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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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想告辞,一抬头,却看见金老爷子紧盯着自己鞋子看个不休。
    糟糕,这凉鞋是香港买的,用料和款式略有不同。
    刚才在如意门换衣服的时候,一时偷懒,没有换鞋。
    难道,就这样露了马脚?
    文岚飞快地扫视自己全身上下,似乎没有其他破绽,不由地心下大安。
    “老爷爷,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信息。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免得我妈妈他们着急。”文岚一鞠躬,道完谢,便慢慢往外退。
    “小丫头,你妈妈在哪个医院?”金老爷子披上外衣,跟着文岚往外走,大有一同出门探病的模样。
    文岚心里略有几分不安,幸好之前做了预案:“我妈妈要动一个小手术,最近不方便见客,连我也得遵从医嘱,减少见面的机会。”
    “哦,没有关系。我二十年没有见过他们了,哪怕说一句话也好。对了,这次过来看病,是你舅舅陪着过来的,还是你爸跟着过来?”金老爷子面色如旧,就像完全听不出文岚言外之意。
    “这次是我舅舅托了朋友,安排了住院治疗的事情。老爷爷,您是长辈,怎么好劳烦您老人家呢。这样吧,我回去告诉我妈妈他们这个好消息,等情况稍微稳定一点,再专程上门来拜访您。”文岚绞尽脑汁,按照这时代人的习惯,尽量找出合理的推脱之词。
    可惜,对方完全没有配合的意思。
    “没有关系,他们年轻人工作忙,现在你妈妈在医院,走动就更加不方便了。我一个大闲人,多走几步,就当顺便散散步好了。对了,你妈妈住哪个医院在哪个科室?这几年,我大大小小的医院都逛熟了,也许你妈妈的主治医师,我也认识。”金老爷子走到屋侧,换上外出的鞋子。
    文岚心里一慌,思绪开始紊乱,找出的借口就更加没说服力。
    “这,不太方便吧,医院是有探病时间的。”文岚的后颈已经开始出现毛毛细汗了。
    金老爷子停下脚步,看着文岚:“没有关系,久病成良医,我去打听一下,了解一下情况,看看能不能托关系找个合适的专家帮忙调理一下。毕竟,小萱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这……”文岚一时词穷,张口结舌。
    “怎么啦?”金老爷子依旧笑得那么慈祥,宛如街边随处可见的普通老人家。
    文岚抓了抓额头,摸了一手的汗。
    定了定心神,文岚觉得实话实说:“不好意思,因为我妈妈住院的地方比较特殊,暂时不方便接到探病的人。等以后方便一点,我一定让我舅舅妈妈他们过来探望您。”
    “没关系,我好歹也是积极支持公私合营的红色资本家,有些面子,人家还是愿意给的。你年纪还小,不知道不同医院之间擅长的治疗科目不同。我当年也是为了给昶珍看病,才特意搬回到北京。一来二去的,这边几个知名的医院,我还是比较熟悉的。”金老爷子装作没有看见文岚的尴尬,继续解释寻医的窍门。
    “可是……”这时,文岚才觉得自己真是笨嘴拙舌,连个合适的拒绝词都想不出来。
    文岚低着头,右脚不停地在地上划动,组织词汇,寻找借口。
    金老爷子看着眼前拼命找借口的急得小脸通红的小女孩,就像昶珍小时候每次犯错误时一样。
    金老爷子心下一软:“好啦,我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你也不用想着找借口了。嗯,说实话,你也不用瞒我了,你妈妈他们应该不在这边的医院。”
    文岚大吃一惊,抬起头,圆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金老爷子,就像一只受惊炸毛的小猫。
    “哈哈,小家伙,你表现得这么明显,我要是看不穿,岂不是白活了这几十年?”金老爷子只觉得文岚的模样十分有趣。
    文岚倒退一步,环顾四周,然后警惕地看着金老爷子。
    “你的鞋子,无论款式还是材质,都不是我们这卖的。而且,它跟你衣服完全不搭。如果真的是你母亲买的,她一定不会这样给你搭配。”
    文岚纹丝不动。
    这点破绽,她知道,但不想承认。
    “半个小时前,我们这下了一场雨。而你的鞋面、脚背、脚踝,都没有泥点。这说明,半个小时前,你还没有出现在我们社区附近。”
    文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习惯使然,她通体白皙干净,没有此间儿童嬉闹后的污垢。此时手脚依然干净,只有走过来时,鞋底沾染上的泥水。
    果然不是什么天资过人的天才,更不是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对于细节的考虑始终不到位。
    文岚咬了咬嘴唇,继续一声不吭。
    “果然你母亲在这附近住院,那么她一定会告诉你详细信息,至少会先打听一下她家旧宅的情况。如果你舅舅在这附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过来,更不可能让你找错地址。所以,肯定是你说了谎,你是一个人来的,而且还是背着你妈妈和舅舅过来的。”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窥一斑而见全豹?
    文岚心里打鼓,转身就想跑。
    “别怕,我只想找你帮个小忙!”金老爷子张开双臂,拦在文岚的必经之路,低声乞求道。
    前路被挡,文岚看着眼前的老人,猫着身子,又试图从旁边空隙脱身。
    金老爷子急了:“我只想你帮忙传封信到香港!”
    “香港?”文岚停了下来,满脸愕然地看着金老爷子。
    金老爷子指着文岚的裤子:“你这条裤子是专供香港的外贸货,国内绝对买不到。”
    这条裤子的确是在香港买,但它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文岚绝对不相信有人能看出它的不同之处。
    见文岚一脸的不相信,金老爷子详细解释说:“每件衣物,它都有固定的规格、材质和代码。你身上这条裤子,是我在上海的厂做的。虽然我已经不管事,改成拿10年红利,但是前几年很多管理和货品调配的事情,我还是参与的。尤其是刚开始做外贸单,熟悉外商要求的人并不多,所以我专门在厂里待了一年多,专门跟进这些事。”
    文岚的嘴巴瘪了瘪,很想说就算是外贸单,也不等于国内不能销售。
    但是,想了想,文岚又把那些话,咽了回去。
    金老爷子看着文岚的表情,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不懂这些。即便是这几年国内布匹严重不足,就算不符合外商要求的货压在仓库,那些货也不会有人敢偷偷转回国内销售的。即便是外贸公司接待外商的工作人员,因为衣物不合商业场合,想从积压的货品中购买一部分衣物,也得专门申请。就算是这样,二号首长也只批准了跟外商有实际交接的工作人员,每人只能购买一套装点门面的衣服。嗨,不是小气,而是这些都代表着外汇,代表着我们国家发展所必须的资源。等你以后接触得多了,你就明白了。”
    到这个时代越长,文岚便越能明白忍辱负重是什么意思。
    踌躇了一会,文岚忍不住问道:“那你究竟想传信给谁?”
    文岚没有问他为什么不通过正规渠道传信,显而易见,肯定是不能为之的理由。
    金老爷子指着内室:“我们进去说吧。”
    文岚看了看外墙悬挂的衣服,自然没有异议。
    进了房间,金老爷子终于说出了口:“解放前,我有一部分资产转移到了香港。我信任的管家之子留在香港帮我,我想你们帮我传封信过去,尽量帮我打听几个人消息。”
    单纯传一封信,这个不是问题。
    文岚立在桌子旁,看着白纸红线的信纸,点了点头。
    金老爷子拿出全新的纸笔,直接撕下一页空白纸张垫在桌子上写起了信件。
    写完信,密封好,盖上石印。
    金老爷子又拿出一个新的信封,写上一个陌生名字,塞进刚才封好的信件。
    文岚拿着没有香港地址的信件,犯了糊涂。
    金老爷子另外单写了两个地址,交给文岚。
    文岚低头一看,一个是香港的地址,一个就是金老爷子现在的住址。
    文岚握着信件,抬头看向金老爷子,满眼的疑惑不解。
    “虽然被发现的几率不高,但是分开了,万一被人发现,也不会连累到你。”
    金老爷子苦笑了一下:“我要打听的人,一个在台湾,两个在米国。无论是哪边,都非常敏感。我不能害了你们,还是小心为上吧。”
    台湾?
    难道是当年随军迁移的人?
    妈妈曾说过,表叔公有三儿一女,难道当年早已因为战乱散落四方了吗?因为种种政治原因,早就失去联系了吗?那,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呀。
    每逢佳节倍思亲,每年团圆时,深夜时分,总能看到关博萱看着旧年的家庭照,偷偷抹泪。
    想起妈妈和舅舅对小舅舅的惦记,看着眼前金老爷子的满头白发,文岚心里颇有几分酸楚。
    散落天涯的亲人,早已失去联系。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又有多少熬到最后依然是抱憾终身。
    “好,没问题。我尽量帮你找到他们,如果有新的消息,我会直接过来这里找您的。您放心!”
    文岚看着年过花甲的金老爷子,做出了自己的承诺。
    当着他的面,文岚小心翼翼地把信件和地址分别塞进布袋和自己贴身的裤袋里面。
    “谢谢你!”金老爷子的眼睛闪闪发亮。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曾祖母始终没有等到失踪的儿子。
    我的远方亲戚,在预定回乡的日子前,忽然因病离世。
    那个年代,悲剧满地遍是。
    ☆、觅得音讯
    文岚握着写着地址的纸条,再三核对无误后,却依然没有迈开脚步。
    因为,她一时冲动,一离开四合院,便输入了台北的坐标。
    可,当她真的凭着一腔孤勇一路寻过来,却踌躇不前。
    文岚与母系亲属素昧谋面,对方也应该从来没有听过他们的消息。这么多年过去了,对方还记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侄女,尚是个未知数。更何况,文岚又隔了一层。屋里是辈分、身份还是地位,两者之间真的是天差地别。
    假如文岚贸然去敲门,会不会被拒之门外?
    看多了阶级小说的文岚,内心十分忐忑不安。
    文岚呆呆地看着门牌,心潮起伏。
    秀荷买完菜,照旧跨着大竹篮,沿着走了十年的小路,往金府走回去。
    秀荷祖祖辈辈一直在金家工作,祖辈是府里的奴婢,清朝灭亡之后,也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家。
    1948年,看着在中央银行门口排队兑金的上海普通市民,秀荷的母亲对还在学手艺的秀荷说:“现在外面乱得很,物价涨得死人,之前100元可以买到的菜,现在1000元都买不到。大家都不敢留金圆券,能换黄金的早换了黄金,实在不行,也尽量留点银元。你们兄妹没有什么本事,就多学几门手艺,跟着老爷他们,总能保住吃穿。”
    这些都是秀荷母亲的肺腑之言,也是她人生总结的经验。
    她们那一辈人见惯了荣华富贵,习惯了生离死别,也见惯了身边人的起起伏伏。
    同是满清贵族的流亡王府,在10年代的时候,依然保留着奢华生活和旧式的做派。20年代初,他们仍旧住着雕栏玉砌的房子,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享受超过数百佣人的伺候。只需要一个气音,手下的人便把事情准备得妥妥帖帖,服伺得周周到到。每次过节大祭,下人们各司其职。整个仪式上除了主子们的叩拜声,别无杂音。
    可惜,到了30年代,周围的人家便迅速衰败了下去。金家的情况虽然好一点,但也盛景不再。过百的下人,削减了一半,有些有本事的人甚至自动求去。像秀荷这样专精一门又不擅长外事的,即便留了下来,工作量也远超从前。
    即使是这样,看着府外艰苦求生的人,秀荷依然对老爷们心存感激。
    于是,当二老爷他们留在台北的时候,秀荷不想跟家里人分离,便也选择留了下来。
    这一留,又是十年过去了。
    原来的小秀荷,现在已经变成了其他人口中的荷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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