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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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阿妮斯.艾尔姆说,这是一头畜生,一头野兽,是一个犹太男人同一头母猪生的猪仔.反正是与基督教徒无关的玩艺儿,应该扔进河里淹死,要不,就扔进火里烧死!
    我真希望没有人认领才好哩.戈蒂埃尔接着说道.
    啊,上帝呀!阿妮斯突然尖叫了起来.沿着河边往下走,紧挨着主教大人府邸,那小巷的尽头有座育婴堂,说不定有人会把这小妖怪送去给那些可怜的奶妈喂养的!换上我,我宁愿喂养吸血鬼呐.
    可怜的艾尔姆,瞧您多么天真!雅娜接着说.难道您没有看出来,这个小怪物起码四岁了,对您的奶头才不会像对烤肉叉子那么有胃口哩.
    事实上,这个小妖怪(就是我们,也难以给予别的称呼)确实不是初生的婴儿.这是一小堆形状非常分明,蠕动也十分有力的肉体,裹在一个印有当时任巴黎主教的吉约姆.夏蒂埃大人姓名缩写的麻袋里,脑袋伸在麻袋外面.这个稀奇古怪的脑袋,只见一头浓密的棕发,一只眼睛,一张嘴巴,几颗牙齿.眼睛含着一汪泪水,嘴巴哇哇大叫,牙齿看上去只想咬人.整个这一切在麻袋里拼命挣扎,把周围不断扩大.不断更新的观众看得目瞪口呆.
    富有贵妇阿洛伊丝.德.贡德洛里埃夫人十分殷富,头饰金角上拖着一条长长的纱巾,手牵着一个六岁左右的漂亮女孩,正路过这里,就在木床前停了下来,把那个可怜的小东西端详了好一会儿,而她那个可爱的小女孩百合花.德.贡德洛里埃,凌罗绸缎从脚到头,用美丽的手指头指着木床上常年挂着的木牌子,拼读着上面的字:弃婴.
    说真的,我本来以为这里只陈列真正的小孩呢!贵夫人厌恶地扭过头去,说道.
    话音一落,随即转过身去,同时往铜盆里扔下一枚弗洛林银币,碰得小钱币发出响声.埃田纳-奥德里小教堂的那几个可怜的老修女一看,眼睛睁得老大.
    过了片刻,王上的枢密官.庄重而博学的罗贝尔.米斯特里科尔恰好从这里经过,他一只胳膊挟着一大本弥撒书,另一只胳膊和他妻子吉勒梅特.梅蕾斯夫人相挽,这样他两边各有一个调节者:一个是调节精神的,另一个是调节物质的.
    先仔细察看那东西然后说道弃婴!看来是被遗弃在冥河岸边上的!
    枢密官.
    只看见他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上长着疣子.吉勒梅特夫人提醒说.
    那不是疣子,而是一个卵,里面藏着一模一样的另一个魔鬼,那里面又有一个卵,卵里又有一个魔鬼,依此类推,无穷无尽.罗贝尔.米斯特里科尔接着说道.
    你知不知道?吉勒梅特.梅蕾斯问道.
    我一看就知道了.枢密官回答.
    枢密官大人,您看这个所谓弃婴预兆着什么?戈榭尔问道.
    大祸临头.米斯特里科尔应道.
    啊!我的上帝!听众中有个老太婆说道,由于这个孽障,去年瘟疫横行,现在听说英国人就要在阿尔弗勒大批登陆了.
    这样,即使到九月王后也不可能来不了.另个老太婆接着说道.生意已经糟透了.
    我的意见是,雅娜.德.塔尔姆叫道,巴黎的百姓最好是让这个小巫师死在柴堆上,而不是在木板上.
    最好在熊熊燃烧的柴堆上.又有个老太婆补充道.
    那样做会更稳妥些.米斯特里科尔说道.
    有个年轻神甫站在一旁有好一会儿了,听着奥德里小教堂几个修女的议论和枢密官的训示.此人面容严肃,宽阔的额门,目光深邃,不声不响地拨开人群挤向前去,仔细看了看小巫师,伸出手去护住他.他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所有的老太婆都已经沉醉在替熊熊燃烧的美妙柴堆拍马溜须了.
    这孩子我收养了.神甫说.
    他用袈裟一裹,把孩子抱走了.观众茫然地目送他离去.不一会儿,只见他走进那个当时从教堂通往隐修院的红门,随后无影无踪了.
    开头一阵惊愕过去之后,雅娜.德.塔尔姆咬着戈蒂埃尔的耳朵说:
    嬷嬷,我早就跟您说过,这个年轻的教士克洛德.弗罗洛先生是个巫师.
    第 四 卷 二 克洛德.弗罗洛
    本章字数:3641
    确实,克洛德.弗罗洛不是平庸之辈.
    上个世纪,中产家族通常笼统称为上等市民阶层或小贵族.克洛德便是出身于这样的一个中产家族.这个家族从帕克莱兄弟继承了蒂尔夏普采邑,这个采邑原属于巴黎主教所有,为了采邑上的二十一幢房屋,教会在十三世纪法庭争讼不休.如今作为该采邑的拥有者,克洛德.弗罗洛是巴黎及各城关有权享有年贡的七乘二十加一位领主之一,因此他的姓名长期都以这种身份登记在田园圣马丁教堂的档案中,排列在弗朗索瓦.雷兹君的唐加维尔公馆和图尔学院之间.
    克洛德.弗罗洛早在孩提时代,就由父母作主,决定为神职献身.家里从小就教他用拉丁文阅读,教他低眉垂目,说话轻声细语.还只一丁点儿大,父母便把他送到大学城的托尔希学院去过着幽居的生活.他就是在那里靠啃弥撒经文和辞典长大成人的.
    而且,这孩子生性严肃,庄重,忧郁,学习勤奋,领悟力很强.娱乐时从不大声嚷嚷,福阿尔街举行酒神节狂欢时也几乎不去凑热闹,对什么是打耳光和揪头发一无所知,在1463年那场编年史学家郑重其事冠之以大学城第六次骚乱的暴动中从未露过一次面.他很少说笑,很少揶揄别人,不论是对蒙塔居学院那班可怜的神学生,他们老是穿着一种叫卡佩特的短头篷而得了卡佩特学子的美名;也不论是对多尔蒙神学院那班靠奖学金过活的学子,脑袋剃得精光,身著深绿.蓝.紫三色粗呢大氅,四圣冠红衣主教在证书中称之为天蓝色和褐色.
    相反,他出入约翰—德—博维街大大小小学堂是非常勤快.瓦尔的圣彼得教堂的主持每次开始宣讲教规,总是有个学生被发现最先到场,就坐在他讲坛的对面,紧靠着圣旺德勒日齐尔学校的一根柱子,那就是克洛德.弗罗洛.只见他把角质文具盒还在身边,咬着鹅毛笔,垫在磨破了的膝盖上涂涂写写,冬天里还对着手指头不断哈气.每星期一早晨,歇夫—圣德尼学堂一开门,教谕博士米尔.德.伊斯利埃老爷总是看见一个学生最先跑来,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这就是克洛德.弗罗洛.因此,神学院的这个年轻学生才十六岁,却在玄奥神学方面可以同教堂神甫相匹敌,在经文神学方面可以同教议会神甫争高低,在经院神学方面可以同索邦大学的博士相媲美.
    刚一学完神学,他便急忙开始钻研起教谕来,从《箴言大全》一头栽入《查理曼敕令集成》,以强烈的求知欲,如饥似渴地把一部又一部教令连续吞了下去,诸如伊斯珀尔的主教泰奥多尔教令,伏尔姆的主教布夏尔教令,夏特尔的主教伊夫教令;随后又生吞活剥啃下了继查理曼敕令之后的格拉田敕令.奥诺里乌斯三世的《论冥想》书简和格列高利九世敕令集.从618年泰奥多尔主教开始,一直到1227年格列高利教皇结束的那个时代,是在混乱不堪的中世纪中民权和教权相互斗争并发展的时代,他对这波澜壮阔的动荡时代,了如指掌,烂熟于心.
    把教谕消化之后,他又一头扑向医学和自由艺术,钻研了草药学.膏药学,一举成为发烧和挫伤.骨折和脓肿的专家.雅克.德.埃斯珀尔若在世,一定会接受他为内科大夫;里夏尔.埃兰若在世,也承认他是外科大夫.在艺术方面,从学士.硕士直至博士学位所必读的书籍,他都一一浏览了.还学习了希腊语.拉丁语.希伯来语,这三重圣殿当时是很少人涉足的.他在科学方面博采众长,兼收并蓄,真是到了狂热的程度.到了十八岁,他的四大智能都考验通过了.在这个年轻人看来,求知是人生唯一的目的.
    大概就在这个时期,1466年夏天异常酷热,瘟疫肆虐,仅在巴黎这个子爵采邑就夺去了四万多人生命,据约翰.德.特鲁瓦记载,其中有国王的星相师阿尔努这样聪慧而诙谐的正人君子.大学城里流传,蒂尔夏普街发生了惨重的瘟疫.而克洛德的父母恰好就住在这条街上自己的采邑里.年轻的学子惊慌万分,慌忙跑回家去.一进家门,得知父母亲在头一天晚上已去世了.他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弟弟还活着,没人看管,哇哇直哭的躺在摇篮里.这是全家留给克洛德的唯一亲人了.年青人抱起小弟弟,满腹心思,离家走了.在此之前,他全心全意只做学问,从此才开始了真正的生活.
    这场灾难是克洛德人生的一次危机.他不但是孤儿,还是兄长,十九岁就成了家长,觉得自己霍然间从神学院那种种沉思默想中醒悟过来,回到了这人世的现实中来.于是,满怀恻隐之心,对小弟弟疼爱备至,尽心尽力.在过去只管迷恋书本,现在却充满人情味的爱意,这可真是感人肺腑的罕见的事儿.
    这种情感发展到某种离奇的程度,在他那样不谙世故的心灵中,这简直是初恋一样.这可怜的学子从小就离开父母,从不认识双亲,被送去隐修,被幽禁在书籍的高墙深院里,主要是如饥似渴进行学习研究,直到此时只一心一意要在学识方面发展自己的才智,想在文学方面增长自己的想象力,所以还没来得及考虑把自己的爱心往哪里摆的问题.这个没爹没娘的小弟弟,这个幼小的孩子,突然从天上坠落在他怀里,会把他变成一个新人.他顿时发现,世上除了索邦大学的思辨哲学之外,除了荷马的诗之外,还存在别的东西;发现人需要情感,人生若是没有温情,没有爱心,那么生活只成为一种运转的齿轮,轧轧直响,干涩枯燥,凄厉刺耳.可是,在他那个岁数,代替幻想的仍然只是幻想,因此只能想象:骨肉亲,手足情,才是唯一需要的;有个小弟弟让他爱,就完全填补整个生活的空隙了.
    于是,他倾其全部的热情去爱他的小约翰,这种热情已经十分深沉.专注了.这个孱弱的可怜的小人儿,头发金黄.眉清目秀,鬈曲,脸蛋红润,这个孤儿除了另个孤儿的照顾,别无依靠,这叫克洛德打从心底里为之激动不已.既然他秉性严肃而爱思考,就满怀无限的同情心,开始考虑如何抚养约翰了.他对小弟弟关怀备至,全心全意照顾,好象这小弟弟是个一碰就破的宝贝疙瘩似的.对小家伙来说,他不仅是大哥,而且成了母亲.
    小约翰在吃奶时便失去了母亲,克洛德便把他交给奶妈喂养.除了蒂尔夏普采邑之外,他还从父业中继承了磨坊采邑,它是附属于戎蒂伊方塔寺院的.这磨坊在一个小山岗上,临近温歇斯特(比塞特)城堡.磨坊主的妻子正养着一个可爱的孩子,而且就在大学城不远处.克洛德便亲自把约翰送去给她喂养.
    从此以后,克洛德觉得自己有拖累,对生活极其严肃认真.思念小弟弟不但成了他的娱乐,并且也是他学习的目的.下决心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他对上帝应负的某种前途,决心一辈子都不讨老婆,不要有孩子,而他的孩子.他的妻子就是弟弟的幸福和前程.所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专心致志于他的教职使命了.因为他的才华,他的博学,以及身为巴黎主教的直接附庸,所有教会的大门都对他敞开着.就由于教廷的特别恩准,刚二十岁,成为神甫,并作为巴黎圣母院最年轻的神甫,侍奉着因过晚举行弥撒被称做懒汉祭坛的圣坛.
    这样,他比以往更一头埋在所心爱的书本里,偶而放下书本,只是为了跑到磨坊采邑去个把钟头.这种孜孜不倦的求知欲望和严于律己的刻苦精神,在他这样的年龄真是太少了,所以他很快就博得了隐修院上下的敬重和称赞.他那博学多识的美名早已穿过隐修院院墙,传到民众当中,只是稍微有点走了样-这在当时是常有的事-,得到了巫师的雅号.
    每到卡齐莫多日,他都去懒汉祭坛给懒汉们做弥撒.这座祭坛就在唱诗班那道通向中堂右侧的门户旁过,离圣母像不远.这时,他刚做完弥撒要回去,听到几个老太婆围着弃婴床纷纷谈论,喋喋不休,这些引起了他的注意.
    于是便向那个如此惹人憎恨.岌岌可危的可怜小东西走了过去.一看到这小东西那样凄惨,那样畸形,无依无靠,不由联想起自己的小弟弟来,顿时头脑中产生一种幻觉,仿佛看见同样的惨状:如果他死了,他亲爱的小约翰也会遭受此种厄运.悲惨地被抛在这弃婴木床上.这种种想法一齐涌上心头,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就一把把小孩抱走了.
    他把小孩从麻布口袋里拖出来一看,真的奇丑无比.这可怜的小鬼左眼上长着一个疣子,脑袋缩在肩胛里,脊椎弓曲,胸骨隆兀,双腿弯曲,但看起来很活泼,尽管无法知道他咿咿哑哑说着什么语言,却从他的啼叫声中知道这孩子身体还算结实.克洛德看见这种丑恶的样子,益发同情怜悯,同时缘于这种情愫,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弃婴抚养成人,将来小约翰不论犯有多么严重的错误,都会由他预先为小弟弟所做的这种善行作为补偿.这等于他在弟弟身上某种功德投资,是他预先为弟弟积存起来的一小桩好事,以防备这小淘气有朝一日缺少这种钱币之需,因为通往天堂的买路费只收这种钱币.
    他给这个养子洗礼,取名卡齐莫多,这或是想以此来唤起那个值得纪念的收养他的日子,或者是想用这个名字来表示这可怜的小东西长得何等不齐全,几乎连粗糙的毛坯都谈不上.卡齐莫多独眼,驼背,罗圈腿,只是凑足了人的模样而已.
    第 四 卷 三 猛兽的牧人自己更凶猛
    本章字数:5504
    却说,到了一四八二年,卡齐莫多已长大成人了.由于养父克洛德.弗罗洛的袒护,当上了圣母院的敲钟人有好几年了.他的养父也靠恩主路易.德.博蒙大人的推荐,荣登上了若扎的副主教的位置;博蒙大人于一四七二年在吉约姆.夏蒂埃去世后,靠他的后台.雅号为公鹿的奥利维埃-由于上帝的恩宠,他是国王路易十一的理发师-的保举,升任巴黎主教.
    卡齐莫多这样就成了圣母院的敲钟人.
    随着时光飘逝,这个敲钟人跟这座主教堂结成了某种无法形容的亲密关系.身世不明,面貌又丑陋,这双重的厄运注定他永远与世隔绝,这不幸的人从小便囚禁在这双重难以逾越的***当中,依靠教堂的收养和庇护,对教堂墙垣以外的人世间一无所知,这早已习以为常了.随着他长大成人,圣母院对他来说相继是卵,是巢,是祖国,是宇宙.
    的确,在这个人和这座建筑物之间存在着某种难以名状的默契.他还是小不丁点儿,走起路来歪歪斜斜,东颠西倒,在教堂穹窿的阴影中爬来爬去,看他那人面兽躯,就仿佛真是天然的爬行动物,在罗曼式斗拱投下许多光怪陆离的阴影的潮湿昏暗的石板地面上匍匐蠕动.
    然后,当他头一次无意间抓住钟楼上的绳索,身子往绳索上一吊,把大钟摇动起来时,他的养父克洛德一看,好象觉得好似一个孩子舌头松开了,开始咿咿呀呀说个不停了.
    就这样,卡齐莫多始终顺应着主教堂渐渐成长,生活在主教堂,睡眠在主教堂,几乎从不走出主教堂一步,时刻承受着主教堂神秘的压力,终于活像这座主教堂,把自己嵌在教堂里面,可以说变成这主教堂的组成部分了.他身体的一个个突角-请让我们用这样的譬喻-正好嵌入这建筑物的一个个凹角,所以他似乎不仅仅是这主教堂的住户了.而且是它的天然内涵了.差不多可以这么说,他具有了这主教堂的形状,正象蜗牛以其外壳为形状那般.主教堂就是他的寓所,他的洞穴,他的躯壳.他和这古老教堂之间,本能上息息相通,这种交相感应异常深刻,又有着那么强烈的磁气亲合力和物质亲合力,最终他在某种程度上粘附于主教堂,犹如乌龟粘附于龟壳那般.这凹凸不平的圣母院是他的甲壳.
    我们在这里不得不运用这些修辞手法,只是要表达一个人和一座建筑物之间这种奇特的.对称的.直接的.几乎是无细缝的结合,因此无须告知看官切莫从字面上去理解这些譬喻.同时也不必赘言,在这么长期和如此密切的共居过程中,他早已对整个主教堂了如指掌了.这座寓所是他所特有的,其中没有一个幽深的角落卡齐莫多没有进去过,哪一处高处没有他的脚印呢?他一让又一让地只靠雕刻物凹凸不平的表面,就攀缘上主教堂正面,有好几级高度哩.人们常常看见他像一只爬行在笔立墙壁上的壁虎,在两座钟楼的表面上攀登.这两座孪生的巨大建筑物,如此高耸,那样凶险,叫人望而生畏,他爬上爬下从容有余,既不晕眩,也不畏惧,更不会由于惊慌而摇摇晃晃.只要看一看这两座钟楼在他的手下那样服服贴贴,那样容易攀登,你就会觉得,他已经把它们驯服了.由于他老是在这巍峨主教堂的深渊当中跳来跳去,爬上爬下,嬉戏,他或多或少变成了猿猴.羚羊.好象卡拉布里亚的孩子,游泳先于走路,一丁点儿的小毛娃跟大海打闹.
    再说,不仅他的躯体似乎已经按照主教堂的模样溶入其中了,且他的灵魂也是如此.这个灵魂是怎样的状态呢?它在这种包包扎扎下,在这种粗野的生活当中,到底形成了怎样的皱褶,构成了什么样的形状,这是难以捉摸的.卡齐莫多天生独眼,驼背,跛足.克洛德.弗罗洛以太大的耐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教会他说话.然而,厄运却始终紧随着这可怜的弃婴.圣母院的打钟人十四岁时又得了一个残疾,钟声震破了他的耳膜,他聋了,这下子他的残缺可就一应俱全了.造化本来为他向客观世界敞开着的唯一门户,从此永远不给他一丝缝隙了.
    这门户一关闭,就截断了本来还渗透到卡齐莫多灵魂里那唯一的欢乐和唯一的一线光明.于是精神世界蒙上了黑幕.这不幸的人满腹忧伤,如同其躯体的畸形一样,这种忧伤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难以治疗了.我们还得再说一句:他耳朵一聋,在某种程度上也就哑了.因为,为了不让人取笑,他从发现自己耳聋的时候起,就打定主意,从此沉默不语,除非当他独自一个人时才偶或打破这种沉默.他的舌头,克洛德.弗罗洛费了好大气力才把它松开,如今他自己却心甘情愿结扎起来.于是,当他迫不得已非开口不可时,舌头麻木了,笨拙了不听使唤了,就像一道门的铰链生锈了那样.
    如果我们现在设法透过这坚硬的厚皮一直深入到卡齐莫多的灵魂,假如我们能够探测出他那畸形躯体结构的各个深处,如果我们有可能打起火把去瞧一瞧他那些不透明的器官的背后,探测一下这个不透明生灵的阴暗内部,探明其中每个幽暗的角落和荒唐的盲管,突然用强烈的光芒照亮他那被锁在这兽穴底里的心灵,那我们大概就可以发现这不幸的灵魂处在某种发育不良.患有佝偻病的悲惨状态,就如威尼斯铅矿里的囚徒,在那犹如匣子般又低又短的石坑里,身子老弯成两块,很快就老态龙钟了.
    身体残缺不全,精神也一定萎糜不振.卡齐莫多几乎感觉不到有什么按照他的模样塑成的灵魂,在他体内盲动.外界事物的印象先得经过一番巨大的折射,才能到达他的思想深处.他的大脑是一种特殊的介质,穿过大脑产生出来的思想都是变态的.经过这种折射而来的思考,必然是杂乱无章,偏离正道的.
    由此产生许许多多视觉上的幻象,判断上的谬误,思想上的偏离,胡思乱想,时而疯狂,忽而痴呆.
    这种命中注定的形体结构,其第一种后果是他对事物投射的目光受到干扰.他对事物几乎接受不到任何灵敏的感知.外部世界在他看来好象比我们要遥远得多.
    他这种不幸的第二种后果,是使他变得很凶狠.
    他的确很歹毒,因为他生情野蛮;而野蛮是因为他长得丑恶.他的天性如同我们的天性一样,也有他的逻辑.
    其力气,发展到那样非凡的程度,也是他狠恶的一个因素.霍布斯曾说,坏孩子身体都强壮.
    话又说回来,应当替他说句公道话,也许他的天性不是歹毒.他自从起步迈入人间,便感到.尔后又看到自己到处受人嘲笑.侮辱.排斥.在他看来,人家一说话,都是对他的揶揄或诅咒.慢慢长大时,又发现自己周围唯有仇恨而已.他便接过了仇恨,也染上这种普遍的恶性.他捡起人家用来伤他的武器,以怨报怨.
    总之,他把脸转向人家,总是非心甘情愿的.他的主教堂对他就足够了.主教堂到处尽是大理石雕像,有国王,有主教,有圣徒,至少他们不会冲着他的脸嘲笑,他们总是用安详和霭的目光望着他.其他的雕像虽然是妖魔鬼怪,却对他卡齐莫多并不仇恨.他太像它们了,它们是不会恨他的.它们宁愿嘲笑其他的人.圣徒们是他的朋友,是保佑他的;鬼怪也是他的朋友,必然是保护他的.所以,他常常向它们久诉衷肠,推心置腹.有时一连几个钟头,蹲在这些雕像随便哪一尊面前,一个人同它说话.一有人来,赶紧躲开,就像一个情人悄悄唱着小夜曲时突然碰撞见了.
    再说,在他心目中,圣母院不单单是整个社会,且还是整个天地,整个大自然.有了那些花儿常开的彩色玻璃窗,其他墙边成行的果树了再也不是也向往的对象了;有了萨克逊式拱柱上那些鸟语叶翠.绿荫如织的石刻叶饰,他不用幻梦想其他树荫了;有了教堂那两座巨大的钟楼,他幻想其他山峦了;有了钟楼脚下如海似潮的巴黎城,他无须追求其他海洋了.
    这座慈母般的主教堂,他最热爱数那两座钟楼了:钟楼唤醒他的灵魂;钟楼使他的灵魂把不幸地收缩在洞穴中的翅膀展开飞翔;钟楼也有时使他感到欢乐.他爱它们,抚摸它们,对它们说话,对它们的言语也明白.从两翼交会处那尖塔的排钟直到门廊的那口大钟,他对它们都满怀深情.后殿交会处的那钟塔,两座主钟楼,他觉得好象三个大鸟笼,其中一只只鸟儿都由他喂养,只为他一个人歌唱.尽管正是这些钟使他成为聋子,然而天下做母亲的总是最疼爱那最叫她头痛的孩儿.
    诚然,那些钟的响声是他唯一还听得见的声音.唯其如此,他最心爱的才是那口大钟.每到节日,这些吵吵闹闹的少女在他身边欢蹦活跳,但在这家族中他最喜欢的还是这大钟.这口大钟名叫玛丽,独自在南钟楼里,妹妹雅克莉娜在陪伴她,这口钟小一点,笼子也小一点,就摆在玛丽的笼子旁边.这口钟之所以取名为雅克莉娜,是因为赠送这口钟给圣母院的让.德.蒙塔居主教的妻子叫这个名字的缘故-尽管如此,他后来还是逃脱不了身首异处上鹰山的后果.第二座钟楼里还有六口钟,最后,另有六口更小的钟和一口木钟在交会处,在复活节前的星期四晚饭后,直至复活节瞻礼前一日的清晨才敲这口木钟的.卡齐莫多在其后宫里一共有十五口钟,其中最得宠的就是大玛丽.
    钟声轰鸣的日子里,卡齐莫多那兴高采烈的样子,是难以想象.只要副主教一放他走,说声去吧!他便连忙爬上钟楼的螺旋形梯子,速度快过任何人.他气喘吁吁,一头钻进那间四面悬空的大钟钟室,虔敬而又满怀爱意地把大钟端详了一会儿,柔声细气地对它说话,拿手慢慢摸了摸,好象它是一匹即将骋驰的骏马一般.他要劳驾它,感到心疼.这样爱抚之后,随即呼喊钟楼下一层的几只钟,让它们先动起来.这几只钟都悬吊在缆绳上,绞盘轧轧作响,于是那帽盖状的巨钟便缓慢晃动起来.卡齐莫多,心跳的厉害,两眼紧盯着大钟摆动.钟舌一撞青铜钟壁,他爬上去所站着的木梁也随之微微震动.卡齐莫多随大钟一起颤抖起来.他狂笑,喊叫道:加油呀!这时,这声音低沉的巨钟加速摆动,随着它摆动的角度越来越大,卡齐莫多的眼睛也越瞪越大,闪闪发光,像火焰燃烧.钟乐轰鸣,整座钟楼战栗了,从地基的木桩直至屋顶上的三叶草雕饰,砌石啦,铅皮啦,梁木啦,一齐发出轰轰声响.这时候,卡齐莫多热血沸腾,白沫飞溅,从头到脚跟着钟楼一起抖动.大钟像脱缰的野马,如癫似狂,左右来回晃动,青铜大口一会对着钟楼这边的侧壁,一会对着那边侧壁,发出暴风雨般的喘息,在很远地方都能听到.卡齐莫多就站在这张开的钟口面前,随着大钟的来回摆动,时而蹲下,忽而站起,呼吸着那让人丧胆的大钟气息,一会儿望了望他脚下足有两百尺深那人群蚁集的广场,一会儿又瞧了瞧那每秒钟都撞击着他耳膜的巨大铜舌.这是他唯一能听到的话语,唯一能为他打破那万籁俱寂的声音.他心花怒放,在如鸟儿沐浴着阳光.霍然间,巨钟的疯狂劲儿感染了他,他的目光变得异乎寻常,就跟蜘蛛等苍蝇一样,伺候着巨钟晃动过来,猛然纵身一跳,扑到巨钟上面.于是,他悬吊在深渊上空,随着大钟可怕的摆动被掷抛出去,遂抓住青铜巨怪的护耳,双膝紧夹着巨怪,用脚后跟猛踢,加上整个身子的冲击力和重量,巨钟响得更狠了.这时,钟楼震撼了;他,狂呼怒吼,棕色头发倒竖起来,牙齿咬得直响,胸腔里发出风箱般的响声,眼睛喷着火焰,而巨面钟在他驱策下气喘吁吁,于是,圣母院的巨钟也罢,卡齐莫多也罢,全然不复存在了,只成了梦幻,成了狂风暴雨,成了旋风,成了骑着音响骋驰而产生的眩晕,成了紧攥飞马马背狂奔的幽灵,成了半人半钟的怪物,成了可怕的阿斯托夫,骑着一头活生生的的青铜神奇怪兽飞奔.
    有了这个非凡生灵的存在,整座主教堂才有了某种难以形容的生气.好象从他身上-至少群众夸大其词的迷信说法是如此-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息,圣母院所有大小石头方有了活力,古老教堂的五脏六腑才振动起来.只要知道他在那里,人们就即刻仿佛看见走廊里和大门上那成千上万雕像个个都活了起来,动了起来.这大教堂宛如一个大活人,在他手下服服贴贴,唯命是从,他可以为所欲为,令它随时放开大嗓门呼喊.卡齐莫多犹如一个常住圣母院的精灵,依附在它的身上,把整座教堂都充满了.因为他,这座宏伟的建筑物仿佛才喘息起来.他确实无处不在,一身化作许多卡齐莫多,密布于这座古迹的每寸地方.有时,人们十分惊恐,隐约看见钟楼的顶端有个奇形怪状的侏儒在蠕动,在攀登,从钟楼外面坠下深渊,从一个突角跳跃到另个突角,钻到某个蛇发女魔雕像的肚皮里去掏什么东西:那是卡齐莫多在掏乌鸦的窝窠.偶而会在教堂某个阴暗角落里碰见某种活生生的喷火怪物,神色阴沉地蹲在那里:那是卡齐莫多在沉思.有时,又会看见钟楼下有个大的脑袋瓜和四只互不协调的手脚吊在一根绳索的末梢拼命摇晃:那是卡齐莫多在敲晚祷钟或祷告三钟,夜间经常在钟楼顶上那排环绕着半圆形后殿四周的不牢固的锯齿形栏杆上面,可看见一个丑恶的形体游荡:那还是圣母院的驼子.于是,这里的她们都说,整座教堂显得颇为怪诞.神奇和可怖;这里那里都有张开的眼睛和嘴;那些伸着脖子.咧着大嘴.日夜守护在这可怕教堂周围的石龙,石蟒.石犬.吼声可闻;要是圣诞夜,大钟好像在咆哮,召唤信徒们去参加热气腾腾的午夜弥撒,教堂阴森的正面上弥漫着某种气氛,就好像那高大的门廊把人群生吞了进去,也像那花瓣格子窗睁着眼睛在注视着人群.而所有这一切都来自卡齐莫多.古埃及人会把他当做这神庙的神;中世纪的人以为他是这神庙的妖怪;其实,这神庙的精魂就是他.
    所以,那些知道有过卡齐莫多的人认为,今天的圣母院是凄凉的,了无生气,死气沉沉.人们感到有什么东西消失了.这个庞大的躯体也没什么了,只剩下一副骷髅;灵魂已离去,空留着它住过的地方,如此而已.这就好像一个头颅光有两只眼窝,目光却消失了.
    第 四 卷 四 狗与主人
    本章字数:797
    话说回来,卡齐莫多对其他都怀有恶意和仇恨,只例外地对一个人,爱他就像爱圣母院,也许犹有过之.这人就是克洛德.弗罗洛.
    这事说来很简单.是克洛德.弗罗洛抱走了他,收留了他,抚养了他,把他养大.小不丁点儿,每当狗和孩子们撵着他狂叫,他总是赶紧跑到克洛德.弗罗洛的胯下藏起来.克洛德.弗罗洛教会了他说话.识字.写字.克洛德.弗罗洛还使他成为敲钟人.但是,把大钟许配给卡齐莫多,这就好比把朱丽叶许配给罗米欧.
    所以,卡齐莫多的感激之情,深沉,炽烈,无限.尽管养父时常板着脸孔,阴霾密布,尽管他一直言词简短.蛮横.生硬,卡齐莫多的这种感激之情却一刻也未曾中止过.从卡齐莫多的身上,副主教找到了世上最俯首贴耳的奴隶,最温顺的仆人,最警觉的猛犬.敲钟人聋了以后,他和克洛德.弗罗洛之间建立了一种神秘的手势语,只有他俩明白.这样,副主教就成了卡齐莫多唯一还保持着思想沟通的人.在这尘世间,卡齐莫多只有和两样东西有关系:圣母院和克洛德.弗罗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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