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人间降维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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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撒丁刺客……”执政官用舌尖扫过齿列,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几个词语在牙齿间狠狠嚼了一遍,才向国王露出一个毫无异样的笑脸,“那真是太好了。”
    爱德华注视了他几秒,从面前的墨水瓶里抽出鹅毛笔,蘸了蘸墨水在犊皮纸上飞快地写下了几行字,末了朝站在不远处的艾登做了个手势,对方再次过来时,手里拿着一盒火漆。
    秉承着礼仪,斯图亚特当然不可能冒失地伸长脖子去看国王写了什么,两人中间那一篮明艳鲜嫩的花朵也隔开了他落向纸面的视线。
    艾登点燃蜡烛,舀起一黄铜勺火漆粒在烛火上烧化了,倒在犊皮纸上,国王摘下大拇指上的戒指,转了转方向,将刻有国王徽章的那一面端端正正地压在了猩红的液体上。
    忠心耿耿的国王总管将火漆和蜡烛端走,国王重新戴上戒指,拿起鹅毛笔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这张纸原地一转,用三根手指压着滑到了威廉面前。
    犊皮纸是用小牛犊身上剥下来的皮制成的,比起那些劣质的草纸,犊皮纸光滑细腻方便携带,保存时间可长达数百年,教廷以及宫廷最为重要的那些文件都是用犊皮纸书写的,其中自然包括爵位和土地的分封书。
    威廉只是看了一眼这份文件,瞳孔就是一缩,上面“高卢亲王”几个字清晰明了,国王瘦长如藤蔓卷曲的字体将这荣耀冠冕提前戴在了威廉·斯图亚特的头上。
    但在此之外,威廉却意识到了更多的东西。
    他没有急着高兴,而是将这张手感柔滑的纸按在桌子上,沉吟了半晌,轻声问:“您知道了?”
    爱德华把鹅毛笔插回墨水瓶,没有否认:“我让洛伦佐派了人守在格罗斯特门口,把所有去拜访他的人都告诉我。”
    威廉双手交叉,压在犊皮纸上,正想说什么,小国王抬起右手制止了他的话,温和地说:“不……不用解释,我的公爵大人,我没有责怪您,这是可以理解的行为。比起我,我的王叔的确是更好的选择,不过我想您应该明白,无论他现在答应了您什么,事实上,一个野心勃勃年富力强的国王,是绝对不会愿意将高卢这块辽阔的土地拱手让人的。”
    说着,他的视线在犊皮纸上顿了两秒:“而我不一样,我这是在换取活命的资本。”
    这半个月的平静显然不是格罗斯特在斟酌下一步做法,而是他在与斯图亚特私下接触,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集市上爱德华只是给出了口头承诺。
    而今天小国王察觉到斯图亚特隐隐有了要改弦更张的意向,立即意识到也许对方得到了更好的加码,这时候也不容许他再拖延下去。
    一份有着国王签名和个人徽章的任命书,在法律意义上,威廉已经是高卢地区的实际统治者,这比格罗斯特的任何许诺都来得有效,但同时也意味着斯图亚特必须全力支持爱德华,否则签有爱德华名字和印信的任命书就会失效。
    一个光明正大的阳谋,就看斯图亚特是愿意相信格罗斯特的个人信誉,还是选择国王放在他面前的这张任命书了。
    “您绝对是天生的国王,”威廉沉默了一会儿,带着含义不明的笑容轻声说,“格罗斯特这么警惕您是有理由的。”
    他伸手想拿起犊皮纸收入怀中,对面的国王忽然抬起手指再次将它压在了桌面上。
    “陛下?”威廉眨了眨深蓝色的眼睛,这回他看向国王的视线不再是看什么猎物或有趣的东西,而真正成了看着这个人。
    “您没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关于我的王叔?”小国王提醒了一句。
    威廉沉思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飞快扫视小国王一眼,这回他的眼神里多了点忌惮。
    “……格罗斯特正在联系大法官阁下和坎特伯雷大主教,他想要看爱德华四世与伊丽莎白王后的婚约文书。”
    斯图亚特本想压下这件事,倒不是想要借此做什么手脚,而是想解决掉这个问题后向国王换取更多利益,但是……小国王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格罗斯特行事虽然不算非常严密,也绝不可能让深居王宫的小国王都听到风声。
    ……看来格罗斯特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白痴,连做坏事要保密的道理都不知道。
    斯图亚特在心里暗暗骂了格罗斯特几句。
    “是撒丁刺客?”威廉心念电转,很快就拎出了这个最可能的选择。
    如果真的是他们,那这些刺客也未免太出色了,他绝不相信格罗斯特会愚蠢地在露天庭院里商讨这些事情,而能探知这种秘密的撒丁刺客岂不是更加厉害?
    斯图亚特想到这里,后脊背就窜上来了一股凉气。
    或许他该更加警惕这个稚弱年少的小国王。
    爱德华松开手指,对于他的猜测不置可否,想了一会儿才说:“这件事就交给您了,我想您不会令我失望?”
    黑发的公爵向国王弯下了腰,眼里有更为深沉冷酷的光一闪而过,嘴上则轻声道:“愿意为您效劳,我的陛下。”
    不过其实与他所想的完全不同的是,不管国王表现得多么游刃有余,现实就是他身边能用的人的确匮乏得只有威廉·斯图亚特一个,所以国王选择了恐吓他、让他感到恐惧,然后再将事情交给他解决。
    ——对于野性暴戾的狼犬,温言软语或是好声好气都是没有用的,只有比它更强悍,令它惊疑不定、恐惧犹豫,才能驭使这类危险生物。
    这固然会让斯图亚特前所未有地警惕他,也会令两人的合作变得更加岌岌可危,但是小国王别无选择。
    执政官最后向着国王行礼告退,等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层叠的灌木花丛后,一个人才从角落里冒出来,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公爵坐过的位置上,抬手就折下了一朵芬芳艳丽的粉玫瑰,将它凑到鼻端嗅了嗅。
    来人有一头乌黑的卷发,立体如雕塑的五官和锋利的下颌线,一双多情缠绵的琥珀色眼睛却中和了面部轮廓的锐利,让那张暗红的嘴唇也有了枕边情人般的甜蜜温柔:“小陛下,您好像很不信任他。”
    从暗世界的刺客之首,一跃成了威斯敏斯特宫的近卫队长,还戴上了伯爵头衔,这样的升级速度堪称史无前例,洛伦佐还是维持着他那副自由的撒丁刺客的习性,在国王面前放纵得有些过了头。
    艾登现在一看见他就皱眉头,试图让他接受更多的礼仪课,不过很遗憾,注重个人形象的国王总管至今还没能成功逮到来无影去无终的撒丁刺客一次。
    另一个原因则是,小国王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自由散漫,十分宽容地任由他在自己面前做出那些不合规矩的言行。
    “您从哪里看出我不信任公爵大人了?”小国王靠在椅背上,神态自若。
    洛伦佐对他一眨眼睛,笑嘻嘻地叼起那朵粉玫瑰,含糊呜哝:“我不懂政治,你们那些绕来绕去的话我也听不懂,但是我对眼神最敏感了。”
    他用嘴唇抿住一片花瓣,卷进嘴里,像一只巨大的牧羊犬在和煦的太阳下眯起眼睛:“伪装得再好的情绪变化都逃不过刺客的眼睛……你的眼神里写满了想把他撕碎,那位衣冠楚楚的公爵大人更厉害呢,他不仅想把你撕碎,还想把你吃掉。”
    洛伦佐的用词十分野蛮粗鲁,在词汇学并不十分发达的现在,他用的好几个词语除了其血腥的表面含义外,还经常被意乱情迷的情人用在床笫之间,这使得他这段话充满了少儿不宜的意味。
    捏着戒指的爱德华皱了皱脸:“……你应该听从艾登的建议,去补习一下宫廷礼仪。”
    洛伦佐对此嗤之以鼻:“得了吧,夫人们喜欢的就是这样野蛮粗俗的调调,虽然她们听到这样的话就会捂着脸晕过去,但是像蜜蜂扑蜜糖一样扑上来的也是她们。”
    小国王的表情更加尴尬了,白皙的脸颊上还泛起了浅淡的红:“哦……我听说过,你最近很受伦敦的夫人们欢迎……”
    洛伦佐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睁大眼睛盯着爱德华瞅了好一会儿,才惊叹到:“天呐!你居然脸红了!说起来……陛下你今年是不是十三岁来着?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啊……你该不会还是一个雏儿?!”
    风流浪荡的撒丁刺客眉眼里含着笑,像是调侃自家腼腆文弱的小弟弟般,用舌头不断发出啧啧啧的声音,让小国王整个人都僵硬了,一张脸红到了耳朵根:“埃塞克斯伯爵阁下!”
    洛伦佐见他快气急败坏了,才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好吧好吧。我不说了。哦,不过有件事我忘了说,还记得您的仇人们雇佣我时付的那一笔定金吗?我想我说过其中有一部分是用珠宝代替的。”
    爱德华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洛伦佐道:“在那一批珠宝上,除了兰开斯特家族的红玫瑰外,我还发现了十字架和交叉甘松花。”
    懒洋洋地旋转着戒指的小国王霍然抬起眼皮,淡绿色的温柔瞳孔里出现了冷厉的光:“教会插手了?”
    “不,如果是教会,他们不可能拿不出足够的金镑,教会圣物室里的钱币可是多的要霉烂了呢……”爱德华喃喃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很快又有了另一个想法,或许教会没有插手买凶杀人的事情,而是暗中资助了兰开斯特谋夺王位……
    反正不管是什么情况,兰开斯特和教会私下里有联系是一定的,要知道兰开斯特家族逃出伦敦时并没有携带足够的钱财,连最重要的加冕王冠都没来得及带走,现在手里忽然多出一批和教会有关的珠宝,说与教会无关猪都不信。
    而教会……
    约克家族一直笃信旧教派中的里拉教派,这个教派认为教会应当归于信仰的纯洁,“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世俗的政权应当由国王执掌,教会不能干涉国家内政。
    但是兰开斯特家族却隐隐有支持若昂教派的意思,即支持教皇的权威与国王的权威并重,这样做的好处是他们可以通过与教会的合作,令教皇对约克的国王下达绝罚令,从而使约克的统治在宗教意义上无效化,令其被信徒们推翻。
    很不要脸,但是王权的斗争就是这么下流无耻。
    爱德华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这件事,心里将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名字画了个圈。
    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会一个一个把他们都解决掉。
    第58章 玫瑰战争(九)
    可能是爱德华说的话起了作用, 威廉·斯图亚特连着好几天都没有闹出幺蛾子,勤勤恳恳本本份份地为国王前后奔波,一副愿意为国王鞠躬尽瘁的样子, 据洛伦佐打探来的消息说, 格罗斯特似乎也意识到了斯图亚特的反水,两人已经不欢而散很久了。
    而洛伦佐的信息来源……则是伦敦那些娇柔婉约的贵夫人们。
    这些出身高贵的夫人们被家里的父亲兄长和丈夫培养得头脑空空,沉溺于情爱和妆容服饰, 以能努力穿上最紧的束腰裙为荣耀,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她们也是最为安全的情报探子,没有哪个男人会去防备身边的淑女们,因为他们坚信女人是不可能听得懂政治和军事的。
    洛伦佐对他们的想法嗤之以鼻。
    撒丁刺客里可是有不少女性成员的,他深知女人的厉害之处,任何一个敢小觑女性的家伙最终必然会狠狠在她们身上栽一个大跟头。
    要是女人愿意, 她们可以成为世上最高明的猎手、最耐心的庄家、最精明的财务官、最勇敢的战士、最冷酷的复仇者和最温柔的情人。
    洛伦佐没有明着将这样的想法透露出来过, 但他的行为显然给了那些淑女们莫大的安慰, 一时间,埃塞克斯伯爵成了伦敦舞会上最受欢迎的客人,虽然自持身份的贵族们还是不愿意与这位单身贵族结亲,不过相比之前他受到的冷遇,现在境况已经好了许多。
    也因此,洛伦佐向爱德华递来的小道消息越来越多, 其中还夹杂了不少教会内部的一手消息。
    “我知道很多教士并没有那么虔诚地遵守教义,但是这种规模还是……”小国王捏起一张纸,表情有些难以言喻。
    洛伦佐的字算不上好看, 这个年代平民能认字就是了不起的事情了, 洛伦佐能写字更加是了不起中的了不起, 虽然其中不少词语他都用了简笔画来描述,单词缺胳膊少腿更是常态,但好在国王的理解能力一流,竟然也和对方的脑电波搭上了。
    小国王盯着一个字母f后头长出来的一根长尾巴看了几秒,这根尾巴和它边上的a连成两个圈圈,滚圆饱满像是两只掉出盘子叽里咕噜乱滚的鹌鹑蛋,后头还跟着一个简笔画的十字架,洛伦佐不会写“教会”这个单词,索性就画了个带项圈的十字架,而那个项圈……根据小国王的推测,应该是指教会专用的甘松花图案。
    下面的叙述更是离谱,估计是不会的字词太多,而要描述的东西比较复杂,洛伦佐干脆用了火柴小人连环画来叙事,把一个月下幽会探知情报的过程画的惟妙惟肖,却看得小国王额头青筋直跳——
    因为这个该死的浪荡伯爵竟然还故意画了张花丛中与某位淑女接吻的图,虽然只是个意会场景,但是其精美程度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把私下里偷看的什么少儿不宜的图册给夹入了交予国王的汇报信,最主要的证据就是这张画儿里的火柴小人竟然有了脸!
    还是黑色卷发琥珀色眼睛的面容,一看就知道画的是谁。
    爱德华怀疑他的埃塞克斯伯爵大概有某种隐秘的自恋心理——不,他这心理一点都不隐秘,小国王完全相信,如果不是时间或者空间不够,他会把连环画里所有代表自己的火柴小人都画得俊美非凡一丝不苟。
    国王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转移注意力,站在他书桌前带来首领这封信的刺客——现在是国王近卫队的一员——显然也知道自家首领的德行,正尴尬地用眼睛死死盯着厚厚的羊毛毯,好像他忽然从这张看了无数次的羊毛毯上发现了伦敦“名姝”的裸体画像。
    “洛伦佐现在在哪里?”小国王心平气和地问。
    近卫队员挠了挠头,一脸憨厚的朴实:“我过来的时候他在吃早饭,好像一会儿有个什么夫人邀请他去参加宴会,还有个什么小姐想要听他讲外面的趣事,还有个夫人和前一个夫人争风吃醋也想请他,但是首领说他不想看到女士为他争执,所以邀请了后面那个夫人一起参加前面那个夫人举办的宴会……”
    小国王听得脑瓜子嗡嗡的,闭上了眼睛。
    ……奇才啊。
    洛伦佐在撒丁当了这么多年刺客简直太屈才了。
    “他最近和谁走得比较近?和哪位夫人……经常约会?”小国王咬牙切齿地问。
    近卫队员张着嘴愣愣地想了片刻:“哦……是那个!女伯爵!”
    爱德华用同样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单词:“汉诺威女伯爵?玛丽公主?”
    近卫队员憨厚地笑起来:“哎对对对,陛下你好厉害。”
    爱德华再次深吸一口气:“那是……我的姑祖母……”
    玛丽公主,爱德华曾祖父的私生女,获封汉诺威女伯爵,在出嫁后才得到了礼仪性的公主封号,是王室这几代里年纪最轻的公主,但也已经有四十五岁高龄。
    近卫队员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年纪……年纪不算什么,撒丁那边从八岁的小女孩到五十岁的老祖母,都有在追求首领的呢,首领说他和女伯爵只是好朋友,让我们不要想得那么龌龊。”
    说着,他自豪地挺起胸膛,被撒丁阳光晒得褐色的皮肤上写满了闪闪发光的骄傲:“首领可是我们撒丁著名的美男子,被称为撒丁的海神波塞冬,喜欢他的人可以从撒丁排队到伦敦!这只是小场面啦!”
    ……海神波塞冬?看来海王的称号都已经装不下他了是吗。
    爱德华在心里腹诽了一句。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洛伦佐的选择非常聪明,玛丽公主在王室虽然是边缘人,但她的公主身份和超高的辈分还是令她无形中拥有比别人更多的消息渠道,甚至连格罗斯特都要在她面前保持尊敬,而她的外甥女正是坎特伯雷大主教的情妇。
    剔除那些多余的糟糠,洛伦佐在信里明确表示了坎特伯雷大主教的确在与北方的兰开斯特家族联系,甚至几次派出苦修士伪装成传教携带财物前往北方,甚至就在上个月,兰开斯特家族已经派人偷偷到了伦敦,与坎特伯雷大主教私下里会面了。
    “我的好叔父应该还不知道他的盟友正打算背刺他一刀吧?”小国王用手指揉着纸张边缘,自言自语,“应该把这个也给他看看的……”
    说到这里,他望着纸面上那些火柴小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算了,还是等有机会……对了,斯图亚特公爵那里有什么动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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