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火柴
108,火柴
帅望把黑鹏引出墨沁,十几个墨沁的师兄弟跟在后面,黑狼忽然问韦帅望:“黑鹏是不是站在中间?”
帅望回头看一眼,半晌:“是。”中间是最安全的位置。
黑狼道:“你也小心谨慎。”
帅望微微悲凉地:“靠,我知道。”
帅望远远一拱手:“后会有期!”
黑鹏也拱手为礼,内心的感觉就象黑狼当初一样:这小子为啥这样做呢?我怎么也想不通。
一行人往冷凡的酒铺走。
冷凡的两个手下,一个也没活着回来。
他悲愤地:“那个十岁的孩子,也刺了陈子风一刀!”
帅望低头沉默。
冷凡道:“过几年,又是一群害虫,养虎为患,说的就是你。”
帅望微微茫然,也许吧?是这样吧?可是,他不想再看到死亡,一次又一次激动兴奋之后,是深深的沮丧与疲惫。对于一个初开杀戒的孩子来说,韦帅望这次是吃顶着了。
冷凡还想继续骂,看到韦帅望的沮丧表情,忽然间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杀了人的感觉,有人时也装得兴高采烈的,无人时是莫名的恐惧。
冷凡叹息,算了,如果有机会,我自己想办法吧。这个,毕竟还只是孩子。
这孩子想得太多,所以显得有点脆弱。
不过何必着急呢,小孩子的善良天真与心软,早晚会被现实击碎磨灭,消失不见,如果年少时都没有一点天真,这个人也就真没救了。
忽然间远处传来马蹄声,帅望一惊抬头,远远看到十几匹马,为首的正是韩青,韦帅望二话不说,转身就逃。冷兰大奇:“韦帅望,那是你师父,不用跑。”
帅望一声不吭,狂奔。
刚跑了几里路,前面居然又有人马,韦帅望再想绕路已经来不及,韦行回马就把他拦住了:“帅望!”惊喜,你他妈还活着?
帅望翻身下马,跪下,抬头哀求:“爹,你当没见过我,好吗?”
韦行一愣:“你要干什么?”
帅望哀求:“爹!”
韦行脸一沉,气,这小子肯跪下求情,多半又是人命关天的事。可是那孩子一头一身的汗水灰尘与血迹,一脸疲惫与伤痛。
韦行叹气,这小子一露出这种受伤的小狗一样的表情,我就……
韦行气愤地,一挥手:“滚!”
韦帅望转身上马,狂奔。
冷辉过来:“大人?”
韦行看看他,瞪他一眼。
冷辉点头缩回身子:“唔唔,是是。”废啥话啊,当然是当没看见,只不过跑路的速度要放慢呗。
韦帅望狂叫:“跑!你们快跑!我师父,我爹来了!”
黑鹏在马上变色:“什么?”
帅望大叫:“快跑!韩青,韦行带人过来了!”
黑鹏身边几个少年,当即扬鞭打马,黑鹏看看边上马车,看看韦帅望。帅望脸色惨白:“你能带走几个,带走几个吧。”
黑鹏伸手自马车里拉出个孩子放到鞍前,轻声:“谢了,交给你了。”还是不信,天底下真有这样的人?不过,逃走总是没错。
转身狂奔。
帅望终于泪流满面:“快跑!”忽然间,悲从中来,伏倒在马背上,哽咽。
为什么流泪?他也不知道。
月光下,马车的帘子微微打开个角,黑暗里几双眼睛静静地看过来。
帅望听到动静,起身看一眼,那情形不是不诡异的,一车的孩子,应该很吵闹,可是,没有一个孩子出声,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睛里有一点恐惧一点畏缩,可是更多的,是茫然与麻木。
帅望赶着马车,直到一个小城镇,他掀开帘子,挤进去,那些孩子只是往后退,谁也不出声,帅望抽出把小刀,伸出左手,在手背上轻轻划一下,血冒出来,帅望哽咽着微笑:“看,不痛,不太痛,把手伸出来好吗?”
没有人有异议,更可怕的命令他们也听过。
帅望在孩子们的小手上轻轻划一下,抹上朱砂:“哥哥现在有事,不能带着你们,我会帮你们找到愿意抚养你们的人,我会回来找到你们,这个红印就是凭据,你们看到我手上的印,就知道,是我来找你们。我也会认出你们。”
每人手里放一两银子,也不敢多放,然后,抱起一个,告诉其他的人:“如果听到有人找你们,你们就散开快跑,如果没有,你们就静静地等着。”
帅望敲开一家门,里面农人拎着锄头出来的。
帅望先送上一两银子:“大叔,我和弟弟与家人失散了,我要到附近几个城镇去找找,您帮我照看他三五天,我会回来找他,您拿着这两银子,等我回来,我会给您十倍酬谢。”
那家伙还半信半疑,帅望已经放下孩子离开。
半个时辰后,帅望把空车带到城镇外很远的地方烧毁。
客栈里韦行正拍着桌子怒吼:“还不是因为你把他教成了一个白痴!”
韩青无奈,对,是,我的错,所以,你告诉我,你没看见韦帅望过去。
韦行继续拍桌子:“你让他去查证据?怎么冷兰跑下山,你就知道追来,你让他来查证据?!”咆哮。
小店里住的其他人当然也都听见了,不过大家都非常淡定地做自己该做的事,聊自己该聊的事,如果不想韦大人的火落到自己头上,还是当没听见吧。
韩青无奈地:“我让你儿子查证据,我可没让他去闯墨沁啊!他要拿证据换黑狼,难道这事我能出面吗?”
韦行怒道:“你就该出面阻止他!”
韩青点点头:“不该当没看见他?”你怎么不阻止呢?
韦行哽住,被噎得除了瞪眼睛,无话可说,半晌,怒吼:“滚回你自己屋去!”
韩青笑,这就是我屋啊!兄弟。你是专程跑到我屋里骂我的,不过,这回,他可不敢直言相告了。
门开了,一身血点子,蓬头秽面的韦帅望进来了。
韩青叹气,居然狼狈成这样。(其实头发是被冷兰给砍的。)
韦行一拍桌子:“你干什么去了?”
帅望走到韩青面前“扑嗵”跪下,叫声“师父”,想说:“我错了。”没等说出来,看到韩青的脸,忽然间心酸委屈,一肚子悲愤,眼泪“唰”地就下来了,韦帅望抱到韩青膝上,紧紧抱住,痛哭。
韩青跟韦行一样,也想拍桌子问一声,你干什么去了?小子,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不是有事不敢说了,是当面反水。看见师父,你居然一声不吭,转身就跑。
可是,那孩子抱着他腿哭,韩青好气又好笑:“哭什么哭?哭就不打你了?”
韦帅望更加泪如雨下,抬起脸,哀求:“师父!”泪珠滚滚而下。
韩青再好笑,也忍不住心痛了:“怎么了?你倒委屈了不成?”
帅望再一次趴在韩青膝前,在他师父的衣服上擦眼泪灰尘,韩青眼见自己淡青色的袍子上沾血带泪灰黑色,终于心软了:“帅望,事情不象你希望的那样,但是,你已尽力,而且,结果也不算太坏,至少你想救的人,还活着。”
帅望气愤哽咽:“本来不会这样的!他们都不听我的!”
韩青笑了:“嗯,我也正想这么说呢。”
帅望愣了愣,哽住,然后悲愤中忍不住笑出来。
韩青笑问:“我徒弟都不听我的,你也不听你爹的,你是人家什么人?”
帅望一呆,委屈之外再加羞赧,怒:“你是我师父,你不向着我!”
韩青笑道:“这事你跟你爹说去,他保准替你出气。”
帅望气:“你……”
韦行瞪眼睛:“你什么意思?”心想,嗯?他怎么知道我正想去修理那个黑小子一顿?
帅望抬着小花脸看着韩青,韩青道:“你要是哭够了,就去睡吧,折腾一夜了,有事,明儿再说。”
帅望惊恐:“你不是要我歇好再打我吧?”
韩青沉默一会儿:“你为什么哭?”
帅望眨眨眼睛,眼睛里的水份,依旧在渗漏,半天:“我也不知道。死了好多人,我怕你……生气。还有,我,我,我去让他们快逃,我怕你们生气,还有……”泪水滴滴地:“黑英死了。”哽咽难言:“我没救到他,他死了,如果我……如果我……也许,我应该能救他的。师父,死了好多人,也没救到他。”
韩青道:“这些事,我听冷凡说了。你尽力了,出现意外,不是你的错。”内心惊叹,一柱香的功夫,冷玉的六个弟子全部解决,恐怕韩青韦行亲到也不过是这个速度。韦帅望的剑法,格斗时不见多高明,杀人时可真有效率啊。韩青道:“就算我来了,也不过这样。”恐怕,到最后也不会停手。伸手摸摸帅望的头:“别怕,有我同爹呢。去吧。”然后又想起来:“黑狼的伤,我看过了,筋断骨折,而且,关节被击碎了,我已经替他止血包扎,但是,恐怕顶好也不过是如常人一样。”
帅望的眼泪又滴下来,点点头:“我去看看。”
推开门,黑狼正在替黑英擦洗身体。
地上放着脱下的衣裤,正散发恶臭。
帅望过去,扶住黑英。
黑狼看他一眼,沉默着继续给黑英洗去血污。那孩子不但瘦,而且一身新伤旧伤,嘴唇干裂破皮。肩头红肿,手腕青肿破皮,已经化脓。更可怕的是两条腿被尿水泡得生疮红肿,这种伤,可能并不比韦帅望挨过的打更痛,可是看上去却让人心冷。
黑英的表情,很恬静,象睡着了一样,嘴角弯着,让韦帅望又想起第一次看到他时那个怯生生天真的笑。这孩子至死依旧象个孩子,同孩子一样天真,一样软弱,完全不象是在墨沁长大的人。
他把墨沁的现实当成噩梦,一直相信会有醒来的一天:有一天,他哥哥会带他离开,到外面的世界,那才是现实生活。痛苦来临,他会逃离,他会睁着眼睛看不到周围的一切。哥哥受伤、挨打、离开,一切都只是噩梦,他总有一天会醒来的。
直到绝望,他说:你答应会带我走,这个梦,我不想再继续。
天使一样来,天使一样去。
幸或不幸,谁能说清。
帅望再一次流下眼泪。
黑狼只是沉默地为黑英擦洗。
耐心地,给他洗干净,黑英怕黑,怕虫子,怕老鼠,怕孤单,也怕脏。地牢里有他害怕的一切,所以冷玉把他最怕的事,当成管教他最好用的惩罚。百试百灵,除了他的懦弱,黑英最后的回答是,我宁可死。
懦弱吗?
这世上,就有宁折不弯的人,你尽可以说他死得活该。天地生万物,又任万物自生自灭,每个人都会死去,在死前不断挣扎的意义到底何在?只是为了让人类繁殖下去吗?
感冒病毒不断繁殖,意义何在?
癌细胞不断复制,意义何在?家园被毁,它们会飞到整个人体宇宙里,重新生根发芽,直到把人整死,意义何在?
鉴于讨论人生意义,后果严重,此论题到此结束。
帅望擦擦眼泪:“你想把他葬在哪儿?”
黑狼沉默一会儿:“我不知道,我想带他走远点,找一个,我和他都会喜欢的地方,风景好,没有争斗,和平安静的地方。他不会喜欢这里,也不会喜欢冷家。他同家人也不熟。”良久,黑狼道:“我会把它烧了,带着他的骨灰,去找个好地方。”这是,他带走他的唯一方式。
在墨沁,这个没有奇迹的世界,却发生了奇迹一样的感情。黑狼护着那孩子,象对待寒冬里最后一根燃着的火柴,注定的熄灭,与微弱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