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苏厨 第10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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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鄯阐府,终于到了。
    大船停靠在泊位上,很快便有衙门的人过来,一番交涉检查之后,几辆骡车过来,大船开始卸货。
    这里是大理国官方及民间的商品物资集散地,称为官渡。几乎大理的所有货品,都经鄯阐城运往邕州广西,与大宋交易。运出的商品每年光战马就有数千匹。
    众人下船,开始朝码头外一条石板路上走去。
    码头边商号招牌不少,都是赤藤杖、鞍辔、披毡、麝香、药材等商铺,货品琳琅满目。
    同样,宋人开立的货栈几乎也占了一半,汉文书籍、丝绸锦缎、瓷器、各种精巧的工艺品也非常可观。
    二林部在此地有分支机构,是几个高大的联排店铺,一副暴发户的样子。
    金,绸,书,酒,瓷,一字排开五个门面。
    四个门面后边的院子,都是仓库,只有书店后院,被开辟成了住所。
    一行人过来的时候,第一间金铺门口已经有一大堆商户在等着了,满脸都是企盼的神色,上来就把街面都堵上。
    这群人全都穿得花里胡哨,看样子都是更西边和更南边过来的客商。
    这也是情理之中,大宋运过来的东西,没有东边宋人跑来买了再运回去的道理。
    阿囤弥和范先生被围上了,只好先让苏油几人去书店后房休息,待他们应付完这些客户再过去。
    书店里也有不少人,穿得比外头的那些更加光鲜花哨,和店员大声交谈,看起来都不是读书的种子,而是把书籍当做货品的商贾之流,在那里讨价还价。
    只有一位年轻人,一副书生的模样,站在那里悠然地翻阅书籍,似乎不受周围的嘈杂影响。
    书店的老板将一大群客商丢给伙计,自己小心地在旁边伺候着。
    年轻人在一群花里胡哨的西南客商中可谓鹤立鸡群,头上戴着大理款式的玉兰状乌纱帽,月白的文士衫子,相比大宋士子,只少了膝上一道横襕,脚下素棉袜皂丝靴,非常的朴素。
    但是衣物的面料,做工那都是考究异常,不是寻常读书人穿得起的。
    苏油跟着众人一进门,见到这书生便是一愣。
    书生见到苏油,同样也是一愣。
    两人都涌起一种这人在哪里见过的感觉。
    接着一转念头,两人都不由得同时微笑起来。对方这一身做派,不就是自己身上的做派吗?难怪如此熟悉!
    年轻人就持握书卷,对着苏油抱拳。
    苏油也躬身施礼,两人并不答话,擦身而过。
    跟着众人向后院继续行去,就听得身后书生对掌柜地说道:“这套《照心宝鉴》,作者该洽过人,然而三教名论皆在其中,互为穿凿,与中原崇儒抑释的路子迥异。难道是我大理的大贤隐士所著?掌柜的你可知道此人在何方?我当引荐与我父亲。”
    大理的官方语言是汉语,年轻人说得字正腔圆。
    当掌柜的非常尴尬,苦笑摇头:“小人就是认识些许汉字,才被主上安排到这位置上,公子所问的,小人实在是不知。”
    苏油便停下,转过身来:“《照心宝鉴》,乃大宋陵州名宿龙起之先生所著。龙老幼年曾出家为僧,其后为台符公所劝,改攻儒学,对《易》的研究也极深,故而其书中三教之说交杂。他是蜀中最著名的学者,不是大理人。”
    那年轻人有点讶异:“小兄弟是大宋人?大宋的孩童学识竟然如此广博了?我大理士子也是先释后儒,龙先生的论述,两相发明,实在太适合我大理教化了。”
    苏油说道:“龙先生曾是我大宋宰相文潞公的老师,潞公先是荐他为国子四门助教,后朝廷又改授秘书省校书郎。如今正在眉山学宫任山长,虽然身体清健,但是今年都已经八十多了,恐怕是来不了贵邦。”
    说完深鞠一躬:“不是见识广博,实乃小子本身就是眉山学宫的学子。本不该打扰你的雅兴,但是听闻提及师长,故而不得不答,还请仁兄见谅。”
    那年轻人不由得有些失望:“龙先生来不了大理。可惜,太可惜了。”
    苏油正色道:“其实也没什么。文章义理,薪尽火传,观其书便可知其人。夫子生于春秋,可如今不还是一样为人崇仰吗?所以道理都在书里,人也在书里,不一定非要当面相见。”
    那年轻人躬身道:“此言大善,是我落了俗套,受教了。本人高智升,见过上邦文学之士。”
    这是以平礼相接,不再当苏油是小孩。
    苏油躬身为礼:“不敢,大宋眉山苏油苏明润,见过高兄。”
    高智升转头对掌柜地说道:“掌柜的,将龙老的著述,都给我装箱,全要了,我回去细细揣摩。”
    掌柜的目瞪口呆,这小孩的嘴皮子也太厉害了,这等推销的功夫,怕是甩大家一条金堤那么长啊。
    听炽火说这是主上的好朋友,应该……肯定……不是要来夺我饭碗的吧?
    高智升却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转头对苏油道:“贤弟对龙老生平如此了解,看来是他亲传弟子?”
    苏油微笑道:“不是,不过每日耳提面命,还要负责照顾龙老的起居。”
    高智升哎呀一声:“那真是大幸!龙老可还有别的著述?”
    苏油笑道:“那太多了,就连此次前来,龙老也给了我两部书,是让我在路上自学的教材,回去要考较的。”
    “其中一部是《政书》,指点历朝历代治政得失;一部是《帝王心鉴》,讲述为臣者辅君持正之道。”
    “这两套书都是龙老所注,其中文字忌讳颇多。要是心意不正之辈见了,只怕是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此外边是见不到的。”
    “现在我已经读完,既然贤兄如此推崇龙老,苏油便送与兄长如何?”
    高智升不由得喜出望外:“当真?这可太好了!”
    苏油笑道:“不用客气,我已经尽会其义,龙老也只会考较对义理的理解,不会计较文字上的得失,因此已经用不上了。贤兄且请随我来吧。”
    高智升屁颠屁颠地跟在苏油后面,一起进入内院。
    内院是一圈房屋,中间一株素馨花树,开着白色的小花,芳香宜人。
    找到自己的行李,打开书箱,苏油将两部书取了出来:“贤兄拿去吧,哦对了,还有这本也得给你。”
    高智升接过来,一看封面,写的是《竹轩小集》四个字,再打开看内容,却是一本诗歌册子。
    苏油笑得像一只狐狸:“龙老虽然精通三教义理,不过诗词却是他的苦手,作得实在一般。”
    “他在福州讲学时,写有《三山即事》一诗,‘苍烟巷陌青榕老,白露园林紫蔗甜。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有景而无情,货和市,潮和船,随和入,家和户都有重义之嫌,实在有些堆叠无趣,因此他平日里都不准我们传播他的诗歌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马本纲银
    高智升嘿嘿贼笑:“看来你们两位,都不是迂腐之人,要不就是你甚得龙老宠爱,一般弟子可不敢这样说老师。”
    苏油笑道:“这叫实事求是,龙老才懒得与我计较呢。这册子之所以要给你,是因为刚刚见贤兄仰慕之情太过,其实对学习不利。”
    “接触一个人的论述之前,最好不要带上对他的预判。平心静气不带褒贬地研究,才是正道。”
    “等到学完了,再得出自己的结论,这也是刚刚说的实事求是的道理,也是佛家明心的功夫。龙老谆谆告诫过我们的。”
    “现在将它给你,便是帮助你更全面地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再读他的著作,很多地方就会想得通了,也更容易领悟。”
    “我们好好地学习他,但是却不用过度崇拜他或者贬低他,他就是一个悲悯人间世的善良老头。”
    “等到贤兄学完了,依旧觉得龙老是大贤,甚至比现在更加地仰慕。那时候我才会为山长在大理多得一个义理上的知己,一个学问上的同道而开心。”
    高智升大为叹服:“令身心息而不动乱,此为‘止’;由止而后可得‘定’;于后照见身心内外一切法,了知内外一切实相,此为‘观’。不带喜恶,持平如水,方能到达‘定慧平等’,进而研习得‘三摩地’的境界。”
    “原来佛理和儒理的进修之道,居然真有相互通照启发之门!”
    说完对苏油再鞠一躬:“今日得大学问!愚兄回去自会精习,如有疑惑,还望贤弟不吝赐教。”
    苏油也非常的开心:“贤兄颖达聪慧,非常人可比,足见大理也是礼教之邦。看来先生著作,算是所托得人。”
    “能让师长学问在大理传流,让大理士子在立德修身上有所进益,这也是当学生者应尽的本分,贤兄完全不用客气。”
    两人又文绉绉地谦逊了半天,真的有点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意思。
    待到送高智升出门,苏油才发现这位仁兄可能有些来头,居然有一支马队赶来护着。
    高智升上马拱手,道了一声后叙就离开了,苏油这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一拍脑门:“靠!忘了告诉他我在大理待不了几天!”
    转身回到内堂,掌柜的都傻了,这是交朋友的天才呀!主上是他朋友,大理贵公子,转眼也成了他朋友!
    这下放心了,不是来抢我饭碗的,因为——完全没必要!
    休息了一阵,阿囤弥和范先生也回来了,阿囤弥拍手笑道:“可算是交割干净了,现在船上就剩下拉回去的盐,弟弟猜我们这趟赚了多少?”
    苏油笑道:“看大理的物价,翻几倍是起码的了。”
    阿囤弥说道:“接下来就在鄯阐府好好玩几天,姐姐做东道!”
    次日的早饭不错,苏油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代吃到奶制品。
    乳线,本身带点酸味,听说是牛奶加木瓜酸水调出来,待奶丝凝固后再处理成片,之后裹上桃仁蜂蜜炸油而成。
    再加上牛奶,苏油觉得很好吃,不过除他以外的所有汉人都觉得难以接受。
    吃过饭,阿囤弥便叫上骡车,准备去相熟的银坊化银子。
    大理金属矿藏丰富,冶金锻造技术也不差,大理刀剑也是和大宋的重要交易物资之一。
    因为这个,加上经济体量不大,所以大理没钱荒,不搞纸钞那一套。
    铜钱,银子,是商贸常用货币,阿囤弥带着苏油,说是给可怜的弟弟换点零花钱。
    石通,李拴住也跟着一道,大理的银铁作坊,是非常值得考察的项目。
    这家银铁坊和二林部相熟,因此见到阿囤弥一行过来,异常热情。
    到这里就能够看到阿囤弥的豪阔了,两口箱子一打开,里边全是大大小小成色不一的白银。
    这是和大理各地交易得来的,积累了一个月,需要全部溶炼成统一规格成色的银锭。
    溶银要用到吹灰法,因此其中一般含铅,重炼提纯会产生损耗,而且这批白银价值很高,必须盯着。
    苏油对这项技术非常感兴趣,这还是第一次实际观察白银提纯和熔铸,机会难得,便与李拴住一边看银工操作,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石通讲解。
    工人有好些之前便已经在开工的了,阿囤弥一行算是特事特办,加塞。
    工人们将银料锤扁绞碎,重新投入坩埚中,再加入铅料加速白银熔化。
    很快白银溶解,炉上开始冒出白烟,这是铅开始氧化。
    银重铅轻,不一会坩埚上堆起了氧化铅的灰垢,用铁棒搅拌一阵,炉子上开始飘起雪花,这是氧化铅的片状粉末。
    这时要用铁棒不断粘出杂质,同时雪花还要被热空气带走部分,熔炉里的溶液重新变得干净。
    雪花银雪花银,无数人知道这说法,却不知道这说法其实就来自吹灰炼银之术。
    接着溶液中重新开始出现浑浊,石通说道:“铅气已净,开始翻窠了。”
    窠就是坩埚,翻窠就是银中残铅开始氧化。
    银工们开始撒灰,因为铅性畏灰,所以用灰来捕捉白银中的残留的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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