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节
陶主任看了眼余秋,冲她摇摇头,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是院长安排过来的,就让我们配合工作。”
余秋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其实她并不是特别好奇病人的具体身份,对她而言,越是模糊化的病人身份资料,也许情况越好,因为反而不容易多想。
她出手术室的时候,怀里揣着两盒药,这是陶教授帮他搜寻来的化疗药。
理论角度上,这些药物今天术中就要用在这位得了膀胱癌的老人身上,不过余秋给他制定的方案有了小小的调整,所以这两盒药就多了出来。
药盒很小,分量也轻,可就这巴掌大小的,轻飘飘的两盒药,被她揣在怀中,却沉甸甸的压得她胸口都要喘不过气来。
她走出工人医院大楼,才突然间意识到天已经黑透了,再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居然是漫天繁星。
一瞬间,余秋居然有种感动,真不容易,在省城居然也可以看星星。
这个年代的污染也不少啊,因为主要燃料是煤,这个年代的煤还常常混杂着大量杂质,所以燃烧效率并不高,产生的黑烟也真是够呛。
余秋贪婪得看着水亮的星星,感觉将星星比喻成水钻,果然无比贴切。
她走出医院大门,碰上胡母正跟人站在门口说话。
瞧见了余秋,胡母还高兴地跟自己的朋友介绍:“就是这个小姑娘,下次等你有空了上他们公社卫生院去,她扎的针灸可真是好。”
那人一个劲儿看余秋,嘴里头的话却是对着胡母说的:“哎呀,你的运气可真是好,我就说没有谁比你更有福气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那个剪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才转身离去。
胡母笑眯眯的,看上去心情颇为好的样子,主动邀请余秋:“要不要坐船回去?我看今天的星星很漂亮,泛舟江上一定不错。”
余秋当然没有任何意见,她跟着胡母上的车,然后车子开到江岸边。这一回,他们没有做人来人往的大客船,而是上了一条小船,当真满满夏夜泛舟的悠然。
当然,如果胡母挽着她胳膊的手抖得不那么厉害的话,大概会更加有说服力。
上了船,余秋才小声嘟囔了一句:“拿到了。”
胡母也没点头,就轻轻地“嗯”了一声,然而往上走的时候,她差点绊倒了。要不是余秋服了她一把,搞不好她都要跌到水里头去。
船舱里头并没有客人,只她们两个。
余秋没有追问,乖乖地等小船慢慢的荡出波纹。夏夜星空果然漂亮,漫漫天的星子简直可以称得上星光灿烂。
不过夜色究竟深了,黑暗笼罩着整个神州大地,天上的星星漂亮归漂亮,照明效果却极为有限。但那漫天繁星,总给人以无限的希望。
余秋看着落在水面上的星河随波荡漾,远远的,可以听见幽幽虫鸣和成片的蛙声。
她在心里头叹了口气,杨树湾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忙碌了。
也不知道今年这么多事情,大家伙儿能不能忙得赢。
“到了。”胡母轻声喊了句余秋,“咱们走吧。”
两条船像是并到了一起,余秋从船舷上爬过去,另一条船也不大,像是同样泛舟江上。
走进船舱,余秋就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那位老人今儿听上去兴致很不错,不知道在同谁谈笑风生:“他们不是说没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吗?哈,那我拿开水烫。我既不还手也不还口,我就在楼梯口摆下龙门阵,把整个招待所的开水瓶全都收集过来。谁敢上前,我就直接拿开水烫水。”
胡杨哈哈大笑,声音清亮的夸奖:“伯伯,你可真厉害,这种主意你们都想得到。”
“我倒宁可我永远不要想到这种主意,对着日本鬼子,对着国敏党反动派,我们都没有这么憋屈过。”
老人叹起气来,“那个时候,我们有意见,可是没用,说造反派太少,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支持造反派的工作。
真有意思,人家要打我们,从省城追到了京城,两伙人合在一起,追着不放,结果我们还要笑嘻嘻的,伸出脸去让人家打,别人打我们,我们还得叫好看,这事儿多荒谬。
造反派少吗?我真没觉得造反派太少,我觉得他们实在太多了。一天到晚都忙着去造反了,正经事情没人做,乱成一团,这到底有哪儿好啊?”
说的时候,老人还不停地叹气,不知道是唏嘘还是愤慨。
“一开始人数是不多。”余秋推了门进去,“但他们就好像是癌细胞,原位癌的时候不处理,它们就会通过各种途径飞快的扩散。
癌细胞繁殖能力最强,它们拼命地挤占空间,逼的其他正常细胞都没有办法正常开展工作。
最可气的是,当你发现癌细胞已经占据了大半江山,想要消灭它们时,却发现整个身体已经被癌细胞破坏的不成样子,无论你是动刀割还是用药杀,无不困难重重。
用刀子割的话,它都跑遍全身了,你怎么割得完?把其他器官也割掉的话,那身体还怎么支撑下去?
用药杀的话,你赶跑了癌细胞,杀死了它们,同样正常细胞也难以逃脱,要跟着一并受惩罚。
所以就算治疗结束,整个身体也垮了,要是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癌细胞还没杀完,身体就垮了。”
老人的脸仍旧藏在帘子后头,即使在跟胡杨说话时,他们中间也挡着一层厚厚的屏障。
不过老人的声音倒是可以顺利地透过帘子传出来。
他笑着接余秋的话:“那可麻烦了,就是说癌症没得治哦,打老鼠还要怕伤了玉瓶。”
余秋摇头,正色道:“还是可以治疗的。比方说靶向治疗。人家都说蛇打七寸,同样的,癌细胞也有自己特定怕的东西,比方说我们用反式维甲酸跟三氧化二砷治疗急性长早幼粒白血病,再比方说我们用甲氨蝶呤跟5-fu化疗绒癌,效果都相当不错。”
靶向治疗药物常常被诟病对甲癌有作用,对乙癌就毫无反应。每研发一个药品就要兴师动众,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可这种精准打击也更大限度的维护了人体正常生理机能。
有很多癌症患者就像《我不是药神》中的病人,只要吃药,就能基本维持正常人的生活。
只可惜在这方面,我们国家实在被落的后面有点儿远,几十年的时间,能够拿出来用的原发药品少的可怜。
屠呦呦团队获得诺贝尔奖的时候,他们大学搞药学研究的老师兴奋得不得了,逢人就说,以后这方面的投入应该会大些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有拉到足够的投入,药学研究才可能进行下去。
余秋拿出了药盒,冲着老人笑。即使她很清楚,老人同样看不见她的脸,她仍然保持着笑容,仿佛笑意可以通过声音传递过去。
“好了,药拿过来了,你的血样化验结果我看过了,可以上化疗。不过丑话我还是说在前头,化疗有可能会好转,但也有可能会带来一系列的副作用,甚至可能让你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很抱歉,我现在给你用的化疗药还不是精准打击,因为对于直肠癌现在还没有非常敏感的特异性疗法。
另外因为条件有限,一旦你用药过程中出现任何危险,就凭我现在的条件,很可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余秋又一次确认,“你愿意承受这样的风险吗?如果可以的话,那我就给你用药了,我找不到你的家人,我也没办法同他们商量,所以这件事情只能你自己拍板决定。”
老人好像也笑了起来,然而声音却无比凄凉:“来吧,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我已经是个残废了啊。”
说的时候,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余秋却没有安慰他,反而毫不客气地反驳他的意见:“我并不赞同你的观点,什么叫做残废?这个世界上带病生存的人实在太多了。
有的人病在明处,比方说,缺了胳膊少了腿。有的人藏在暗处,身体里头的器官坏了,靠药物维持生命,只不过外人看不出来而已。
这世间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被称为健康,多多少少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
您觉得您现在很凄凉,可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更凄凉的大有人在。
你患了癌症,还有人给你开刀治疗。我看过很多病人,癌症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连刀都开不起来的那种,只能回去等死。
还有人被发现的时候,其实是可以试着治疗的,但是他们没钱没条件,也同样只能等死。
比起他们来,你已经足够幸运了。
当然,你幸运的前提是,你曾经为这个国家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所以有人想方设法要挽救你的生命。
不过我想说的事情是,在生命面前,这些是非功过都不算什么,它不会为你额外加分的。生命并不参与评价人一生的功过。
带袋生存怎么了?总比丢了性命强吧。而且以后随着我们疫苗技术逐步提高检测大幅度推广,这样的病人会越来越多,最起码的,它可以挽救病人的生命。
就算是不那么美观,就算是非常麻烦,但那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要真正论起生活艰难,美国女作家海伦凯勒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世界直接在她面前关上了门也闭上了窗,可她还是勇敢的生活下去,并没有放弃自己的人生。
人这一辈子,单是活着这件事情,就要拼尽全力。能活下来的都是幸运儿,再难过起码也在过着。”
帘子后头的老人笑了起来:“小姑娘,你多大啊?怎么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胡杨立刻点头表示赞同:“是啊,她可能说了,比我们当老师的同学还能说。”
余秋傲娇的很:“因为我看多了生死,不是战场上一枪毙命的那种,我看过太多死亡的过程。好啦,老人家,你不要再多想。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放平心态,积极接受治疗,用乐观的态度去对待生活中的每一件事。
起码到现在你还有朋友,也有人愿意维护你,拼了命地想要帮助你。这就说明你这一生非常成功。因为别说是您现在的情况,就是普通人,在大病来临的时候,家人能够不放弃的,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多。”
那老人笑得愈发厉害,结果扯动到了肚子上的伤口,疼得哎呦叫唤。
余秋没有再说话,而是直接给他用上了药。
配药水的时候,小秋大夫心中无比凄凉,感觉自己的人生可真是不断地颠覆。
能够想象吗?有一天她居然在这么简陋的环境下给人上化疗。
妈呀,也不知道她是草菅人命,还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别看现在说的好,要是老人没了,等到以后平反的时候,这件事情绝对是她板上钉钉的罪责。没得说,妥妥的反革命余孽,当初恶意谋杀了革命将领。到时候家属肯定不会放过她的吧。
唉,人生真是难以不悲哀。
药水打进去之后,胡杨跟胡母都忍不住在船舱里头转悠。
小胡会计更是一个劲儿抓着余秋的手,两只眼睛亮的不像话:“小秋,药在再杀死癌细胞吧。”
“嗯。”余秋极为冷酷,“顺带着也杀死了正常细胞。”
胡杨简直要跳脚,干嘛说这些呢?好好说杀癌细胞的事情就行了。
余秋颇为悲观,直接对他翻了个白眼:“发展好就皆大欢喜,发展不好,处理全是我的事情,我不想这些,谁来想?”
哎呀,当大夫的人多讨厌啊,总是爱泼冷水,生怕病人跟家属的期待值太高。
余秋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后舱走:“胡杨,你照应好你伯伯,我去睡觉了。”
小胡会计这才后知后觉:“你吃饭没有啊?我给你找点儿吃的吧。”
余秋悲愤了,兄弟,你可算是想起来了啊。姐姐我都饿死了,饿得都忘记饿了。
胡母这才拍着脑袋连声道歉,她真没想起这件事,因为他们家里头也不开火,都是在食堂吃饭。
好在船上还有个病人备着些吃的,余秋撬了一罐子黄桃罐头,就着饼干凄凉地打发掉了这顿晚饭。
小秋大夫看着窗户外的星光,感觉好想回杨树湾。杨树湾的人才不会这样呢,又想马儿跑又不记得给马儿喂草。
想她在杨树湾的时候,都是千方百计逃跑,不吃人家的饭。就从来没有哪家忘记了要给她弄点吃的。
哼,他们这些城里人啊,实在不像话。
胡杨的母子俩是这样,省工人医院也是这样。
她开了这么长时间的刀,除了护士姐姐还给她奶糖外,其他人就没管她的饭。
唉,这么凄凉了,还得开刀。明天她还要去工人医院再来一次膀胱癌手术。
因为那个平头年轻人出去转了一圈之后,余秋临走的时候又被他拉住,他要看更多类似的手术,好评价术后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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