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念雍凉都督之功当故赦其妻,又举荐一直想要外放任职的陈泰为雍州刺史云云。
奏疏写好,命人送进宫。桓行简趴伏在桓睦床头,守了一夜,两眼熬得发红,隐隐作痛,直到窗纸麻麻亮了,也不曾离开半步。
一夜孤灯,只有太傅书写的“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八个大字静默地注视着父子两人。
他揉揉额角,听外头有些争执的声音,不消问,是朱兰奴。桓行简不急着出来阻拦,慢慢用青盐水漱口,净了净手,拈起早写就的休妻书,招石苞进来,说:
“今日就遣她走,人不走,给我扔出去。”
石苞早知有这么一天,郎君相忍,忍到王凌事毕,看太傅的情形要是赶到丧葬就不好了。得了准头,石苞出来后便跟朱兰奴不再客气:
“你已被桓家休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朱兰奴出乎意料地没跳脚,眼睛朝里头一瞥,幸灾乐祸:“高平陵,太傅是装病,现在装不下去真病重了吧?”
听她出言不逊,石苞眼睛一沉,两手抓她肩头提溜起来不管她如何尖叫踢打,给拖到寝居,“咣”一脚踢开门,把人扔进去:
“收拾你的东西!”
说完,把门一合就听里头稀里哗啦好一阵打砸摔抢似的杂音传了出来。
跟朱兰奴一道来的小婢子,一面观察她神色,一面添油加醋数落桓府的不是。朱兰奴也不管她,只吩咐她把东西全摔了,坐到梳妆台前,把几样东西一收,那两道极黑极浓的眉,神秘莫测横着:
“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说着,霍然起身咣地带翻了杌子,将案上大青瓷使劲朝地上一掼,脚底翠色成千,朱兰奴心旷神怡地命婢子带上包裹志气高扬地出了门。
大门口下了阶,她回头,当日红妆十里敲锣打鼓的情形历历在目,朱兰奴冷笑,啐了一口,翻个白眼给旁边荷刀而立的石苞:
“真可惜,太傅要是能再多撑几年给你郎君铺铺路,后头的事儿得顺多了。你家太傅也是,非等到半只脚都要踏棺材板了,才想着高平陵这一出。世事难料,我走了倒一身轻松,只担心你家郎君,一着不慎全族覆亡啊!”
石苞牙痒痒简直想拎剑砍了她,强忍不发作,讥笑道:“我是没见过镇北将军其人,不过见你倒终于明白了为何人人都说他是个得志小人,跋扈泼蛮,你也就是女人罢了,倘是个男人,坟头草都该几丈高了。也亏你爹死的早,否则,不知道这会北邙山够不够你朱氏一族用的。”
朱兰奴自负聪明机巧,一张嘴,任性妄为,此刻辩不过石苞气得扭头上车。
临行了,再次打帘刺他脸上:“北邙山还是留着给太傅一家吧,我家人丁单薄,桓家这上上下下几百人,北邙山只怕真不够用!”
“娘的!”石苞忍不住骂人,心道,这样的女人无论嫁到谁家里去都是个祸害,不敬公婆,善妒多舌,唯恐天下不乱的嘴脸可不就是昔年镇北将军的做派?
眉头紧蹙,搞一肚子闷气,又十分挂心太傅的病情,一路疾行往樵柯园来。半道上,见一柔弱身影立在花树下似举棋不定,正是嘉柔。
石苞心里不痛快,语气就冲了:“姜姑娘,你要是有事找郎君,我劝你回去,郎君此刻没闲情搭理你。”
嘉柔面皮薄,还没说话,被他噎了回来。本就漾着桃花般色泽的脸颊倏地红透,却不放弃:“太傅的病是不是重了?”
“姜姑娘,这不是你该打听的。”石苞正色回她,抬脚就走,嘉柔的一颗心里倒说不上是喜是忧,太傅若不在了,兄长就无需再担忧什么。可太傅若真不在了,他的亲人又该是何等伤心?吴蜀两国会不会趁此虚空大举北上?
见石苞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嘉柔怏怏往回走,不着意间,樱花树下突然闪出个人影,贼头贼脑地把一封书函朝嘉柔手里一塞,堆起个苦瓜脸:
“郎君把我们女郎休啦,这是女郎临走前写给你的!”
这个婢子,寻了如厕的借口晚走,差事办妥风一样地离去了。
嘉柔十分惊诧,看看书函,忙置于袖间匆匆回到寝居,连崔娘也屏退去了,说自己困乏要歇息。
信不长,一字一句扑进嘉柔眼中,她倏地攥紧了拳头,心绪更加不定。天人交战半晌,打定主意,还是过来找桓行简。
不想,刚把门一开,他人也正伸了手,两人目光对上,嘉柔见他眼底郁青一片,只是那双眸子依旧精神着。
“想见我?”他好似还有心情同她玩笑,嘉柔一怔,朝后退了两步,勉强笑笑,“是,我想去看看兄长,许久不见他,也不知道他可还好。”
桓行简不语,径自越过她,朝榻上一坐,就瞧见一双做好的白绫袜子工工整整叠放在篾箩上头。
嘉柔不禁望向他侧影,有些发怔,那乌黑浓密的长睫微微朝下掠着,不言不语时,像极了一尊猜不透心思或是压根就没有心肠的塑像。可当他再回眸,眼睛里那温暖笑意自然流露时,嘉柔心口砰砰直跳,定了定神,忙上前把袜子一收,不知为何怕他不豫。
他那目光便从她手上移到嘉柔脸上,淡淡一笑:“看来,不是给我做的。你姊姊不精女红,我的鞋袜多出自于母亲之手,可惜,她年岁渐长,日后给我做鞋袜的也只能是府里仆妇了。”
不意他提到姊姊,嘉柔一颗心倏地跳到嗓子眼,两只眸子,顿时泛起春水般的柔波:“你还记得姊姊吗?”
桓行简衣不解带侍奉桓睦,又奔波公府,人看着格外清峭,倒才真正像一抹红衰翠减的秋光。
他斜对嘉柔,伸手在篾箩里挑出块绣着迷迭香的帕子,一茎的绿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紫,栩栩如生,好似佳人身上馥郁的香气就萦绕在鼻间。
“我跟你姊姊,也曾举案齐眉,但人心又怎会一成不变?男女之情上,我要的不多,可她能给的又太少,她骤然病逝,也许对我和她来说都是个解脱。”桓行简平静说道。
嘉柔听得锥心,反驳道:“不,姊姊她待你很好,每每提及你,她那神情就像闰情姊姊提兄长,我知道,那不是假的。”
“你知道什么?”桓行简站起身,朝她靠近,嘉柔心里没有来一慌,愣愣地朝后退去,忽被桓行简拦腰一托,两人就势倒在了案几上。
他手指尖残存着药的苦味,划过她脸颊,目光灼灼:“李闰情出身微寒,跟太初的门第有云泥之别,太初却娶她为妻,不置姬妾。她亡故后,太初更没有续弦的意思,还有你的父亲,失去了你母亲,也没有再娶。柔儿,你觉得我这个人,跟你的父兄一比,毫无可取之处,是不是?”
陡然被戳破心事,嘉柔蹙眉,别过脸去,心想自己肯定是惹恼了他。
“没办法,我就是这种人,做不了你父亲,也做不了夏侯太初。”桓行简嗤笑一声,“身后名我不稀罕,只管生前事,日后青史如何写我随他去。至于,”他眼睛一低,指尖拨开她衣襟,留在一寸雪肤之上,“若有人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会待我一心一意,是锦上添花,若没有,我孤家寡人天地独行也无所谓。”
声音低沉下去,嘉柔本以为会承受一番凶狠风雨,桓行简已松手起身,丢给她一句:“你去看太初罢。”
嘉柔看他身影离去,好半晌,回味着他那番话呆呆坐在了榻边。
等再回神,利落起身把袜子收拾妥当,又捡几样自己跟崔娘学做的糕点拿食盒装了,满满当当,拎着东西出门。先到马厩,家仆告诉她已经备好了马车,她满腹狐疑,到府前,果真安然停着辆马车。
身后,宝婴跑了出来,气喘说道:“郎君让奴跟着。”
嘉柔当下又是一惕,说道:“我只是去探望兄长,去去就来。”宝婴无奈眨眨眼,“郎君的吩咐奴不敢不听啊!”
想自己来府里,宝婴伺候得尽心尽力,从无怨言,嘉柔只得让她一道上车。
等坐上去,车身一晃稳稳行驶起来,嘉柔心底并无分毫喜悦,思绪漫漫,强逼着自己不要再去想方才的那一幕,抱紧了食盒。
夏侯府里,夏侯至闭门谢客,鲜有人来,许允李丰两人偶来探望他避嫌也是趁夜色而来。嘉柔从车里下来时,门是紧闭的,上前叩了两叩,等半晌,才等出来个目昏耳背的老者。
再等通报,嘉柔终于被领进院来,途径那株柳,秋色里生意婆娑,随风而动,她痴痴看了几眼,再转身,夏侯至已经出来迎她了。
“兄长……”嘉柔喉间发哽,心头有千言万语,在看到夏侯至清减面庞时又堵了回去。
“柔儿,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夏侯至微微一笑,神情淡然,接过她手里的食盒等物,引她到书房。
嘉柔满脑子都是正事,心中激荡,声音略微发颤,一双眼热切地看他:“太傅病得很重很重,府里上下一片肃穆,我猜,太傅怕真的难能挨过这回了。兄长,太傅若去了,你,你就不要再担忧什么了。”
这话,昨夜前来拜会他的许允,也是用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口吻告诉了他。太傅病重,朝野皆知,他看嘉柔那双纯真的清眸里亦幻出千般风景,似喜还悲,昨日对许允说的那些话便没告诉嘉柔,只是一笑:
“柔儿,多谢你来安我的心,太傅他本也没有动我的意思,我很清楚。”
第53章 雁飞客(11)
嘉柔黯然,将新做的袜子取出交在他手上:“我跟他去了寿春,太尉和令狐使君皆夷三族,也见到了父亲,父亲为他们收了尸骨。”
“他带你去了寿春?”夏侯至有些惊诧,随即,露出释然的一缕微笑,“子元待你我不求有十分,只希求他能多用些心,柔儿,男人之间的事不该将你扯进来,听我的话,既跟了他,他就是你的夫君,万事要要跟他一条心。其余的事,我不想你牵涉。”
窗外,一线锐蓝的天空下忽飞过几只斑鸠,嘉柔扭头去看,声音有些飘忽:“我来洛阳,不知道会发生这么多事,兄长,如果早知道洛阳不是多年前的洛阳,我就不来了。”
夏侯至嗓子发紧:“柔儿,你怪我吗?”
一线泪珠倏地落下,嘉柔回眸:“不,我不怪你,我看你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夏侯府里,我很难受。以前,府里很热闹有闰情姊姊,有清商姊姊,到处都是人,可这么快却只剩兄长一人了。”
“一个人日子也能过下去。是我会错意,辜负你对我的期待,”夏侯至摇首,眼睛泛红,“昨日错,今日错,我不知日后是不是错的,柔儿……”
嘉柔不愿见他伤怀愧疚,把泪一抹,破涕为笑:“不,不是兄长的错,不说这些,我想跟兄长学丹青。”
如今壮怀销落,少时谈玄旧友凋零,唯有笔端尚存一二丘壑,夏侯至按按眼角,手一伸,像嘉柔幼时那样牵住了她。
两人到案前,嘉柔提说想学画马,却看旁边放了几幅人物,容貌衣饰俱细,只未点睛。她好奇拈起,偏着脑袋瞧了片刻,笑道:“我猜,这画的是濠梁之辨,这个是庄子,这个是惠子。但兄长为什么不给他们画上眼睛?人没眼睛,画就是死的呀!”
“正因为画上眼睛,人物才能活,所以我迟迟不好落笔,点睛要一刹的灵思。否则,点了也是死物。”夏侯至手底轻抚纸上踪迹,慢慢游走,“谁又能真的拥有一双慧眼勘透世情?”
嘉柔默然不语,夏侯至当真仔细教她如何分染勾勒,一室静谧,唯有香炉里丝丝袅袅。眼见暮色要下来,嘉柔不得不走,夏侯至又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柔儿,听我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当跟子元一条心。”
越是这样,嘉柔心里越是倔,却只是乖顺地点了点头。马车走远,夏侯至那抹身影慢慢朝后退去,最终,成一点灰,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把手放了下来。
回到桓府,听院子里有兵器相撞的声音。嘉柔把步子一收,透过月洞门,见正中央正有两个身影交手,桓行简持矛,一身玄色劲装把柄长矛挥舞得如金蛇出洞,一挥一扫间,瞬间扬起交织的粼光雨幕直逼对方而去。
陪练的嘉柔不认识,身材壮硕,却已是四十上下年纪的中年汉子。对方分毫不让,犹如两头山中猛兽乍然相遇,桓行简长矛一顿,那人的锋刃险些就指向了他咽喉,看得嘉柔心里突地窒息了下,扭过脸去。
再回头,却见两件兵器又纠缠到一起去了,桓行简一个转身,枪尖几乎擦着他后腰过去显然不留任何生机。
“郎君!得罪了!”对方低吼一声,攻势越发酷辣,两样兵器不停磨出一声声碰响,传到耳朵里,震得作痛。
嘉柔看得脚下生根,不知他俩个比试了多久又几时能分出胜负来,凝神间,不知是谁手中的□□被击得脱手而飞,不偏不倚,正冲着嘉柔而来。
她一时情急,将手中食盒扔了过去,当啷一声,食盒和□□皆掉在地上。
那边,桓行简把长矛一收,眉峰上汗如雨下,看看地上,再瞧瞧嘉柔,目光停在她惊悸犹存的小脸上:
“很好,难为你有几分急智。”
说着,长矛朝旁边一插,接过对方递来的手巾擦抹了几把:“改日再练,辛苦了。”
“属下已不是郎君的对手,”汉子一脸的谦恭,“以往,属下是多有顾及唯恐伤到郎君,如今,就是属下想伤郎君也伤不到了。”
桓行简笑:“承让。”言简意赅,等人退了去,见嘉柔蹲那收拾食盒,揶揄问一句:
“太初可还好?”
嘉柔抬头,正要答话他走到身边不管不顾将她袖管中的帕子一抽,兀自擦起脸,擦完了砸她身上:
“我一身臭汗,要劳烦你洗洗帕子了。”
嘉柔果真很嫌弃地把帕子拂到地上,憋红了脸:“那我不要了。”
他人蹲下来,热烘烘的气息直往脸上拱,嘉柔顿时屏息,桓行简手心里全是汗意故意朝她衣襟上一抹:“要不要?”
手不觉扯住了宫绦,嘉柔气恼,把宫绦从他手里拽回来气吁吁站起身,推他一把:“不要!”
桓行简忍笑,笑意短暂,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神游片刻,显然心思已经不在她身上了。
等察觉人走远,他喊住嘉柔:“柔儿!”嘉柔只好回身,目光一触,随即避开,“郎君要说什么?”
桓行简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个遍,忽又笑笑:“没什么,去罢。”
“郎君,郎君,快!”月洞门外飞跑进来个小丫头,脸都扭了,像是要哭,“夫人让郎君快过去!”
桓行简神色一肃,奔到园子,一众下人见他来纷纷见礼避让。
屋子里,也黑压压一群的人,包括叔父等亲族。即便如此,桓行简还是一眼看到多出了个人,河南尹傅嘏。
傅嘏见他现身,先上前执礼:“郎君。”桓行简明白他这是被太傅调了中枢,傅嘏与刘融不合,因得罪吏部尚书杨宴被免官。高平陵后,太傅以他为河南尹,时间不长,桓行简又再度见到此人,心中大致有了数。
“兰石,”桓睦亲切唤傅嘏的字,已是虚弱不堪,傅嘏忙跪到榻前,回应道:“太傅。”
桓睦目光艰难一动,示意桓行简也到身边来,手颤颤伸出,将桓行简的手抓在掌间似才安心:“我如桑榆之光,理无远照,尔等来日方长万事可期,”说着努力偏过头去,去寻找“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八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