒂丝：“…………”
    她套外衣的动作顿了顿, 不过很快回过神，快速将所有装备穿戴好, 便拎着木杖走出去, 打算给他们一个个做叫醒服务。
    葛路什作为一个勤快的小朋友已经起床了。
    其他三人无一例外，全都在床上呼呼大睡。
    一个个被她用木杖敲起来，一行人终于在上午八点半吃上了早饭。
    艾伯刚开始还丧着张脸, 一副没睡好的样子不停打哈欠。但听到隔壁桌的商人开始聊天后整个人都支棱起来了。
    竖起耳朵，开始光明正大地倾听他们的对话。
    两位商人一个是外地的，一个是本地人，听起来是在谈买卖香料的合作。
    但晨间的聊天，聊着聊着就容易跑题。
    从外地来的矮人商人开始抱怨自家那边的风气太差，说着说着就谈到想要来萨图姆·拉库斯定居的事。
    萨图姆·拉库斯是东大陆上为数不多的开放型城市。这里禁止奴隶买卖，本地居民对外族人和混血儿都比较温和。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这座城市的历史还很短，但几十年来一直有从南边来的人在此定居。
    褚尔迪城主不排斥外地人，但他也不是个圣父，不会什么人都会被轻易接纳。
    除了技术性人才，普通人要是想在萨图姆·拉库斯定居必须满足相应的条件。
    比如在当地商会存一大笔金币，比如与城主府签订年限不等的劳务合同等等。
    而没有定居权的外地人，一旦触犯了城内的法条，不论轻重都会被清理出城，且永远不能再进入城内。
    再加上冒险者协会驻扎在这里，所以即便每年都有不明身份的游民涌入萨图姆·拉库斯，城内的治安依然很不错。
    “这种管理方式还挺有意思的。”艾伯拿起一旁的酒杯喝了口，这才觉得干涩的喉咙好受很多，“你说，这个方法是不是也能用到斯达米娜城里？”
    自从王都的下水道建成后，那块地下区域就成为每一届守备队队长的噩梦。
    不但有流浪汉在里面流窜或溺死等安全问题，他们每年拨到手里的预算也很难找到愿意进去清扫的雇工。
    每个城市都会有这种所有人都不愿意去做的工作，而萨图姆·拉库斯的这个方法给了艾伯一个崭新的思路。
    “我不认为这个方法能在斯达米娜城适用。”
    坎蒂丝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将盖在大腿上的餐巾放回桌面，叠好：“萨图姆·拉库斯是在一块荒地上新建起的城市，他们需要人也需要金币，这才会用这种方法吸引他人来这里定居。而斯达米娜城不缺钱也不缺人，继续增加人口只会给城内治安带来更多负担。”
    “而且，即使是萨图姆·拉库斯，也不会一直实行这种制度。”她看了圈正在酒馆里用餐的劳工，压低声音道，“等城内的人口饱和后，这里也会变成‘斯达米娜城’。”
    艾伯抓了把额发，沮丧地趴到桌上：“我还以为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了，还打算给奥路写信说说这个……到头来还是用不上啊。”
    坎蒂丝：“这是所有城市都要经历的事，而且斯达米娜城没什么不好的。”
    作为洛萨王国的王都，斯达米娜城的环境和治安在东西弗朗斯大陆上都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没说不好……就是还有很多问题没办法解决。”艾伯从臂弯里抬起头，扒拉着手指数道，“南城区那边的暗｜娼｜馆怎么都查不干净，街上总有找不到监护人的流浪儿，还有下水道……最烦人的就是这个下水道！自从建成后每年都会从里面发现好几具尸体！”
    想起自己曾在守备队食堂里听到的消息，青年更加气愤了：“女王的恩泽被他们当做遮掩罪行的道具……那些尸体被发现时大多都跟粪水融为一体了，根本无法查出被害人的身份！”
    露比看看盘中的土豆泥，立刻倒胃口地扔下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