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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陶大长公主义女, 先太皇太后亲封, 陛下还封赐汤沐邑,献上了棉花, 红薯, 玉米等物的文锦翁主,奉天子之命要来濮阳了。
先前天子便曾有过下令停止堵口之事,令兵卒返回驻地。
现下又派了一个身份贵重的宗室女前来,用意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虽然九卿之一的汲黯仍然是救灾正使, 但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这一位深受陛下看重,又是出身外戚窦氏的翁主。
现下的濮阳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黄河决口, 饿殍千里,瘟疫横行, 一个娇滴滴的贵女来这里, 如果是为了游玩,岂不是得了失心疯才能做得出的事。
但是不是游玩, 这个一向很会来事的文锦翁主究竟所为何来。
汲黯大人已经在濮阳待了不断的时日,他们都知晓他的为人。
可是这次奉命而来的队伍走得格外慢,也格外让人胆战心惊。
队伍里有一位天子使节,握有天子印信, 可代天子行事。
文锦翁主便是这位天子使节。
从长安到濮阳一路,文锦翁主就抄家了一路。
但凡是官员,哪个没有做过一些触犯刑律的腌渍事, 哪个手上是完全干净的。平时不查还好, 一旦有人来查, 根本无人能够脱得了身。
文锦翁主又挑的是那些并没有世家大族背景的贪官污吏,或者旁支庶子,可谓抓一个抄一个。
大灾之年,大户们家里最多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粮食。
文锦翁主一旦得到粮草,便派遣羽林卫运送到濮阳,由公孙弘统一调配。
按理说,如此一来,钦使的队伍会越来越小才是。
事实上恰恰相反,文锦翁主把一路的地方兵力皆抽走了一些。
也不知道文锦翁主如何收服这些地方上的兵油子,到了濮阳之时,钦使队伍已经有六万人之众。
不仅濮阳当地官员心里疑惑不解,就连救灾副使郑当时也是百思不得其法。
他跟这位文锦翁主实在是没有任何来往,逢年过节的节礼都是按照最基本的礼数来的。
他一个外臣,跟宗室女实在是没有什么法子扯上什么瓜葛。
郑当时到濮阳这段时日,每天都跟濮阳太守公孙弘碰头,二人共同处理救灾之事。
陛下当初忽然下诏不再让兵卒堵口之时,郑当时都已经收拾好东西打算回长安了,但是公孙弘仍然强令士卒继续救灾,所有的罪责由他来承担。
这位濮阳太守虽然年纪颇大,但是从来没有老翁的暮气沉沉,仪表堂堂,脾气执拗,认定的事情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郑当时本不是什么意志坚定之人。
他作为救灾副使,本来也有疏散士卒之责,现下公孙弘拦着,他也没了法子,只得每日都跟公孙弘耗着。
他倒是想强来,但是统帅这十万士卒的将军乃是轻骑将军李蔡。
李蔡是名将李广之堂弟,乃是自孝文皇帝开始就开始服侍天子的近臣,又立下了军功。
其堂兄李广将军在孝景皇帝时候就是北部边域七郡太守,威震匈奴。
李蔡带着士卒救灾,不仅爱兵如子,跟士卒同甘共苦,更是亲自负石抢险。
这样一位素有战功的将军,赢得士卒的爱戴,简直是天经地义的。
李蔡来做这些士卒的统领,哪里是郑当时能够指使得动的。
更让郑当时头痛的是,李蔡跟公孙弘相交莫逆,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公孙弘违抗天子诏令,李蔡竟也跟着阳奉阴违。
究竟是谁把李蔡给派到这儿来的。
这得是如何一个奇人,才能步步都算得这么清楚。
被郑当时细细琢磨的奇人自然是苏碧曦。
她当时去见太皇太后之时,就暗示过她,李广将军一家将受到刘彻重用,乃是天子重臣。
刘彻迟早要对匈奴动武,李广李蔡这样的当世名将,彪炳史册的机会绝不会少。
跟李氏联姻,等于为窦氏得来了一门保命的姻亲。
太皇太后当时已经重病,刘彻不可能会拒绝她临终前的请求,也不敢拒绝。
当时大权在握的,仍然是太皇太后。
李氏一门,在刘彻一朝,下场太过惨烈,几乎满门没有几个好下场之人。
苏碧曦不得不一早便为李氏谋算。
馆陶大长公主身为她的义母,陈氏跟窦氏已然成了她的母族。
而她会是刘彻的皇后。
一国之后,母族可以没有实权,却不能死得一个不剩。
李氏跟陈氏联姻,苏碧曦就能够有充足的理由保住李氏一门。
更妙的是,公孙弘跟李蔡先后为汉室丞相,传闻私交颇深。
这就是苏碧曦千方百计促成李蔡帅兵救灾的原因。
公孙弘跟李蔡皆是有大才之人,忠于天子。
这对于苏碧曦来说,便足够了。
要这些人对她俯首帖耳,她从不去做这种黄粱美梦。
彻底驾驭他们,是刘彻做的事。
刘彻的功绩能够跟秦始皇相媲美,在摆弄权术,收服人心上,早已经登峰造极。
她所要做的,不过是不要让他做一些可怕的蠢事。
一个普通人犯错,后果都未必是他自己能承担得起,何况是一个帝王。
刘彻拥有一个合格帝王一切的优点跟缺点。
一个帝王犯错,死的便是数以百万计的人,还有无数人来为此改变一生的命运。
将权力集中在一个帝王手里,确实不会发生干政乱权之事,但这是一种太危险的局面。
偏偏帝王这个位置上,不得不如此。
这是一个无法规避的悖论。
及至钦使队伍来到瓠子河口之时,公孙弘,李蔡并郑当时带着官吏迎接钦使之时,旁边不仅有正在救灾之士卒,还有聚集而来的诸多百姓。
所有人都听到了流言,钦使带着数不尽的粮食前来赈灾。
很多灾民头天晚上便来到了这里,就怕抢不到粮食。
这可是为了几个红薯就能杀人的时候。
钦使队伍由威风凛凛的羽林卫开道,仪仗摆开,羽林卫个个衣着整洁,意气风发,骑着高头大马,扛着钦使的旗帜。
一些泥泞道路两旁衣着褴褛,浑身脏污的灾民都不自觉低了头,根本不敢直视这些护卫天子的贵人。
黄河水还在不停地奔腾流淌,对人所做的一切事情恍然未觉。
诸位一直候在一旁的人上前迎钦使。
只见从金镶玉为边,缀满了金色流苏,镶嵌着族徽的华盖马车上走下两位衣着华贵,相貌清丽的使女。
使女打开车门,将车帘拉上,伸手扶出一位面若秋水,肤若凝脂,螓首蛾眉,气度雍容,着玫瑰紫牡丹花纹锦长衣,梳着飞仙髻,戴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钗,红翡翠滴珠耳环,赤金牡丹巊珞圈,披着雪白狐狸毛斗篷的女郎。
诸人心道,原来文锦翁主竟然是这般模样,忙上前见礼。
苏碧曦语声柔和,向公孙弘等人施了一礼,便从衣袖中拿出一方小印,以内力将声音广布,“凡九卿之下士卒,皆负薪填土堵塞决口。”
语罢,这位衣着华贵的文锦翁主,当着众人的面褪下发簪首饰,脱了斗篷外衣,里面尽只着了一身粗布胡服。
“吾为汉室宗室,受百姓供养,理应亲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