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
苏雪至双目看着前方,耳朵却敏感得能分辨出身旁那个人的呼吸频率, 视线余光更是觉察到他时不时地微微转头,看一眼自己,再转头,再看她。
到了后来,她别扭得全身毛孔几乎都要炸了。
从和他相遇的桥头到他居住的丁家花园寓所,路不长,短短四五百米而已,苏雪至却仿佛在经历一段煎熬的长途。
她没法呵斥他,命令他不许看自己,只能愈发板起脸,盯着前方,一动不动,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他将车开到了大门前,停下,见他下车,似乎要过来替自己开车门,一把拎起医箱,抢先推开,飞快地钻了出来,才站定,面前,忽然飘过了一片白色的飞絮。
轻絮随风,温柔地沾到了她的鼻尖之上。微凉。
她抬起头,仰望,才发现,夜空又落雪了。
他走了过来说:“进来吧。”语调低沉,气息如雪絮般温柔,轻轻拂过她的耳鼓。
苏雪至回神,低头,沉默转身,走了进去。
老鲁去叫找他还没回,贺妈忽然看见两人一道进来,喜出望外,跟着到了书房,端水递巾打下手。
苏雪至洗净手,量他体温。高烧,三十九度多,扁桃体也发炎。让他脱了上衣,露背,看了一眼。
果然,和她预计的差不多,一周前留下的正常来说差不多已可以拆线的伤口,现在还呈红肿状。
老妈子站在一旁看着,不停地摇头,嘴里啧啧不停,发出表示心疼和抱怨的响声。
“孙少爷,你可一定要好好地听苏少爷的话啊!他是医师!你看看,都成这样了,很疼吧?万一你要是有个什么不好,可怎么办才好哇!”
贺汉渚反坐,人趴在椅背上,方便站后头的苏雪至动作。
老妈子表达着她的心疼,他没作声,微微转头,瞥了眼她。
苏雪至面无表情,眼睛盯着他的背,手继续处置着伤口。
老妈子好不容易在医师在旁的情况下获得一个劝的机会,当然不会就这么轻易结束,继续苦口婆心。
“……你人都不舒服了,还不休息,饭也不好好吃!昨晚上你出去,喝醉了酒,今天白天,你就只吃了两口东西,晚上你又跑了出去,小姐都拦不住你……”
居然当她面,揭起了自己的短。
贺汉渚立刻出声打断:“我肚子饿了!”
贺妈嗳了一声,改口叫他稍等,转身匆匆走了出去。
苏雪至依然面无表情,手里握着钳子,夹着块消毒纱布,正拭着处理过的伤口边缘,等贺妈出去了,突然,手劲一大,纱布压在了伤口近旁的皮肉上。
贺汉渚陡然吃痛,“嘶”了一声,龇牙咧嘴,一张俊面都扭曲了几分,扭头,对上了投向自己的两道冷淡目光,忍着痛,辩白。
“我今天自己吃过药了,真的!”
“你吃了什么药?”
贺汉渚说是阿司匹林。
苏雪至停手,看着他,微微蹙了蹙眉。
“你昨晚既然宿醉,我想喝得应该不少,酒精进入人体,需要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时才能代谢完毕。阿司匹林和酒精同服,会导致酒精的代谢物乙醛在体内堆积,加重人体的发热和疼痛,严重的,甚至会导致肝的损伤!”
“贺司令,我希望你下次自己胡乱吃药之前,先弄清楚,吃的药有什么禁忌。免得病没好,反而对身体健康造成了二次伤害。”
贺汉渚一声不吭地听着,等她说完,点头:“是,是,你说得很对,我记住了。”
他抬起手,揉了揉两侧太阳穴,皱眉,叹了口气:“难怪我今天吃了药,睡醒,反而比没吃之前更难受,头痛得厉害,像要裂开。其实现在,我还是有点痛――”
桌上的一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他似乎有点不快,皱了皱眉,随即示意她稍等,自己依然趴在椅上,伸出一臂,扯着电话线,将座机拉了过来,拿起话筒。
打来电话的,是京师警察厅的老段,埋怨他今晚不来,说可惜了,请了个很会唱曲的伶人,他不来,大家伙都不得尽兴,草草散了,要改日约。
老段大概有点喝醉,嗓门很大,贺汉渚怀疑听筒里的声音都被她给听去了,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已转身整理起了纱布,赶紧站了起来,端着座机走到靠窗的方向,压低声,赔了个罪,说自己晚上突然人不舒服,所以失约,让包涵,下回自己请客,说完挂了电话,走了回来,眼睛看着她,迟疑了下,道:“你听到了吧,今晚上我真的没去应酬,我其实是去了――”
苏雪至打断他,淡淡道:“衣服穿回去吧。”
她已经处置好背伤了。
贺汉渚见她对听自己向她解释行踪不感兴趣,只好打住了,怏怏闭口,拿起了刚脱下来挂在椅背上的衬衫,背过身,穿了回去,穿好,扭头,见她手里又多了一支注射器,吓了一跳:“干什么?”
“臀肌注射。”
苏雪至示意他坐回去,准备打针。
贺汉渚盯着那枚又粗又长的注射器针头:“我感觉我好多了,头不痛了,真的!你给我吃点药就行了,我保证,我一定会按时吃的!”
鲁道夫的医箱里,有一种德国药厂生产的握姆纳丁,主退烧,对扁桃体发炎,也有一定的疗效。
“你是医生吗?”
她推了下注射器,排空气体,反问了一句。
贺汉渚一顿,在她的注目之下,只好走了回来,勉强挨坐到椅子上,慢腾腾地解了皮带。
“自己拉!”
她提醒他。
贺汉渚醒悟,忙伸手到腰后,稍稍往下,拉了拉自己的裤腰。
“下去点!”
她在他的身后又命令了一句。
他照着,继续拉。
“再下去点!”
她继续指示。
贺汉渚的手微微顿了一顿。
她的语气其实非常平静,完全是医师对病人的口气。
但话入了他的耳,鬼神神差一般,贺汉渚忽然想,她现在就站在自己的身后,离得那么近,正在看着他腰下的某个部位……
他真的不想这样。
却控制不住自己。
伴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邪念,他感到自己某处竟爬出了一种不该有的异样之感。
那通常是早上醒来才会有的感觉。
贺汉渚身体微微一僵。
太不应该了。
他实在是无耻,更怕被她发觉,立刻保持着姿势,不敢再挪动半分。
苏雪至看看裤腰褪下的位置差不多了,取了块酒精棉,正准备进行肌肉注射,忽然留意到他背影有点发僵,想起了刚才的一幕。
他对打针,似乎有点抗拒。
这倒没什么。很多外表看似强壮的男人,对那枚细长的针头,怀了天然的恐惧,严重的,甚至还有人晕针,晕血。
这个人又一向很是矫情。
刚才替他处理背伤时,实在忍不住,已经叫他吃了个苦头。
这下就算了。
她心有点软了,弯下腰的时候,就用酒精棉替他轻柔地擦拭了几下要注射的肌表,随即用稳健而迅速的动作,将针头扎入肌肉,开始缓缓推注药水,和他说话,分散注意力。
“表舅你别紧张,你放松,不会疼的,我马上就好……”
贺汉渚并没觉得疼。
他只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的指拈着棉花,在轻轻地来回摩擦着自己的皮肤。
尤其,当听到她竟用这样温柔的语调叫自己,和自己说着话,他整个人顿时变得愈发不好了。
苏雪至很快注射完,一手拔针,另手用酒精棉按住微微出血的注射点,提醒他:“你自己按一会儿!”
她说完,见他没反应,依然那样僵坐,背影好似一尊雕像,不禁奇怪。
“针打完了!你自己按!”
她再次提醒,随即直起身,站直的时候,视线自然地越过了他一侧的肩,无意之间,眼角风似乎瞥见了可疑的一幕。
她顿了一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一眼,几乎不敢置信,反应了过来,心里“腾”的一下,冒出一股无名的恼羞之火,转身背对着人,迅速地收拾了下药箱,拿出几样常规药,丢在桌上,抓过一支笔,在处方笺上飞快地写了几行服药医嘱,冷冷地道:“照标注的剂量服药!药箱我也留下了,你自己还给鲁道夫教授!”
她说完,没回头,更没再看他第二眼,朝外走去。
贺汉渚身体方缓了些回来,看她发怒要走了,手忙脚乱,衣物都没来得及彻底整好,冲上来,追她到了门口。
“等一下!你听我解释!”
苏雪至停步,转过身,目光扫了眼他那段因没完全系好皮带还显得有点凌乱的军裤裤腰。
“先整理好你自己,可以吗?”
贺汉渚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忙背过身,飞快地理好自己,再转向她,张口就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绝对没有对你不敬的意思,你别生气……”
“无所谓。我见多了。”苏雪至道了一句。
他仿佛被噎了一下,一顿。
伴着一阵脚步声,贺妈回来了,看见两个人站在门口,笑着过来,叫道:“苏少爷,你替我们孙少爷看好了吗?夜宵也准备好了,孙少爷,苏少爷,你们下来,一起吃吧!”
贺汉渚只能打住了,用带了点祈求的目光,看着她。
苏雪至想了下,转身对着贺妈,脸上露出笑意:“谢谢你了,我不饿,不吃。”
她下了楼,穿过客厅,朝外而去。
贺妈急忙跟了过去,不放,极力挽留,请她今晚务必留宿,说自己已经给她铺好房间了,留了一会儿,见客人执意要走,实在没办法,就看向孙少爷,暗示他开口留人,却见他神色仿佛有点沮丧,就默默地站着一旁,一声不吭,不禁费解。
“贺妈,我真的不饿,也不便打扰。我另有事,先走了。”
她走了出去。
“我送你去住饭店吧。”
贺汉渚看着她的身影出了客厅,忽然追了出去,说道。
他还发着烧,苏雪至当然拒绝,但他说完,丢下她,大步就走了出去,开着车,出了大门,等着。
苏雪至没办法,只好再次上了他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