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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公孙弘句句不离孝悌, 虽然一个字也没有指责刘彻身为汉室天子的德行, 却偏偏每一个字都在说他不孝王太后,不悌隆率长公主。
丞相是什么官位?
汉室的丞相自高祖刘邦以来, 第一任汉室丞相是文终侯萧何。但凡是国事,均先上报丞相府, 由丞相召集官员, 议定之后再以丞相上疏给汉室天子裁定。凡大的官员任免, 国家大策, 也都是由丞相主持廷议, 然后再上奏给天子。汉室天子的旨意, 也是下达给丞相, 由丞相率百官实施。
丞相的任免有固定规格的仪式, 皇帝本人需要亲自宣读旨意, 六百石以上的官员必须全部着朝服参加。丞相觐见天子,天子必须在未央宫正殿着朝服接见。丞相拜别,天子要送丞相至殿门。丞相生病, 天子要亲自探望问候。丞相病逝, 天子要亲自上门吊唁, 并御赐棺木,葬地等等。
这是汉室立朝七十几年来的官制,写在律法里的规制。这样镌刻在汉室骨子里的官制, 即便是汉室天子也要退避三舍。刘彻的祖父孝文帝刘恒宠幸男宠邓通, 被丞相申屠嘉碰见邓通的无礼之行。
申屠嘉回到丞相府, 即可命邓通到丞相府。邓通脱冠, 连鞋子也不敢穿,顿首来到丞相府谢罪。申屠嘉本打算直接杀了邓通,却不料孝文帝亲自下诏,让宫人将邓通召进了未央宫。
申屠嘉惩处孝文帝的男宠本就是跟孝文帝对着来了,若还在孝文帝的诏命到了丞相府时,公然违反诏命杀了邓通,那就是违抗天子诏命,与谋逆无疑了。申屠嘉已然把孝文帝的面子踩在了地上,也不愿意彻底跟孝文帝撕破脸,便将邓通放了。
汉之一朝,丞相的权力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点水分也不掺杂。汉室的官员,对于丞相的敬畏,远远胜过了对于天子。
因此公孙弘一开口,九卿太常,太仆,大鸿胪,大司农,及水衡都尉,大长秋等诸多官员立时便纷纷附议。
“丞相所言正是!仁孝乃是为人之根本,陛下三思!”
“卑臣附议!”
“百善孝为先,太后尚且跪在承明殿之前,吾等何以安心高卧?”
“汉室以孝治天下,乃是高祖立朝制定的祖宗家法,仁孝乃是孔子所定的为人之本,治国之道。
今日太后朝承明殿那么一跪,陛下却置之不理,百官子民将何以做想?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样的道理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有了!”
…….
跪在温室殿偏殿的官员,几乎都是六百石以上的官员。在汉室之中,能够有六百石以上的官员,都是在都尉以上,能够在天子面前挂上号之人了。
这些人并不一定都是归属于哪个党派,也不一定是何人门下的门客。哪怕是丞相公孙弘,也是上任不久,根本来不及形成党羽。
跪在这里的大多数人,为的只是王太后席藁待罪,跪在承明殿前,就是意味着天子的不孝。
世上存在着这么些人,他们为了自己心中的信念,为了崇信的思想,为了人世间的公义,可以做出旁人难以想象的事情,甚至慨然赴死。哪怕这些念头在外人看来,是愚蠢乃至于跟自己毫无干系的。
公孙弘深知,自己是皇后一手提拔引荐,更是得到天子的信重,出任汉室丞相,获封平津侯。
士为知己者死,他却不能为此而摒弃自己的信念。公孙弘深深俯首叩拜下去,抬起头来时,脸上已是满脸的泪水纵横,斑驳地在他布满皱纹的脸颊上流淌,“陛下是汉室的天子,是汉室子民之君父。子民看待陛下,如同看待自己的父亲。可若是自己的君父都尚且不孝,子民何以对自己的君父尽孝?
“三岁稚子尚且会为雨中的父母送伞,君父知否?”
汉室朝廷之中,信奉儒家之人着实不少。公孙弘涕泪交加的一席话,主爵都尉等九卿,丞相府众属官等诸多官员,俱是啼哭了起来。
在他们的心里,刘彻如此对待自己的生母,已经不仅仅是不孝,更是他们绝不能容忍的,触犯他们为人基本的恶行。
一国天子如此,汉室还有什么指望?
秦始皇当年将自己的亲生母亲囚禁,逼死了相国吕不韦,看着自己的长子扶苏被害死。如此倒行逆施,秦朝最后灭了六国又如何,统一了天下又如何,功盖三皇,德超五帝又如何?
秦朝不过十四年,二世而亡!
“汉室不再以孝治天下了,诸位。”
刘彻走上高台,跪坐在坐蓐上,那双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里,散发着一股锐利到了极致的戾气,开口便让殿中所有人下意识地停下了所有的哭闹声,震惊无比地看着上首的君王,“自今日起,汉室便是以律法治天下。与其指望人的德行,不如指望汉室的律法,让他们惧,让他们怕。”
刘彻说完,便看向了不知何时候在一旁的廷尉张汤,张汤拱手一礼,取出刘彻交给他不久的圣旨,朗声道,“陛下诏命,孝悌不可期也,律法不可违也。汉室之律法,上至丞相诸侯王,下至平民贱民,皆不可违逆,违者必重罚。”
“陛下怎可改祖宗家法?”
汲黯惊得根本掩饰不住剧变的神色,膝行之前,磕头磕得砰砰作响,脸色涨红,“高祖为何要定下汉室以孝治天下,乃至于选官皆是选取仁孝之人?盖是因为仁孝乃是人之本性,乃是人最根本的德行。汉室历经七十年国祚,皆是因为历任天子皆以此□□定国,守土卫疆,抚恤百姓,教导子民。而今陛下妄动国本,若招致不可违逆之祸患,陛下将何以去见汉室的列祖列宗!”
“主爵都尉此言是说,陛下若是改了此道,便是改了祖宗家法?”张汤冷笑一声,眸中的冰寒阵阵传来,“谁言人人生来便是孝子孝孙?卑臣主管刑律以来,只见过将饿死父母自保,谋夺父母财产,乃至于亲手杀害亲人之辈。这些人等,光是靠孝道教化,只怕要教化到天荒地老吧。”
“无孝道何以天下,何以有汉室?”
“孝道乃是为人之本,求陛下深思熟虑啊陛下!”
“陛下曾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儒术以仁孝为本,孝道乃是儒家立身之初”专研儒术,乃是儒学大家的公孙弘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刘彻变更祖宗家法,而不发一言,“陛下如此崇信儒家,何以要改了祖宗家法?”
御史大夫薛泽据理力争,辩驳道,“丞相此言差矣。汉室律法,乃是高祖时候,君臣共同制定,也是祖宗家法。陛下以律法治天下,如何就是不敬祖宗家法呢?”
薛泽可不是这些不知进退的腐儒。在他看来,无论以孝治天下,还是以律法治天下,但凡是陛下说的,皆是他要支持的。
他可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是谁的人,究竟要听谁的。
廷尉史王温舒直接嗤笑一声,一双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跳动,出口的话都带着血腥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偏殿诸人,“莫不是诸位自己做了不合律法之事,不尊祖宗家法,才对陛下诏命再三推阻?”
“汲黯进退失据,不尊天子,罢其官位”刘彻语声淡薄地启唇,而后看向还欲开口求情的公孙弘,面上浮起了一丝带着寒意的笑容,“自今日起,凡八百石以上官员任命,皆报到朕这里。丞相辛苦,太尉属吏长史、司直、功曹、议曹史,自此以后直接由朕总理。丞相若有过失,由御史大夫问状劾奏。偌大一个汉室,总不能都劳苦了丞相。都散了吧,若是执意要跪着,直接拖出去。”
公孙弘跟汲黯的脸色变得惨白,公孙弘几近跪都跪不住,要倒了下去。
刘彻此举,不仅是罢了汲黯的官职,更是分了公孙弘身为丞相的权力,将太尉之权直接分了出去不说,更是掣肘了丞相的任命之权,还扶持了御史大夫薛泽来制衡公孙弘。
刘彻这是,要分了丞相之权!
他是借着王太后此事,顺势分权,还是早有谋算,本就要趁着公孙弘立足不稳,筹谋此事?
陛下这是在警告他,陛下亲手扶上去的丞相,陛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夺了去。
最可怕的是,公孙弘发现,他根本无法跟天子抗衡,连说一个不字都无法。
即便是皇太后跪在了承明殿前,明摆着天子不孝,朝中仍然有一众官员并未来跪请天子。
刘彻站起来,修长的剑眉虽然舒展着,可是眸中透出的光却不怒自威,“将隆虑长公主带到温室殿来,伺候皇太后回长乐宫。告诉她,盖侯,周阳侯,平原君都还在了。”
王太后之母臧儿获封平原君,盖侯周阳侯都是王太后的亲弟弟。王太后的亲眷这么多,可不仅仅有一个田蚡而已。
如果她要为了田蚡,将王氏田氏一并推入鬼门关,刘彻难道会拒绝吗?
田蚡以巫蛊害君儿跟君儿腹中孩子,他没有将王氏田氏灭族,就已经是看在王氏田氏是他的母族,看在王太后跟外王母的份上了。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连虎符都不在自己手里的少年天子了。
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人能够胁迫他,即便是他的亲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