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普格拉妄想症候群_46
他就像前一段时间的杨少君一样,当身边人或是自己亲身承受了苦楚,失去了很多东西,便开始重新关注那些日复一日的常态,并从中生出各式的感慨来。然后开始质疑自己之前的人生,活的那么匆忙,失去了那么多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
如果静下心来认真的看,有的时候不必走得那么匆忙,有很多东西值得人欣赏或是留恋。即使它平凡到随处可见。
过了一会儿,医院里又来了两个人,说是要探望杨少君。其中一个是王副队长,杨少君手下的几个副队长里就他跟杨少君的关系最好,齐永旭也认得他。另一个人齐永旭没有见过,架着副金丝边框眼睛,人很沉稳,眼神很犀利,看得人不太舒服。
那个人对他伸出手:“你好,我叫戴煜。杨队长的情况怎么样了?”
齐永旭的脸色有点苍白,勉强牵动嘴角苦笑了一下:“医生说,要看他的求生意志了。”
戴煜眉头猛地一紧:“他的求生意志……?”
王副队长额头的青筋都起来了,咬牙说:“没问题的,队长肯定能撑下来。他从来就没倒下过。他最后还跟小高说……说……”哽咽了一下,走到一边平复心情去了。
戴煜走过去透过玻璃看杨少君。杨少君罩着呼吸器,脸色灰青,一点意识都没有地躺在那里,安静无害。大家都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他,他平时常常歪着嘴角似笑非笑,烟不离嘴。总被烟雾包裹着,以至于在很多小警察的心里队长的形象是灰色的。从车上跳下来的那一刻,他却是红色的,浴火的,却不知道有没有涅盘重生的机会。
汪文带着苏小囝来了医院,汪文心理有愧,到了病房门口却不敢进去。苏谢惜看到她也没什么好脸色,就算她要进也不会让她进的。苏小囝跑进病房,看见他的爸爸蒙着眼罩安静地躺在床上,走了两步,还没靠近床,突然哇地一声站定当场就哭了起来。
所有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嚎声吓了一跳,苏谢元躲到一边暗自抹泪,苏母冲上来给孙子擦眼泪,要他上去抱抱爸爸,他却不肯走。苏母要抱着孙子到一边去哄,苏小囝却推开她,几步冲上去扑到病床上,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已经不哭了,紧紧抱着苏黔信誓旦旦地说:“爸爸,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你!”
苏颐早就忍不住哭了,此刻就连苏维和苏父都忍不住鼻头发酸。
苏黔从进了医院到现在就没有开口说过话,这时候也还是躺着不动,不禁令人们有些失望。过了好一会儿,他把被苏小囝压着的胳膊抽出来,缓缓摸了摸儿子的头发。
苏小囝又开始失声大嚎,大声地叫着爸爸。病房里各种哭声抽噎声顿时织成了一支交响曲,路过外面的护士听见了都忍不住进来敲了敲门,示意他们稍微安静一点。
苏小囝趴在苏黔身上,隐忍地抽噎着,不断地许下雄心壮志的誓言:“爸爸,我以后用功读书,我锻炼身体,我要当警察,把所有的坏人全部抓起来!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和妈妈!”
苏黔听到警察这个词的时候手指微微一颤,然后又缩了回去。
所有人都是一夜没睡,到了八九点钟的时候,苏父等人先走了,苏母说什么也要守在长子身边,苏维也留下,其他人先回去休息,过一段时间再过来轮班照顾。
苏母坐在病床边,握着苏黔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轻轻地拍啊拍,像小时候哄着孩子们入睡一样,柔声讲着故事。她讲的是几个孩子们过去的往事,她的目光充满慈爱:“小时候啊小维和小颐最不听话,有一年我和你爸爸带着你们去乡下过暑假,他们两个偷偷跑出去爬山,连个大人都不带,到了晚上还不回来。你一个人跑出去找他们,后来是你背着小颐回来的,他的脚扭伤了。那时候你才十二岁,小颐才八岁,你就把他一路从山顶上背了下来。现在他大概都不记得这些事了。你从小,就最疼你的弟弟们。”
苏维下楼买早餐去了,苏黔又不说话,房间里就只剩下吊瓶里的滴答声。
苏母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声音愈发温柔了:“现在我们年纪大了,把担子都丢给你们几个。今年我跟你爸爸到处旅游,碰到一对台湾的夫妇。他们也生了好几个孩子,听说我们是大陆的,就说我们的政策其实也不错,至少生一个,父母的宠爱都只给一个孩子。要不然难免要偏心,照顾不周全。我回去以后忍不住想了一晚上,想这些年,妈其实也偏了心了,妈……对不起你。”
苏黔的手指在她手心里抖了一下。
苏母惊讶地低下头看了眼他的手,把他手举起来贴到自己脸上,心疼地摩挲着:“人家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你从小疼了苦了都不跟我们说,我的心被你们兄弟姐妹们分成了五份,你那份就匀了些给你的弟弟。我和你爸爸要是多留心一点,就知道你过的多苦。小黔,叫我声妈吧,妈……妈是真的心疼你。”
苏黔的嘴唇缓缓打开,却没有发出一个声来。
苏母哭道:“我知道你病你疼,你喊出来,你委屈你统统说出来。你不能不认你的亲人啊,叫我声妈吧,小黔啊——!”
46、第四十六章
苏维在医院楼下的新亚大包买了几盒粥打包回去,上楼梯的时候遇见了正在楼梯口抽烟的齐永旭。
两人相视一怔,齐永旭惊道:“你是苏、苏、苏维!”
苏维双眉微蹙:“你在这里……”眼睛骤然睁大:“杨少君?!”
齐永旭把烟头掐灭,苦笑道:“亏你还记得他。”
由于苏黔是先送到医院的,苏家人对于在工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概不知,警方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也不知道杨少君此刻生命垂危。
苏维急急问道:“他还好吧?”
齐永旭面无表情地说:“医生说,要看他的求生意志。”
苏维倒抽了一口冷气。
齐永旭问他:“你哥哥呢?”
苏维本想摇头说不太好,可是比起杨少君,至少苏黔生命无虞,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还好。”
齐永旭苦笑:“你去看看少君吧。不知道医生能不能通融一下让你进去,你在他耳边说几句话,比什么都有用。”
苏维微微一怔。
齐永旭说:“你也知道,他这些年心里一直记挂着你。没别的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他要是能听到你说话,也许能多点意志。你鼓励鼓励他,就算是……说点违心的骗骗他也好。总之他现在要是能醒过来,比什么都重要。”
苏维紧紧皱着眉,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在楼梯间在踟蹰片刻,想起手里的粥要凉了,便说:“我先上去一下,等一会儿再来看他。”
齐永旭点头,转身走出楼梯间,向病房走去。
苏维上了楼,把母亲的那份饮食递过去,苏母没有胃口,摆手,苏维劝道:“好歹吃一点,一晚上没睡了,吃点热的东西精神好。”苏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粥碗接了,走到一旁硬塞。
苏维把苏黔扶坐起来,打开粥盒,吹温了以后送到他嘴边。苏黔一开始有些抗拒,把头偏过去不愿意喝,苏维在他耳边柔声劝:“哥,吃一点吧。”他不停地叫苏黔哥哥,很多声以后,苏黔终于犹犹豫豫地把头转回来,微张开嘴,让苏维将食物送了进去。
苏维边喂边问道:“大哥想吃什么?大姐中午过来,你想吃什么,她烧好了送过来。”
苏黔仿佛哑了一般,就是不开口。
苏维勉强笑着说:“你最喜欢吃的凉拌莴笋怎么样?我让姐姐多给你拌点醋。你想喝鸡汤还是老鸭汤?或者鸽子汤?”
“……”
“那就鸡汤好了。”
苏维把最后一口粥送到苏黔嘴边,苏黔张口含住勺子,表情突然一僵,牙关收紧,一口咬住塑料勺。他咬的非常用力,两颊的肌肉都在颤抖,塑料勺慢慢发生变形,发出“嘎嘎”的声音。
苏维惊道:“哥,你怎么了!”
“咔”的一声,塑料勺碎了,碎屑飞溅,有的打在苏维身上,有的直接落到地上。另外半截碎掉的勺子还在苏黔嘴里,苏维赶紧扳住他的下颌把他的嘴打开,生怕他把锋利的塑料片吞下去。苏母也赶紧放下碗勺冲过来帮忙。
苏黔的脸色很不正常,整个人都开始哆嗦,下颌用的力尤其的大,苏母摁住他的双手双脚,苏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的嘴掰开,赶紧把手伸进去把碎片掏出来。他用的力一松苏黔又一口咬下来,把他的手指咬的剧痛无比,仿佛要断了似的,他却一声也没有吭,继续和苏黔默默角力,直到把他嘴里的东西清赶紧。
塑料碎片割破了苏黔的舌头,血染红了他的嘴唇,苏母“呀”的惊叫了一声,捂着心脏跌坐到床上。苏维用尽浑身的力气抱着苏黔,对母亲喊道:“快,快按铃叫医生!”苏母这才恍然大悟,扑过去按响了床头铃。
医生很快冲进来,一看苏黔的情况就明白了大概,几名医生护士一起接手,为苏黔注射了镇定剂,苏黔终于平静了下来。他瘫软在床上,依稀是真的睡着了。
苏维跟医生走出病房,担心地问道:“是不是因为毒品?”
医生很严肃地点头。
苏维苦笑:“医生你说实话,我哥哥他现在这样的情况,还有没有可能痊愈?”
医生推了推眼睛,说:“你哥哥的情况很复杂,我从医二十几年里他是我见过的最棘手的病人之一。他现在的情况不止是有没有染上毒瘾的问题,他之前食用的安非他命这种神经性毒品已经伤害了他的大脑,所以才会出现那个卡什么妄想症。如果要痊愈的话,我觉得可能要给他的大脑开刀,国内现在的技术水平还不够。具体情况,要今天下午我们院专家会诊之后才能商量出个结果。”
苏维疲惫地揉揉太阳穴:“我知道了,谢谢你,医生。”
他回到病房里,苏母正无声地擦着眼泪,看他回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他拉到门外问道:“医生怎么说?”
苏维木然地说:“今天下午专家会诊。我会让爸爸联系美国的专家,过不了多久就要把大哥转到美国去治疗。”他这些天已经查过资料了,卡普格拉妄想症这种精神病在国内统共没有几桩案例,也从来没有过治愈的前科,治不治的好,只能去美国碰碰运气了。其实如果是苏黔被绑架前的状态,至少他蒙起眼睛还是认人的,可是现在情况明显又恶化了,他甚至不愿意和别人交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发病。
暂时料理完苏黔这边的事情,苏维想起杨少君,于是进屋跟母亲打了声招呼,下楼看杨少君去了。
他和齐永旭向医生打了申请,换上大褂戴上无菌口罩全副武装之后终于被放进了特护病房。
两人走到床边,齐永旭想摸一摸杨少君,可是他全身上下插满了管道,脸上还带着呼吸器,简直没有能下手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杨少君的头发,勉强用欢快的语气说道:“喂,别睡了,我这几天情况糟糕透了,你快点起来陪我喝酒啊!”
齐永旭看了眼苏维,苏维俯□,打量杨少君的睡颜。他突然觉得躺在那里的人看起来有点陌生,他是很久没有认真看过杨少君了,有的时候会觉得他很讨厌,有的时候又对他怀有负罪感,所以就总是不肯正眼看他。其实假如杨少君不曾对他怀有那样的心思,他们应该会是很好的朋友,至少作为朋友,他是真的喜欢杨少君的。
他轻声道:“少君,我现在,过得很好……”
齐永旭睁大了眼睛瞪他。
他不急不缓地说:“你知道,我过去一直都活得很懦弱,那时候我打了你一巴掌就跑了,我没有质问你原因,也没有去努力争取过,只要你说出绝交,我就会立刻收回我的触手。其实你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作为朋友,是我先不称职。所以,我还欠你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