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 第24节
苏油开心道:“这套就是你的,实验品。现在工艺成型了,接下来才是我的。哈哈哈哈……”
笑完又道:“事情还没完啊,接下来还要做角度尺,这里交给你店里伙计了,跟我去画图纸去。”
两师徒一直鼓捣到了晚饭时分,直尺,三角板,量角器,圆规,算是都弄好了。
值得一说的是圆规,两脚相合部位,用的是齿轮原理,圆规手柄部分,用的是螺纹,夹持圆规脚和铅笔芯的夹具,同样用的螺纹调节。
这已经是石通的最好手艺了,但是整个物件还是有些大,圆规的规角,长度达到了一尺多,螺丝直径也有三毫米左右,和后世圆规精细的螺纹配件相比,这圆规更像一个古怪的自行车模型。
能用就好,苏油这样安慰自己,石通却珍而重之地将全套东西包好,叫来伙计:“这套东西,赶紧给家里四爷送去!”
完事非得拉着苏油,说是要给他尝尝好料理。
苏油嘴馋,非常期待,结果伙计将东西端上来一看,竟然是一盆翘脚牛肉,一盘卤肉拼盘。
翘脚牛肉是码头工人对义棚牛肉汤的称呼。
义棚那里没座位,食客们也都不是讲究人。花上几文钱,端一碗牛杂便在码头的石阶随便一坐,翘着脚大快朵颐,从船上下来往上方一看,全是翘起麻鞋底子,干脆就叫翘脚牛肉了。
这事情八娘还当做趣事跟苏油言讲来着。
而卤肉拼盘,就是另一味材料了,猪下水。
头蹄血脏,宋人是不怎么吃的,这玩意儿也是没人要的东西,一大锅的卤味,所费的主要是药粉钱和淘洗食材的人工。
不过做出来的卤味,的确值得称道。
这东西苏油建议八娘,价格可以稍微高一些,十五文一碟,算是贫民过节的玩意儿。
苏油拿筷子敲着盆碟:“徒儿,其心当诛啊!这东西还是我发明的,你现在拿来糊弄我?你这一桌看着热闹,也就是五十文钱不到的玩意儿。”
石通嘿嘿笑道:“我石家将门出身,于吃上没那么多忌讳,是好吃的就不放过,看来师父也是我辈中人!”
苏油夹了一筷子猪头肉放嘴里:“卤水还太新,不够柔和,不过总体来说还算不错了,来来来边吃边聊。”
两人便坐下,师父不像师父,徒弟不像徒弟地胡吃海塞起来。
吃了个半饱,两人开始放慢速度,说起话来。
苏油问道:“这眉山城的产业,大致是个什么情况啊?”
石通说道:“苏程史石四家,除了乡下庄子的嚼谷,主要还靠行商立起家业。”
“我们石家是将门出生,因此屠宰,冶锻,金银出入,多在我们手中。”
“史家则是控制陶瓷业,苏家控制丝绸,布料,程家则是印刷,生药。”
“这些是主业,至于其它,要不就是家中庶出子弟,要不就是别姓,不过不是眉山城生意的大头。”
苏油问道:“那运输呢?”
石通说道:“运输主要是嘉州的江卿家族,他们那里几条大江交汇,造船业发达。”
苏油又接着问道:“那陆路呢?”
石通说道:“陆路那就麻烦了,都是苦力。自己结成马帮驼队,跨山越岭前往大理,羌寨,鬼方,和蛮子们交易。挣的都是苦钱。我们江卿世家是坐地虎,不参与的。”
苏油点了点头,对眉山城的经济布局,有了个粗识。
石通说道:“若论钱财实力,眉山首推程家,印书那真是一本万利,不过人工很贵,都必须是精通文理之人,雕版也得好几代的积累,方才做得,没有多年的文字功夫的家族,那碗饭也吃不成。”
说到这点苏油也不得不佩服:“那是,程老太爷家中三年两位进士,就是实力的体现。”
石通接着说道:“自太祖杯酒释兵权以来,我石家便学了个乖,这金铁之利,其实不亚于书籍,不过名声不如书香门第好听,活计也苦一些。”
苏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石通道:“石老,还有你,连铁匠活都还能亲力亲为,这也是一种家教,不是膏粱子弟。”
石通朝前伸出巴掌:“看看我这老茧!不说别的,便是小姑奶奶,每日五鼓时分,便要起床习练枪棒。我石家人,嘴上功夫来不得,靠的都是实干。”
苏油点点头,说道:“你家小姑奶奶那性子,天真质朴,我倒是很喜欢。”
石通听苏油这么说,咧着嘴大喜:“真的?可算是得师父你一句实话了!”
苏油听过也没往心里去:“我这人一贯说实话。对了,史家的家教,那就是节省了,瓷器利润不如印刷金铁,所占资金很大,史家走的就是蚂蚁搬家积少成多的路子是吧?”
石通哈哈大笑:“师父这比喻太贴切了,这还真是瓷公鸡的兴家之道。”
苏油摇头道:“不容易……对了我苏家又是怎么回事?说起来是江卿世家,怎么家业如此羸弱?完全和其它三家不在一个档次上啊。”
石通双手连摆:“不不不,要说起江卿世家,眉山人别的可能不服,不过可龙里苏家,那都是这个!”
说完竖起一个大拇指。
第三十六章 仲先公
苏油纳闷:“这个没道理啊?”
石通说道:“怎么没道理?名声!道德名声!这是仲先公传下的一等一的家风!”
苏油顿时恍然大悟,自己还是后世人的思维,在如今的大宋,一个好名声的家族,那身价比万贯家财千顷土地更有价值的。
石通一拍大腿:“说起仲先公,那当真是奇人妙人!眉山人家,多喜欢种红嘴芋,不过那东西味道不怎么好,人多不食的,只有仲先公每年都要收集好,盖以河沙稻草存储起来。”
“平日里遇到丰年,还以稻易粟,因为粟比稻耐久存,可以存放多年。”
“后来有年大旱,仲先公便将平日里存储的红嘴芋蒸熟后搬出来,摆放在宅子周围,听人自取,然后用粟米熬粥,周济穷人。”
“之前所积的田土,也多数发卖出去,换成稻米,不但苏家合族没有饥馁之患,连旁邻乡里都得以渡过难关。”
“师父你要是有心,可以打听打听,眉山城里,可龙里四里八乡,你苏家是什么口碑,只要你苏家有事,一呼百应,风闻景从,那是起码的!”
苏油明白了,难怪嘴炮堂哥一篇题记炮打首富程家,之后依然平安无事,原因大致就在这里了。
苏家人在眉山所得的是人心,那才是真正的不好惹!
就听石通言道:“仲先公的好人性,不光体现在灾前,还在灾后。后来有先前得地之人,手里一时调错不开,想将地卖回给苏家。”
“仲先公好言相劝,说是置业不易,让那买家不要辜负上天送与他的好机会,能熬便熬,不要轻易将好不容易到手的田土脱手,反过来借钱给他周转。”
“你说说看,这是怎样的心胸?”
苏油点头道:“仲先公的故事,我是知道一些的,不过没有这么细致,只知道是一个好脾气的老头。”
石通笑道:“哈,说起这个还真是!不管大人小孩,相遇于道,仲先公都让道一旁,请别人先过,相熟的还会好言笑语聊上几句,没有不喜欢他的。”
苏油拍手笑道:“他还喜欢骑驴,没事儿喜欢骑着驴到处溜达,说起这个,好像驴跟我们苏家关系还颇深,听说程夫人便是梦到张果老后怀的子瞻。”
石通摆手道:“师父这是听岔了,早年间的故事是这样的,程夫人之前生了两男,不过没能留住。是明允先生梦到果老,然后在寺里求子的时候,正好见到一张果老像,便请到家中供奉起来。果然很快就得了子瞻子由兄弟俩,无病无灾长大。”
苏油说道:“原来如此。”
石通一拍大腿:“对了,说起骑驴,仲先公还有一事,也能看出人品高古旷洁。”
“当年苏家程家子弟同中进士,程家大排筵席,宴请世家周邻,焚香接案,搞得异常隆重。”
“喜讯传来,苏老爷子正在骑驴溜达,路上遇到涣哥的信使,带来了新官衣,蹼头,官告文书等物事。”
“苏老爷子就在路边接了打开看过,随意打发了信使,然后将东西丢入布囊,叫小厮背着,自己骑着驴,施施然地回家。”
“路上遇到卖酒肉的,顺便也买了些,留了点边走边吃,剩下的一同丢进布囊里。”
“程老爷子是好一阵子后才知道苏家人也同中进士,赶紧赶往苏家,结果在半路上遇到和一位老农一起喝得醉熏熏的苏老爷子,气得程老爷子大骂仲先公太不拿进士当回事儿,哈哈哈哈……眉山人便以此事论定苏家和程家的高下,苏程史石,这名次可不是乱编排的!”
“哈哈哈哈……”苏油也不由得大笑起来“我家老头,那都是超可爱的……”
两人笑了一阵,石通正色道:“不过我从师父身上,倒是看到了仲先公的影子,都是放旷潇洒,达义疏财。”
“之前帮我石家炼出云钢不说,来眉山短短时日,帮程家改良印刷术,帮史家改良陶瓷,听说史家给出五百贯,说推就推了?”
“这份人品,当得我这措大的师父!来,弟子以蜜水代酒,孝敬师父一杯。”
苏油今天很高兴,对石通随口言道:“这云钢你们已经制得了,准备如何用?”
石通说道:“那自然是打造兵刃了,一柄宝剑,当在五百贯以上。”
苏油饶有兴致地看着石通:“你们石家,当真不忌讳了?”
石通立马反应过来:“哎哟!这是要命了!”
苏油笑道:“所以嘛,不是朝廷许可,极品刀剑,最好别碰。”
石通苦着脸:“莫非制得如此精钢,还要用来打造菜刀铧锄不成?”
苏油说道:“那哪儿能呢?我就问你,大宋朝,文贵还是武贵?”
石通愤愤不平:“自打杯酒释兵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我大宋历来就是以文制武!”
苏油笑道:“这事情的好坏先不说它,你说,我们的云钢制品,是不是就该往文事儿上靠?”
石通讥笑道:“让舞文弄墨的进士老爷们耍刀剑?我怕他们伤着!”
苏油哈哈大笑:“你这屁股是歪的,我懒得和你扯这个!我就问你,就石老打造的那两柄‘硬是好’,如果以通犀,玳瑁,紫檀为柄,饰以雕漆,螺钿,甚或金玉,置之案头,用以把玩,亦可裁纸,开封,截墨,切茶……算不算雅器?”
石通一拍脑门,兴奋得脏话都飚出来了:“直娘贼!这小小物事,当得五十贯!啊不,六十贯!”
苏油笑道:“关键是刀具够小,就不犯忌讳,不但适合云钢这种低产量的东西,价值还能更高。”
石通抠着脑门嘿嘿贼笑:“师父这脑子,是怎生长出来的,这法子太绝了。”
苏油拍了拍石通的大腿:“准备炉甘石粉,赤铜粉,石墨坩埚,银丝,蜂蜡等物,明日我带来图纸,先给你家小娘子做出一柄好玩物来。”
……
回到家中,画出一张图纸,叫来于工,让他按图纸上的样式,用黄杨制出两片类似鱼型的圆头薄木片。
于工笑道:“这东西小少爷有何用?于二都可以制得出来。”
苏油笑道:“接下来就见功夫了,你得在上面雕出花样。”
于工不以为意:“那是熟手,小少爷你只管吩咐。”
这反而把苏油问住了,只好请教:“现在的小娘子,喜欢什么花样啊?”
于工说道:“那花样可多了,牡丹,缠枝莲,露子石榴,一年景……”
苏油又问道:“要是喜欢舞枪弄棒的小娘子呢?”
于工目瞪口呆:“我大宋还有这样的小娘子?”
苏油抠了抠脑门:“算了,那就雕缠枝牡丹吧,花纹尽量繁复,花蕊阳刻,花瓣叶子翻卷部分阴刻,花瓣边缘也阴刻,其余缠枝藤蔓阳刻。”
于工啊了一声:“那这东西还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