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
只是嘴炮归嘴炮,江声最终还是任劳任怨地给秦争收拾出了一间客房。尽管秦争一直坚持要自己动手,但是都被江声一一驳回了。美其名曰“想要一个献殷勤的机会”。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为了刷好感度。只是心里太酸了,总想着得替这个小可怜做些什么。
期间,从隔壁房间出来的高凡探头看了一眼这明显的区别对待悲从中来。但是碍于昏黄灯光下两人之间暧昧的气氛,他默默地把问句吞回去了,识相地退回房间里,继续闷头找空调遥控器。
而江声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一个人在无声地做着自己最讨厌的铺床工作,另一个人则被强行按在沙发上看着前者不甚熟练地套着被单。
江声在整理好房间之后就准备离开。是时他的气息还是乱的。秦争试图多挽留他一会儿,问:“先坐下休息会儿?”
江声挑眉,有意逗他:“坐着休息就不了,我回房间躺着更舒坦。但是如果你要留我聊天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再待会儿。”
秦争能猜到他大概是在开玩笑,但依旧顺着他的意思问:“那聊聊?”
江声停下脚步,反问:“你想聊什么?”
秦争的眼睛闪烁了两下,略微侧了一下脸,回应:“随便什么。比如聊聊我们四年后的故事,聊聊你的兴趣爱好,或者……聊聊我家那只笨狗。”
江声揣测前两者大概不过是他的抛砖引玉的话题罢了。毕竟只认识了一天的人,他总归是没有太多想要深入了解的兴趣的。至少不是在十点的夜晚非要谈的。
于是江声随意地挑了几件事说。隐去了那点不愉快和意见不合,把两个人描述得仿佛月老亲自牵的线。秦争听得有些怔愣,但是也没有表现出怀疑。
江声顺着思路继续回答下一个问题:“我的兴趣爱好概括起来大概就是七个字,吃喝睡玩猫和你。除此之外,时间万物都不能入眼。”
秦争“哦”了一声:“原来我排在第六位。”
江声轻笑两声:“顺口而已。你要是真的介意,我就把你排在玩和猫前面。但是吃喝睡这种生存需求可不能再往后移了。”
秦争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他问:“假设你跟着我做不到吃香喝辣,是不是就不愿意和我好了。”
江声思忖了一会儿,问了一个问题:“你看过鲁迅的《奔月》吗?”
秦争摇头。江声假意感慨一声他的阅读面太窄,然后给出了自己文不对题的回答。
“我们大学老师教那篇文章的时候,同学的关注点基本都在后羿的英雄末路。我当时想的却是嫦娥居然因为跟着后羿只能吃上乌鸦炸酱面,就偷了神药奔月去了。”
“而且后羿愤怒过后竟也原谅了,自说乌鸦炸酱面确实难吃。只好明日去问那道士再讨一副神药,吃了之后再去月亮上寻她。也算是渣女贱男的代表了。”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当时我似乎还因为嫦娥这样做究竟对不对的问题和同宿舍的同学吵了一架。可惜谁也无法说服谁,后来关系闹僵了,就再也没说过话了。”
秦争却听懂了他的答案。黑色的睫毛垂下,纤长的阴影落在秦争的脸上。他说:“虽然我没读过那个故事,但是我大致也能理解他们的做法。”
“嫦娥跟着后羿,每天只能吃同样的东西,于是厌倦了,就偷了神药去奔月,也算是人之常情。而后羿既然还爱她,除了原谅之外,他还能怎么办呢?”
江声语塞:“你应该感谢你遇见的是现在的我。倒退五年我可能会骂你。”
秦争低笑着安慰他:“没事,无论回到几年前,我都永远不会和你争论。大不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话里的内容意外地和四年后的秦争重叠,以至于江声不可抑止地心动了一瞬。
江声清一下嗓子,把话题拐回到最初的聊天顺序上:“接下来,是不是该聊你家从前的那只柯基了?”
秦争勾起的嘴角被无形的手拉平,垂着眼睛,开始娓娓道来。
某年的一个夏天,一个女人在产房扯着嗓子喊了大半天,才终于生出了一个男孩儿。一声报重,一声啼哭,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条新生命和一个伟大的女人。
那大概是男孩儿人生中最丑的一个月,整张小脸都皱在一起,却被一对初为父母的人激动地亲了又亲,逢人就说这小子长得像自己。
后来,那个小豆丁逐渐长大了。从爬到走,再到满屋子跑,最后踏进了校园。
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小学,报送进了当地的重点初中,又以该市前十的成绩被市的重点高中。一路当班长,拿竞赛奖状,顺风顺水地过来了。是戏谈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富裕的家境也同样让他生长得肆意,良好的家教配上他那张惹眼的脸,人生赢家四个字似乎已经初露端倪。
只是在高考后的那个夏天,似乎一切都反转了。
是时他刚遛完家里的那条懒狗,一人一狗被屋外突然飘起的小雨淋得湿漉漉的,可是归家后那两条预料中的毛巾却没有出现。
他一边换鞋一边冲屋子里喊了几声“妈”。他的妈妈听到喊叫之后匆匆赶过来,意料之外的,旁边站着他爸。两个人的手里还拿着两张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书。
他指一下两人手里紧握着的东西,问:“你们手里拿的什么?”
两个人对视一眼,他爸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了他。还没等他看清纸上的字,就听见他爸率先开口说:“我和你妈要离婚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上面男方女方的字已经签好,就连红手印都已经明晰地按在上面了。距离关系失效之差一个公章。
他的妈妈当天挽了一个挺漂亮的头发,还特意画上了一个比往常略微浓重些的妆容,她说:“等我和你爸离婚之后,你就跟你爸,我把登登带走。”
当时登登正趴在门口的地毯上蹭肚皮的水珠,还吐着粉嫩的舌头,根本不理解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就像是突然被告知了一切的男孩儿。
他低声问:“是我爸出轨吗?还是他对你不好?”
她慌乱地摆一下手,否认:“只是时间长了,感情就淡了。没有谁对不起谁。”
他不信这个理由,但是也不追究,毕竟快成年的人了,问太彻底只会让彼此都难堪。
只抬头问:“这件事是你们什么时候决定的?”他扯了一下嘴角,“不可能是最近吧?”
她支吾着回答:“是有一段时间了。大概你初中那会儿我和你爸爸就已经初步有这个想法了。但是你有一次回家吃饭的时候挺不高兴的。我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学校受委屈了。”
“结果你告诉我,是因为班上有一个同学由于单亲家庭的原因被嘲笑了。从那天以后,我就和你爸爸商量好了,一切都等到你高中毕业之后了再说。”
“等你上了大学,总没人会管你家里的闲事了吧?”
她抛出一个希冀的眼神,大概是期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好减轻她的负罪感。
他爸则在一旁帮腔,说这已经是他们深思熟虑过的后果了。现在分开对彼此都好,再拖下去只是徒增烦恼,相互耽误。
他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挺奇妙的。毕竟在他十七年的人生里,就基本没看见过家里的两个人红过脸吵过架。原来是在等着憋一个大招。
而他的爸妈已经把话说死了。纵然他可以死不同意吊着他们俩,只是那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就在他接过那张离婚协议书的那一秒,这个家就已经破碎了。或许更早。
他把手里拿着的东西递回给他爸,垂了一下眼睛,颤动着的黑色蝴蝶被铁链锁住。他说:“知道了,你们去吧。”
他向里走了两步之后又停住脚,回过头来提示:“不过外面下雨了,你们记得带伞。”
他的妈妈迟钝地意识到他被淋得湿透了,从衣帽间拿出一条干毛巾替他擦头发。
他不动声色地侧开一个身位,抬了一下下巴:“登登也还湿着。如果你记不得要替它擦干的话,就不要把它带走。”
他爸高声呵斥了他一句:“如果你妈妈不把它带走,谁来养它?”
他梗着脖子回答:“当然是我养它,难道指望你吗?”
他爸闻声更气了一些:“等你上了大学,你还能养它吗?”
他冷笑:“我可以在外面租房子,然后把它养在出租屋里。”没有人退步。
只是几天后,那个公章落下的时候,他妈还是把小狗带走了。是时他正在参加学校里最后一场散学式。散学式结束后,家里也空了半边。
没有人记得他高考成绩还没出分,也没人记得他离成年还差两个月。
后来他一个人默默地填了志愿,去了离家很远的b市,学了工商管理。也两年没归家。
尽管他的家长都声称两个人是和平离婚,没有谁对不起谁,只是感情变淡了之后的归途罢了。但他的妈妈还是在一年后结婚了,嫁给了别省的一个小富商。
从此两人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又一年,她冒着当大龄产妇的危险,为那个男人生了个孩子。照例一声报重,一声啼哭,又一条新生命诞生在了这个世界上。托那个孩子的福,她又当了一次伟大的女人。
这年,他爸也重组了家庭,不过娶的是他认识的一个阿姨。那个阿姨带着只比他小两岁的孩子和大包小包的行李,住进了他家。
自此之后,他家就再也不是他熟悉的家了。那个房子里的空虚被别人的欢声笑语补上了。
大三上半学期的国庆节,他爸他妈带着各自重组的家庭自驾游来b市找他。他的那个新妹妹在b市读一个二本,他爸开着车调侃:“家门口就有大学读,跑这么远做什么。”
她娇笑道:“家门口的那些风景都看腻了。再说,s市冬天能下雪吗?”
她妈妈嗔怪地点一下她的鼻尖:“我看你就是家花不比野花香。”然后三个人笑作一团。熟稔地不像这两年刚认识的样子。
只有他被阻隔在屏障之外,无法对上他们的脑电波。以至于他在半路下了车,临时以蹩脚的叙旧为由搭上了他妈妈的车。他想,他当时就该坚定地拒绝的。
不知道是那辆车上的气氛本来就安静,还是因为怀里的孩子在酣睡着所以没人说话。又或者是自己这颗石子搅乱了他们的节奏,总之那个氛围很适合睡觉。
他的妈妈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不时地抬起眼看他,眼中噙着泪。她几次三番地试图找话题,却被他冷淡的回应浇熄了热情。于是一路无话。
他们原本的自驾游计划是继续北上,去n省看草原和骑马。结果在高速路上被追了尾。
车门的瞬间变形以及玻璃爆裂炸开的速度太快,以至于车上的所有人都只能依靠着本能行事。
他几乎是在那个瞬间被扑倒。被塞进怀里的孩子开始大哭。他的妈妈浑身是血地让他带着弟弟先走,说着,额头的鲜血滴在他的手上。干涸之后就像一朵枯萎的玫瑰。
只是那种血肉崩裂的感觉是那么清晰,以至于他疼的无法呼吸。只能搂着怀里的孩子,以毫厘的速度爬着出去求救。
周围有车辆呼啸而过,也有好心的司机立马下车替他们拨打了急救电话,接过了他手里高举着的孩子。
等待中的每分每秒都足以让他痛到窒息。他颤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在确认过还有微弱的气息的瞬间猛地感到一阵鼻酸。
他挣扎着,想抬头看一眼前面他爸开着的那辆车是什么情况。接着就听见了那个阿姨堪比孟姜女的一声恸哭,于是手上失了力气。
很快,警车封路,救护车拉着铃声奔驰而来。他被小心翼翼地拉扯出来,抬着放在担架上,接着推上了救护车。他仰视着雪白的车顶,在想,为什么我的腿感觉不到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