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诺大一座阁楼空荡荡的,铺床的各色锦垫、兽毛织品、锻帐皮货,吃饭喝水的金杯玉盏、琉璃的花瓶、玛瑙的彩罐统统不见了踪迹,就连原本摆在纱窗旁的那张玉雕牙床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冯驾一拍脑袋,暗自懊悔,他忘记提醒下人们别动这秋鸣阁了。如今这小楼变成了这般模样,想要找出些她的味道,又该再去哪里寻呢?
像孤独的小孩弄丢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冯驾挂着一脸的愁云惨雾,熟门熟路地摸上了二楼。他颓唐地立在同样空荡荡的卧房正中央,死死盯着紧靠墙根儿那张空荡荡的床塌不错眼。
那一日,寒风呼啸中,他便是抱着醉酒的她回到这冷冰冰的秋鸣阁,再将她丢上这硬邦邦的榻,自己则作贼心虚般地自顾自逃走了。
冯驾心内酸楚,默默地来到床塌前坐下,细细摸过薛可蕊曾经躺过的那片光秃秃的木板,“蕊儿,驾欠你的,好多……”。
鬼使神差地,冯驾的手触开了榻边的小橱,咔吱一声,窸窸窣窣滚出一大包软绵绵的物事。冯驾抬手将这包物事捡了起来,放置身下这光秃秃的床板上细细打开来看。
这是一包缎布,有大有小,明显是姑娘做绣活后裁剪下的边角余料。冯驾随意了翻,都是些细碎的布头,残留的丝线,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冯驾将包裹这些布头的细棉布扯了扯,预备重新包好再塞小橱里去,一块艳红的绢布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绢布上五彩斑斓,块头也挺大,颇有些成品的模样,冯驾拿起这块绢布展开来看:
果然可以称作是完工了。有两只五颜六色的胖乎乎的鸳鸯紧靠一起,于荡漾的池水间游弋。冯驾之所以断定此乃鸳鸯而不是鸭子,倒不是绢布上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彩色羽毛,而是于绢布一角绣画出的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百年好合。
冯驾再捡起几块小的布头展开来看了看,果不其然,不是半截长相怪异的花,便是只绣了一半的比这对儿鸳鸯还要浮肿的动物……
冯驾愣愣地看着这堆并不能被称为绣活的布头,心中隐隐发痛——
这明显不会是怀香的手艺,分明就是薛可蕊拿来练手的。冯驾似乎看见了薛可蕊在绣完这些剑走偏锋的花鸟虫鱼后,一脸懊恼,垂头丧气地模样。
冯驾善丹青,自然有一双苛刻的眼睛。虽然他知道,自己若真的与薛可蕊成了亲,往后自己的房里四处充斥着如此拙劣的绣品,那会是怎样一幅场景?
可是冯驾却忍不住眼眶一阵阵发热,只觉眼前这对儿骨骼清奇的鸳鸯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鸳鸯。
他一把抓起这绣着胖鸳鸯的绢布捂紧胸口,细细摩挲着,它就像蕊儿的手,细腻又光滑。他知道,他的蕊儿是怀着何种郑重又虔诚的心来绣这对儿胖鸳鸯的,就像她在狄台解下腰间的红绸带作牵巾,非要与他拜天为父,拜地为母,再与他交拜成礼一样……
薛可蕊对他的爱如此沉重,又赤-裸裸。
他却没命去接住她的爱。
冯驾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到不能自持。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笑着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傻姑娘……”。
兀自笑了半晌,冯驾直起身来,虔诚又郑重地将这绣着胖鸳鸯的绢布折叠规整了放入怀中。他毅然决然地直起身来,干净利落地转身大踏步走出秋鸣阁,耳畔响起萧萧狄台上薛可蕊的铮铮誓言:
“今日我便与大人指天为媒,以地为聘,结为夫妇。薛可蕊愿以终身为托,陪夫君一道战蛮夷,斗逆贼,还我凉州乾坤朗朗,海清河晏!”
那声音清扬婉转,百啭千回,却振聋发聩,直击人心……
……
冯予在一小队赤翎军的护卫下,带着薛可蕊马不解鞍疾驰向东,他们顺利穿过尧关,途径玉门后一路向南。冯驾不仅懂进攻,也深谙在战争来临时如何选择逃命路线。冯驾的藩镇军吸引住了契丹人全部的注意力,冯予带着这人数也不少的一拨人竟无比顺利地逃出了契丹人围困河西的绵长阵线,一直奔往朔方地区。
薛可蕊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当她自马车中醒来时,冯予早已奔出了尧关,正趁夜疾驰穿行在一片丘陵之间。
她依旧穿着大红的喜服,身下马车辚辚,刚一睁开眼,薛可蕊便知道,冯驾果然骗了她。
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把她推开的决心,明的不行便来暗的,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他甚至不惜一并哄骗了她的全家,给她编织出一个五彩的梦,蛰伏一个月,只为在那最紧要的关头,一发中地!
果然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心中既愤怒又哀伤,愤怒的是:他不顾自己对他的一腔赤诚,骗取她薛家如此多人的信任,对她和薛家耍下如此手段;哀伤的是:冯驾送走了她,他自己却留在了危如累卵的凉州,这不是正好说明凉州早已保不住,冯驾这是抱定必死的决心了?
车窗外传来催马的低喝声,薛可蕊听出来了,那是冯予的声音。
薛可蕊了然,自喉间发出一声冷哼,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她嘲讽自己眼拙,看不出冯驾的企图,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是薛可蕊,不是那只会唱歌跳舞的周采薇,可以任由谁揉扁搓圆——
冯驾又错了,错在派了冯予“押送”她,如若派出的是他身边那个罗刹似的黑面副将魏从景,她也只能乖乖就范。不过薛可蕊想,冯予是他侄儿,对他来说也是另一个“不可有失”的对象,他让冯予同自己一同出逃,也是没办法的选择了。
只是,薛可蕊太了解冯予了,她依然是他的节度使夫人,她完全有能力要求“押送”她的冯予,听命于节度使夫人的安排。
薛可蕊抹了一把无声滑至腮边的泪,昂起头,抬手唰地一把拉开了身前颤动不休的车窗帘,冲车外低喝:
“停车!”
马车辚辚,终于放缓了行进的速度,渐渐停下,昏暗夜色中出现冯予的脸:
“薛三小姐醒了?你……”
“叫我冯夫人。”薛可蕊沉着脸,干净利落地打断了冯予的话。
“……”
冯予语迟,他咽了一口唾沫,觉得此事有点难办。
踯躅了半晌,冯予决定让步。不管怎么说,也就一个称呼而已,眼下逃命要紧,冯予也就不想跟薛可蕊就此小事纠缠不休了,他挠挠头重又做了个揖,开口道:
“予见过婶婶。”冯予很周到,他明白了薛可蕊的意思,便迅速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并对薛可蕊冠以最正确的称呼。
冯予比薛可蕊还要长几岁,这声婶婶却喊得无比洒脱又自然。
“……”
周遭众人皆面面相觑,军营里的人都知道冯驾的意思。从前冯驾娶了荣月郡主,就曾告令三军他们的将军娶妻了,还大摆酒宴犒赏三军整整三日。如今续弦,正逢战乱,就算不能犒赏三军,通告一下新节度使夫人究竟是谁总是应该的吧。
可是冯驾什么都没有说过,该干嘛干嘛,就像压根儿没有这档子事儿。反倒是小卒们自集市、酒肆中听见有民众议论节帅娶妻一事,才满怀狐疑地跑回来问,还被队正一通臭骂,让大家莫要做那长舌的妇人,眼睛只会盯着节帅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
这个节度使夫人,怕是薛可蕊自封的吧?
不过赤翎军终究是赤翎军,将士们虽觉得眼前这“世子嫔”比原来那个柳玥君还要脸皮厚一些,但大家终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来,只是齐刷刷地,不露声色地统统往后退了一层,让自己尽量缩到暗夜的深处去……
唯有冯予,是不同的,这声婶婶,他喊得一点也不勉强。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二叔与薛可蕊之间那种“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的情致与胆识,并为之折服。
他深知薛可蕊于二叔的意义,薛可蕊就是他的婶婶,虽然从此以后山高水远,薛可蕊无法再嫁给冯驾,但在冯驾的心里,冯予相信,薛可蕊早已成为他的节度使夫人了。
第一二四章 婶婶
“婶婶唤小侄, 可是有什么吩咐?”冯予问得一本正经, 看得黑暗中的赤翎军又往后退了两步……
第一次被冯予唤做长辈,薛可蕊也觉有些难以适应, 她定了定神,清清嗓子开了口:
“堂少爷,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回婶婶的话, 咱们这是去往朔方的路上。”
“我说的是最终要去哪里。”
冯予踯躅片刻, 依然如实告诉了她。
“余杭。”
薛可蕊面无表情,“那么你二叔呢?”
冯予低眉垂眼,“他在凉州。”
薛可蕊扬起脸,幽幽地笑:“你这是将你二叔直接丢咯?”
却只换来冯予一阵沉默。
“他跋山涉水,劈荆斩棘回来救你,只为今日你心安理得地抛下他离开,换他代替你去死?”
薛可蕊的声音古井无波, 内里包含的嘲讽与耻笑却刺得冯予如有万蚁噬心。
“堂少爷正当弱冠之年, 冯大人也只及而立。堂少爷尚未娶妻,冯大人也……”
“婶婶!”冯予猛然冲薛可蕊跪下, 扬声打断了她的话。
“婶婶误解小侄了……”
冯予趴在地上, 薛可蕊看不见他的脸, 却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滞涩。心中有愉悦暗生,冯予越是如此难过, 她薛可蕊的赢面就越大。
薛可蕊实在太了解冯予了, 他长年伴随冯驾左右, 比起李霁侠, 冯予反倒更像冯驾的性子。贪生怕死,寡廉鲜耻那不是冯予能容忍的。
她知道,藩镇副使不战而逃,是冯予的痛处,于是她便揪住冯予的痛处狠狠刺激他。
果然,冯予有些失态了,他说出那头一句话后,喉间梗阻了好一阵才勉强说出了后面的话。
“只是……只是军令难违……”
薛可蕊才不管什么军令不军令的,她只管冯予屈服不屈服。可是这一次冯予或许受到过冯驾的强力恐吓,薛可蕊分明看见冯予的手已经开始止不住地轻轻颤抖,他依然恭恭谨谨又不容人拒绝地将薛可蕊重新塞回了马车。
车队继续前行,薛可蕊无奈,她不再坚持,从这里到余杭还远得很,她有的是时间。
“冯予。”薛可蕊半躺在马车里,张嘴就冲着马车外直呼冯予的名字。
薛可蕊逐渐适应了她的“长辈”身份,喊起冯予的名字来,自然愈发得心应手。
“是的,婶婶,小侄在。”车窗外传来冯予压低的声音。
“我可是要穿着这一身喜袍一直到余杭?”
冯予一愣,想起薛可蕊自被冯驾送走便一直没换洗过,大姑娘家家的不比他糙汉子一个,可以几天不洗脸不漱口的,可如今是在逃命……
冯予摸着脑袋想了想,终于被他寻到个妥帖的法子。
“婶婶。”他弯下腰冲马车内的薛可蕊轻轻柔柔的回道。
“前方第一个关隘便是朔方藩镇的鹤城,待咱们到达鹤城,予便带了婶婶去住店,婶婶您说,这样可好?”
……
朔方是节度使王良辉的地盘,算得上是己方地区。契丹人都一哄而上打西边的河西藩镇了,王良辉这里除了城防稍严格了一些,并没有锁城关,可见此处的安宁祥和。
当守城官兵陡然看见这张自河西藩镇开出的过所时,还小小的惊讶了一番。
“河西,还在吗?”扛戟的校尉用两根手指捏着那盖着冯驾鲜红印鉴的过所,一脸惊奇地向冯予问话,那挤眉弄眼的表情就像在打听隔壁的张寡妇有没有偷汉子。
冯予不悦,冷着脸没好气地回答:“当然还在,东至尧关,西至铁门关,十几处城关还在冯大人手里。”
“哦……”校尉了然地笑,收起手中拦路的戟,却并没有把过所还给了冯予,也没有让他走的意思。
“这冯驾还挺能扛啊,啊?哈哈哈!”
校尉犹如发现了一只会表演杂耍的猴,眼里放着光。他转头同身后的同僚们说笑,换得关口上所有驻防的兵士们都伸长了脖子,一边发出响亮的笑声,一边往这边看。
薛可蕊端坐马车中,只垂着眼一声不吭。冯予虽同薛可蕊简单说过一下关内的情况,可薛可蕊未曾亲见,便无法设想,如今只听这看城门的小卒的话,薛可蕊便禁不住为冯驾感到不值:
如若元帝还坐镇京城,说这话的猢狲早就该进大牢了。猢狲顶着一张汉人的脸,说出来的话,却不是汉人的话。
同薛可蕊一样,冯予和赤翎军将士们都没有说话,大家只一声不吭等着王良辉的守城官兵笑够了好放他们进城。
“兹,有江南道人氏,茶商世家,王六郎王策,携亲眷返乡探母。凭此过所,望途径各城关予以放行过关……”
校尉举起手中的过所,摇头晃脑开始高声念起过所上的字表。
“你们乃茶贩子?”
“是的。”冯予的声音平淡无波。
说话间,那校尉只拿眼虚虚一个示意,便有一队兵士拿着长刀短戟来到冯予身后的队伍中,查货的查货,点人头的点人头。
一名小卒举着一把大刀,唰地一声挑开了薛可蕊所乘马车的门帘,看见端坐车中一袭喜袍,还叉手浅浅冲他一躬身的薛可蕊禁不住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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