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 第429节
远远一骑快马奔来,是一位兴奋的少年:“相公,学士,父亲,探花郎来了!”
很快,一队马队出现在远处。
当先两匹高骏的神驹,一赤一黄,马上人物一黑一白,被皮毛包裹得只剩眼睛。
黑裘人双手拢在袖里,马也不牵,马缰系在黄骝马的马鞍后边,浑身懒散,给人一种不情不愿的感觉。
白裘人眼神灵动,秀眉飞扬,黄马两侧,一边挂着一个长长的扁锥状硬皮囊,另一边挂着一柄华贵的长剑。
从两人高档的靴子看,能分辨出是一男一女。
身后是上百人的骑军队伍,穿着类似蕃人服装的皮袄,腿上也是厚厚的兽皮。
队伍中间,是一溜大车。
司马光看着这情形就嘴巴抽抽:“三品大员跑到旗牌的前边,还被官眷溜着马,满大宋也就独一份了吧?”
富弼笑道:“那可是我大宋勋戚,郡君比探花郎还先进品秩,自己挣到手的诰命,可不是妻凭夫贵。”
范镇也看得直乐:“小两口要按进序先后算,探花郎落后郡君半个马身,倒也是符合朝廷法度。”
周边众人都是哄堂大笑。
黑裘人见到前方黑压压的人群,赶紧从袖中抽出手来,解了缰绳夹马上前,然后翻身下马,取下裘帽和围脖,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真是苏油。
来到人群前面,长施一礼:“苏油何德何能,敢累元戎师长,父老乡亲们来迎。”
富弼笑道:“留起胡子,越见稳重了,还是这样好看。孩子呢?”
苏油笑道:“在车里,这天气太冷,要不是薇儿非要拉着我骑马,我也得躲里边,这不是找罪受吗?”
富弼笑道:“看来你是对郡君有意见啊?”
苏油乐了:“相公别以为我不知道薇儿已到我身后,想坑我,没门。”
石薇也已取下了头套和围脖,过来给众位大佬施礼。
富弼说道:“走吧,去我别业,给贤伉俪接风。”
富弼的园林,与司马光的又有不同,司马光追求的是清逸,富弼这里,体现的是雍容和淡淡的富贵气息。
占地近百亩,中间穿着一条街,放在后世就是一个公园。
所以宴席分了三个区,内眷们一处,大佬们一处,随苏油一同进京受赏的军将文臣,又是一处。
三处地方,连声息都相互听不到。
苏油这边都是文人,还有富弼私养的妓班佐唱。
富弼的妓班换得相当勤,因为富弼喜欢培养妓子,然后将她们送人,送给商贾。
而商贾们又会报效大笔钱钞。
苏油私心里是很看不起这种行为的,但是这也是如今士大夫阶层里的常态,他只能管好自己,没地方说理去。
不过暖阁内的各位大佬都有美女陪伴,就苏油身边孤零零的。
最后还是徐娘半老的班首战战兢兢地过来在他身边坐了,比席上二程还端肃庄重。
苏油不禁有些奇怪:“你们很怕我?”
班首勉强一笑:“探花郎说哪里话,陕西传言,探花郎最是亲和不过,也最是怜惜我们这些薄命之人的。”
苏油更加纳闷了:“那你们为啥这个样子?”
班首都快哭了:“我们不是怕你,是怕……怕郡君。”
苏油抬头看了看屋顶:“哦,她今天是主客,应该不会过来。”
石薇如今在民间传说中,也是剑仙一样的人物,班首不认为郡君不过来就代表她听不见。
什么猿公红线女千里取人头的段子,最信的就是她们。
不过既然苏油都发话了,只好拿起酒壶:“那我给郎君添酒……”
富弼说话了:“明润理陕,父老们感激,想要请愿将你留在陕西,被我们好说歹说劝下了。”
司马光点头:“一年十二万丁口,两年二十余万丁口,让他们得耕得食,仅此一条,这就是让陕西直追唐时关中的功绩。我还是想不明白,明润你为何要上表自劾?”
富弼赶紧打岔:“公道自在人心,对了,给明润介绍两位我陕西后进。”
招手两人招了过来,其中一位就是之前报信的年轻人:“这位是邵公之子,邵伯温,字子文;这位是范公的侄孙,范祖禹,字梦得。”
我的个去,苏油赶紧起身与二人见礼,说道:“邵公子,范先生,久仰了。”
范祖禹这名字有来历,相传其母亲生他之前,梦见一个金甲神人走到自己面前,说:“我是邓禹。”
如今年刚过三十,已经可以称为历史学家了,所以这次范镇还有个任务,就是带他过来帮老朋友写《资治通鉴》。
邵雍挥手:“梦得久仰还说得过去,犬子无甚可观处,明润休要夸誉过甚了。”
呃,我真的说的是实话啊,邵伯温后世的名气,可比范祖禹大多了好不好?!
范镇可是大名鼎鼎的状元郎,是华阳人,跟苏家人是老乡,又是苏轼的试官,私盐案为苏轼大力辩诬,反对李定任命时还和苏颂一起罢官,关系渊源颇深。
这次过来,一来是看望苏油,给后辈打气,二来是给司马光送一件礼物——布衾。
布衾不值钱,不过随布衾一起的那篇《布衾铭》,可就是千古流传的大文章。
司马光爱得不行,恭敬抄录,还告诉后辈,自己死后,就盖这条布衾下葬。
苏轼也对这篇文章大加赞赏,还写了跋文送来,也是今年文坛的一件大事。
司马光笑道:“景仁兄,打擂台的来了啊,这小子心里可不定怎么腹诽你的文章呢。”
苏油赶紧躬身:“岂敢啊,根据关蜀学派的义理:有理无情,那是神佛,有情无理,那是小人。合情合理,是为中庸,是为君子。”
“情者,理之中。所以享受该享受的,不是欲。过度追求,或者把生命完全寄托在享受上,那才叫欲。”
“无欲者,必无情,非人哉。故而节欲和禁欲,这是两个概念。”
“夏日里盖布衾,是合情合理;但是要在今天这样的天气,还要以节欲为借口,继续盖布衾,那就是自找罪受,不通情理,矫枉过饰,失却中庸之道了。”
“范公的文章写得很清楚,里边有四个字值得深思——就是‘苦难其得’。”
“以难得为苦,就过度了,就成了侈欲之根。”
“所以为政者,是要让这个‘难’,变成‘易’。让以往的‘侈’,变成如今的‘俭’。”
“我第一次到渭州的时候,城外百姓迭经战火,上无片瓦,下无立锥,无一日之炊。那个时候的他们,得活,已经是最大的奢侈。”
“到我离开的时候,他们有了草屋,有了羊,有了地。那个时候的他们,侈欲,变成了还清官府扶持款,同时还要求得温饱。”
“如今,家有余麦,户有豚羊,他们的侈欲,又变成给儿子讨一房新妇,早日抱上小孙子了。”
“每三天烧个油渣菜,每五日一顿鸡蛋草头馅的饺子,几年前在陕西叫什么?简直就是穷奢极侈!”
“可到今天再看,很奢侈吗?谁家灶台边没有一盆臊子?每顿往饭菜里添一勺?多少人家已经抛弃麦饭,改吃炊饼汤饼?”
“采——”邵伯温如今不过十几岁的少年,首先叫起好来,眼睛里都是小星星。
第六百三十六章 课程
邵雍苦笑摇头道:“别人家的饭菜,总是比自家的香。明润,犬子今后,就交给你调理了。”
啥?苏油吓坏了,赶紧摆手:“安乐公易数家学,天下独步,我还想投入门下做弟子呢,岂敢越俎代庖?”
邵雍也很无奈:“犬子如今已在自学,他对理数的兴趣,远大于易数。”
士大夫之家,选择学问本经,从来都是大事,所以别的事情先丢开,苏油转身问邵伯温:“子文?这是何故?”
邵伯温回答:“理工之学,就算自己摸索,也得日进;父亲之学,就算耳提面命,也觉烦难。”
苏油笑了:“说白了就是图简单捡轻松是吧?这可不是进学之道。”
“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理工之学,容易让人看到自己的进步,门槛很低。不像易数起点太高。”
“但是这不是说你的家学没有用,不说别的,拙荆精通的医理辩证,就与之有关,我都不太明白。”
“这样,我们就先易后难,如果你答应我不放弃自己家学,你这弟子,我收了。”
邵伯温大喜,长躬一礼:“弟子拜见先生!”
席罢,富弼和司马光将苏油召到一边闲谈:“权监察御史里行张商英,贬监荆南税。文枢相虽然复出,但是已经不任十五,一味告老了。陈升之起复为检校太傅、行礼部尚书、同平章事、枢密使。”
司马光说道:“此公号称‘筌相’,精于算计,善依附,私心太重。”
苏油问道:“兜兜转转,大家还是得拉扯着过。陛下这是有厌介甫公之心了?”
富弼摇头:“明润要是这样想,老夫对你进京就不放心了。”
两人打着哑谜,司马光一头雾水。
苏油这么问是有理由的,陈升之是变法开局大将,第一任提举三司条例司主官,那个时候王安石还是副手。
后来两人分道扬镳,陈升之成了反新法第一人,甚至还连累到了苏辙。
如今重新得用,赵顼心里,可能也是听到了太多风声,有点玩平衡的意思在里边。
苏油点头:“相公提醒得是,反正我就是不偏不党,坚持真理,踏实肯干,任劳任怨。至于陛下要我做什么,那是他的决定,我只需要认真执行就是。”
富弼先是开心:“孺子可教也。”
转而大怒:“不带这样粉饰自己的!别忘了你还是待罪之身!”
出西京的路上,苏油又被石薇拖着马,双手拢在皮裘里嘀咕:“待罪之身,你们像当我待罪之身的样子嘛?就是想放我在火上烤嘛……”
洛阳到郑州,郑州到汴京,沿着黄河,基本上一条从西向东的标准直线。
行不出百里,苏油终于扛不住了,借口要给扁罐换尿布,将妈子赶到了木客的那辆车里,自己赖在里边不出来了。
等到石薇过完瘾也进来的时候,父子俩正在说着伊伊哇哇的外星语捉迷藏。
所谓的捉迷藏,就是苏油将拳头缩进裘皮袖子里边,然后一下子伸出来乱动手指,结合配音,逗得小扁罐咯咯直笑。
石薇要去抱孩子,被苏油拦住:“干嘛干嘛?刚在外面冻得跟冰块一样,别把孩子冻着!”
“哪里就这么娇气?扁罐可是将门世家。”
苏油眼睛都瞪大了,啥?我什么时候答应倒插门了?扁罐明明是江卿世家好不好?
不过这些是小事,苏油从来不在这些事情上面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