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呵……可蕊想找大人说说……”薛可蕊望着冯驾笑弯了眼,她倒是满心欢喜。等了这么久,他终于回来了,自己也不用再在这里吹冷风了。
“嗯,你来。”冯驾点头,脚步不停,示意薛可蕊跟他一起进屋。
冯驾一袭雕翎流云纹织金缎夹袄,外罩一件灰鼠皮大氅,龙行虎步走在抱松园的抄手游廊上,带起一路风,卷得那大氅如翻滚的黑云。
“你等了有多久了?冯状呢,他为何不让你进屋?”冯驾头也不回地询问薛可蕊。
薛可蕊小跑几步赶紧跟上,尽管他不会回头看自己的脸,薛可蕊依旧保持了饱满的热情,笑容满面地回答:“回大人的话,来得不久,只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得知大人不在,便想着在院门口等着您可以早一点同您说话,冯管家都不知道我来了。”
听见他问起冯状,薛可蕊想或许他会追究冯状伺候不周的责任,自己是来赔罪的,可不是来拉人仇恨的,于是她便陪了十二分的小心寻了一个体面的说辞。
听得此言,冯驾只淡淡一笑,她的嘴唇都冻紫了,至少在门口站了一两个时辰,想来她也知晓了她薛家的事,有些怕了。
冯驾没有去自己的书房,而是拐进了抱松园东厢的一间偏房,李霁侠在他的书房面壁思过,所以只能带薛可蕊来偏房问话了。
冯驾兀自解下大氅,小厮立马接过来收好,点亮烛火后便要退下,冯驾唤住小厮要他送碗姜汤来。他示意薛可蕊坐好,便开口问她:
“霁侠私自派轻骑兵给你们家看马场,你知晓的吧?”
“是的,大人,我知晓的。”薛可蕊回答得恭恭敬敬。
“你父亲要霁侠这么做的?”冯驾的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问出的话却甚是直接,他想知道薛恒是不是他想的那种蹬鼻子上脸的小人。
薛可蕊低头,她知道父亲确实有这样的心思,不然也不会在归宁那晚专门提及此事。但是父亲与大伯心里虽然想又怎敢明说,只不过引蛇出洞抛了一个话饵而已……
薛可蕊踯躅良久,终于字斟酌句结结巴巴开了口:“呃……呃……父亲只是说了一下近日来流匪太多……”
“唔……”冯驾颔首,心里没来由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此事你也不必再同你父亲多说了,我已直接将那三百右屯卫撤了回来,换上了我的私卫军。”
冯驾说得淡然,他斜靠在茶桌旁,抬手示意端姜汤的小厮把姜汤送给薛可蕊。
薛可蕊意外,原本还担心冯驾会追究父亲的责任,没想到如此轻飘飘地就过了?
更让她惊讶不已的是,冯驾撤回了原来替薛家守马场的右屯卫,又再派了他自己的兵去继续替薛家守马场,她不明白冯驾折腾如此复杂又是为何?
许是看见薛可蕊眼中的疑惑,冯驾笑道:“右屯卫守凉州西隘口,近日边境有些不太平,所以几个屯卫都安排了不少轻骑兵。他们适合冲锋,适合快速奔袭,却不适合捉贼,所以我替你们薛家马场换换人。”
不过,冯驾并没有轻飘飘就放过人的习惯,他依旧一脸郑重地冲薛可蕊表示:李霁侠是元帝托付给他照顾的人,既是他的主子,也是他的儿子。但眼下李霁侠是没有调换布防的权力的,在这凉州城,唯一的虎符在他冯驾的手里。薛家如今也是康王的人了,薛家缺什么,大可直接来同他说,他能办到的,自然不会吝惜。
薛可蕊窘迫,慌慌张张直起身来冲冯驾行礼:“蕊儿记下了,也会提醒家父,日后莫要如此拎不清楚。蕊儿感激冯大人的大量,也替家父在此,谢过大人照拂……”
冯驾抬手,示意她毋需多礼,照顾薛家,这也是他应该做的。
薛可蕊直起身来,拿眼瞅着冯驾那清朗的眉眼,发现他情绪似乎还不错,便试探地开口:“大人,那么霁侠……”
既然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薛可蕊认为再罚李霁侠就没有必要了,所以她想询问冯驾什么时候放李霁侠回去。
说起李霁侠,冯驾却收敛了笑,他手拿茶盖轻轻拨着杯中的浮茶,口里却说得肯定,“侠儿目无军纪,私自调换布防,这是犯了重罪,不罚不足以正军纪。”
薛可蕊默然,她不再说话,也放弃了替李霁侠求情的打算。李霁侠私自调走右屯卫,不仅改变了冯驾的布防安排,更是在挑战冯驾的权威。虽然冯驾最终依然派出了自己的兵士去给薛家看马场,可是这命令是冯驾下的,而非李霁侠,这在军营里看来,那是具有截然不同的意义的。尽管李霁侠有着不俗的身份,可目前这节度使,依然还是冯驾,他不允许有人挑衅他的权威……
“世子嫔。”冯驾低眉放下手中茶盏,开口打断了薛可蕊的思绪。“侠儿虽然定会承了康王的爵位,但目前他只是一名校尉。侠儿向来就爱擅作主张,为人嚣浮轻巧,今日不出事,往后也定然会出事。不若我乘此机会狠狠给他一个教训,总好过日后在别处就得付出血的代价。”
薛可蕊颔首,她顺从地回答,“是,大人,蕊儿明白了……”~~
第三十六章 小卒
冯驾问完了他想知道的, 便唤来仆妇将薛可蕊送回了枫和园, 他自己也整整衣袍往书房走去。
李霁侠跪在书房的一角,脸色苍白。冯驾压下心中的不忍, 狠下心肠来兀自坐在一旁喝茶。
“侠儿想明白了,我为何要罚你吗?”冯驾淡淡地问。
“想明白了,我不应该擅作主张, 随意调换仲父布防……”李霁侠的确是跪得累了, 好容易鼓足了精神,依然回答得有气无力。
“想明白了就好,起来吧。”冯驾抬手,示意李霁侠可以起来了。
李霁侠惊讶,这么快就好了?他还以为要跪到明天一早呢!心下暗自兴奋,李霁侠扭动着僵直的四肢,挣扎着就从地上爬起来, 他佝着腰着就要上前去感谢冯驾的宽恕, 却听得冯驾平淡无波的声音继续传来:
“回去叫婢子们替你收拾好衣裳被褥,明日起搬去屯营住, 你现在是普通的兵丁了, 自然得住进屯营。”
李霁侠僵住了, 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不是……仲父,您说什么……”李霁侠讪笑着, 心里跳得跟奔马似的。
“我说你已经不是校尉了, 你被我免职了, 所以你明日得去屯营服役。”
“仲父……免职?”李霁侠长大了嘴, 他不能相信冯驾真的会如此对待他。他是李氏子孙,这天下都是他们李家独享的,自己做一个校尉已经够委屈了,如今,凭什么连校尉都没得做了,反倒只能去做一个卖命流血的的兵丁?
“是的,就是现在,你已经被我免职了,所以你不能再住在冯府了。”冯驾看着面前的李霁侠,回答得理所当然。
李霁侠不能接受,他急切地冲冯驾说话,做着最后的挣扎。“可是……仲父,凭什么……”
“凭什么?你不是说你已经想明白了吗,为何还来问我凭什么?就凭我是你仲父,凭我是凉州节度使,凭你李霁侠违抗军令,我没取你脑袋就已经是对得住你了。”冯驾恶狠狠打断了他的话。
“冯予玩忽职守,管教不力,已经自领了一百军棍,现在趴在床上让大夫治屁股呢。只是你的罪孽比冯予还要深重一些,几百军棍都不够你赎罪的,所以只能免职了。”
李霁侠说不出话了,原本他就怨恨冯予做那西大营统兵中郎将是抢了自己的位置,这下好了,出了这档子事,冯予还是他的中郎将,自己却只能去臭烘烘的军营里扛旗子。
李霁侠无言,默默地咽下心中的苦涩,连礼也不想敬了,转身就要走,却被冯驾开口唤住。
“别这么有气无力,知道你舍不得你的世子夫人,我会让她每日去屯营看你的。”
李霁侠苦着脸,万般无奈,他抬手冲冯驾虚虚一拜,“侠儿谢过仲父。”
……
就这样,第二天,李霁侠果然从冯府搬去了西大营。冯驾挺照顾他,给他安排了一个住两人的百长的营房。柳玥君难过得肝肠寸断却也没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背着大大的包袱,与那些军户家的儿子们住在一起。
西大营,成了薛可蕊每日都会去的地方,每日午时过后,薛可蕊都会和艾沙同乘一架马车一起去西大营。薛可蕊是奉柳玥君之命去看李霁侠,至于艾沙嘛……据她自己说来,是去安抚流民的。
薛可蕊笑,这流民又不是孩子,需得你天天安抚?她望着艾沙的粉面桃腮,与眼中那漫溢的期待,心中愈发好奇。可是不管她怎么问,自然都是问不出个结果的,薛可蕊只好放弃,她摇摇头,这艾沙一副甚是享受生活的模样,或许她不打算进京了,就要在这凉州城安营扎寨。
一名小卒领着薛可蕊往营房走,李霁侠是来受罚的,不是来享福,所以探望他的人也不能跟在府里那样声势浩大一群人陪侍。小卒两只手都被包袱占满了,薛可蕊自己也拎了一个大包袱,里面都是经柳玥君三番五次亲自查验后选定的吃食与补品。包袱有点重,薛可蕊折腾出满身的汗,李霁侠是因为薛府而受罚的,薛可蕊这回来照顾李霁侠倒是照顾得尽心尽力。
来到营房,门口有军士正在集结,薛可蕊拿着包袱,眯着眼仔细朝人群中看,小卒甚是机敏,明白了薛可蕊所想,张口答道,“李校……呃……李公子没出来,听百长说他今日有恙,在营房歇息。”
今日有恙?薛可蕊意外,怎么没听府上人说呢?她点头,示意小卒带自己去营房,她想尽快见到李霁侠。
到得营房,薛可蕊果然看见李霁侠懒懒地躺在床上,手里拿了一只苹果哼哧哼哧啃得正香。
薛可蕊默然,轻轻走到李霁侠身边把包袱放下。“听人说你病了,我便来看看,果不其然,是懒病犯了。”
李霁侠吓了一跳,转头看见薛可蕊来了,口里一个哈哈,抬手扔掉苹果就噌地一声坐起来。
“娘子好生无情,我确实是病了,你看我的手……”说着他摊开双手朝薛可蕊眼前递了过来。
手心一片通红,原是磨破了皮。
薛可蕊冷哼一声,转身不想再看他,“你想吃蜜酥鸭子吗?母亲说你喜欢,非要我带来。”
薛可蕊自顾自在包袱里面翻,这鸭子忒多油,染湿了包袱,害得她满手满身一层油,一身都是鸭子味。
“唔,唔!我要!”李霁侠兴奋,自从搬来屯营住,胃口倒是变好了许多,随时看见肉食都能两眼放光。
薛可蕊取来瓷盘,替李霁侠张罗好,又给他递上银箸,自己拍拍衣角坐在一旁看着他吃。
“娘子……你一个人来的?”李霁侠捻起一块肉,再不像从前那样精挑细选,倒是一口就吞下了肚,他一边吃肉一边冲薛可蕊问话。
“不是,我同艾沙一道来的。”
听得此言,李霁侠停住了嘴。
“艾沙可是每日都会来?”他目光微闪,似乎兴致满满。
“是的。”薛可蕊笑,“她说她来看流民,可我觉着不像。”
“哈哈!你以为她来做什么?”李霁侠笑得开怀,冲着薛可蕊随意答道,“她是公主,来看她的子民实属应当。”
李霁侠低头暗想,怪不得最近冯予都不大在营房了……
“今日听冯管事说冯大人也在西大营?”薛可蕊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提起这个,李霁侠情绪低落。这几日冯驾都来了西大营,还专门来看了李霁侠训练,似乎他很担心李霁侠的训练被人放水,所以要亲自来看看。
薛可蕊颔首,她向李霁侠表示自己得去寻一下冯驾,因为他派了私卫帮忙看护薛家马场,效果很好,已经连续抓住好几拨流匪了。
薛可蕊还带了一盅萧家羊肉馄饨给冯驾,用陶盅装了放在包袱的底部,薛可蕊将陶盅寻了出来,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这是一家最近才风靡凉州的馄饨,招牌口味便是这羊肉馄饨。乳白的汤头,油亮的馄饨,漂浮点点翠绿的香葱,浓浓羊肉鲜香极限挑逗食客的味蕾。这家店自开业以来便被人挤破了门槛,薛可蕊也是过了饭点路过这家店,看见不再有人排队,才派车夫去买了一份。
“霁侠你慢慢用,我把这个给冯大人送去。”
“什么?你还留着好东西?为何不给我吃!”李霁侠不满,放下手中的鸭子肉就要来抢陶罐。
“别!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就一份,改日再给你买,可好?”薛可蕊腆着脸推开李霁侠的手,护紧陶罐就躲进了墙角。
“反正你这儿有一大堆,冯大人就这一样,你若吃了,我还得花心思想送他什么。”
李霁侠的胃口虽然好了些,但这鸭子下去几块倒也有点饱了。他放弃了那陶罐,抬手冲薛可蕊虚点几下:“唔——你且记好了,明日也给我带一份……”
“好好好!”薛可蕊冲他嗤笑,自顾自转身去寻冯驾。
……
冯驾在议事厅与人议事,薛可蕊到的时候,冯驾还没议事完。一个自称赵桂斌的护卫立在院外,将薛可蕊带入了一旁的花厅等候。薛可蕊抱着陶盅等得心焦,怕馄饨凉了不好吃,她唤来花厅门口执戟的小卒,让他帮自己寻个灶,好将这陶罐给座在炉子上热起来。
好容易等到冯驾议事完,薛可蕊忙不迭再将羊肉馄饨端回来,用一只大碗盛了,小心翼翼给冯驾端进了屋。
“大人……”薛可蕊端着馄饨进了屋,看见冯驾正坐在上首,便讨好地冲冯驾喊,“蕊儿给您带了些吃食!”
薛可蕊眉梢带笑,眼中全是闪闪的光。
“呐,萧家羊肉馄饨!”浓郁的鲜香入鼻,一大碗馄饨在冯驾的面前呼呼冒着腾腾热气。
“大人尝尝,凉州的姑娘汉子都爱这个,好多时候都吃不上,今日可算给我逮着机会了……”薛可蕊手中捧着箸,热切地望着冯驾,巴望着他一瞬间便将这一大碗馄饨给消灭个精光。
冯驾的脸上露出欣喜的颜色,他扬起眉,望着薛可蕊:“为何还要给我带东西?”
薛可蕊捏着衣摆笑得腼腆:“因为大人帮我父亲捉住了流匪,蕊儿感激大人,便趁着给霁侠带东西,也给大人带一些。”
冯驾摆手,“小事一桩,无足挂齿。”
他抬手接过箸,低头端过大碗,唏哩呼噜,风卷残云般将碗中物事给扫了个一干二净。冯驾直起身来,接过薛可蕊手中的细棉帕擦擦嘴角,摸着肚子道。“世子嫔不必辛苦给我带东西,这么大一碗,没得累到你。”
薛可蕊拿着罗帕捂住嘴儿笑,“大人别客气,蕊儿孝敬您是应当的。”
薛可蕊兴冲冲地抱着空陶罐往营门口走,赵桂斌领了冯驾的令要将薛可蕊送上冯府的马车。看见薛可蕊抱着那陶罐跟个宝似的,赵桂斌开口问她,“世子夫人抱了啥好东西给节帅,这么稀罕。”
“萧家的羊肉馄饨。”薛可蕊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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