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节
郑卫红羞红了脸,赶紧死死捂住分数。原来他们连小学生的水平都够呛。
校长好心好意地劝这帮准高考生们:“要是两门加在一起达不到150分的,那今年就先算了吧。临阵磨枪,不亮也光,那说的是枪。临阵磨铁杵试试?保准磨不成枪头。再磨上一年的话,说不定就有机会啦。”
众人哄堂大笑,也不再纠结自己那点儿可怜的分数,全都热热闹闹地散开,该干嘛干嘛去了。
垂头丧气的没几个,兴高采烈的倒不少。
宝珍二哥一个劲儿地拍胸口,谢天谢地,他俩们家在一起才刚刚130。要是过了150的话,他家媳妇肯定会天天逼着他挑灯夜读。
妈呀,他就不是学习的这块料,让他对着语文数学书简直要他的命,他倒宁可琢磨琢磨机器要怎么用。
余秋笑着调侃他:“那二哥你加把油,说不定明年你就能考上咱们杨树湾机械学院啦,到时候就是陆师傅的得意门生。”
她说话时将几张草图递给了陆师傅。
刚才考试总共花了她不到20分钟的时间,因为没有考作文,所以无论语文还是数学卷子她都做得飞快。剩下来的时间,她争分夺秒的赶紧画草图,正好趁着这时候给陆师傅用。
赵二哥一副白天见鬼的模样,压根不敢再提任何关于考试的事,立刻脚板心抹油跑了。
教室里头的人潮散去,陆师傅喊住了余秋:“小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讲。”
余秋赶紧停下脚步,折回头,毕恭毕敬地站在陆师傅跟前:“师傅,有话您请说。”
陆师傅叹了口气,表情复杂的看着余秋:“我刚才瞧了时间,两门考试,你总共花了18分钟。”
余秋心里头直打鼓,赶紧陪笑:“田雨常常在家备课,所以对于小学课程我比较熟悉。”
看样子老师的确不喜欢交卷太早的学生,其实她明明没有交卷,只是在草稿纸上不停忙碌而已。
陆师傅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知道你的基础非常好,文化底子也很扎实,但是考试毕竟是一个考核的方式,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能发挥最佳状态,你说是不是?”
余秋垂着脑袋,不敢否认,只一个劲儿的嗯嗯。
陆师傅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小秋,你千万不要轻视这次机会。我知道你有顾虑,不想给人说嘴,怕人家说你不是来下放好好改造的。你放心,大队书记这边,我们来处理,肯定不会拦着你学习的。”
他的表情,带着点儿说不出的忧虑,“小秋,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你要是能够堂堂正正坐在大学课堂上了,我们也就能看到希望了。”
黑五类的狗崽子也能上大学,这才是有教无类,这才是大学海纳百川。
余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对她而言上不上大学这件事其实可有可无,而且从她内心深处来讲,如果不是为了让何东胜高兴,她是不想上什么大学的,而且也不准备参加什么高考。
这就好比当年比尔.盖茨从哈佛退学。对,哈佛学校是世界顶尖学府,但是对于当时的比尔.盖茨而言,继续求学已经成为他发展事业的禁锢,于是他选择离开。
同样的道理,余秋没有那么多时间花费再重复学习,而且是学习已经过时的知识上。大学生这个名头虽然好听,大学校园听上去也极富魅惑力,但实际上对她的成长已经没有意义。
对她而言,人生现阶段的任务是发展事业。
只是现在她面对焦灼的陆师傅却突然间觉得,也许这件事情早就脱离了上大学本身。
它已经成为一个象征符号,成为政治晴雨表,成为了无数被打压的知识分子渴望的隐约曙光。
余秋在心中叹了口气,试图安慰就像热锅上蚂蚁一样的陆师傅:“陆叔叔,您听我说,7月高考,9月入学,在此之前,我得把医疗器械厂的工作稳定下来。
当初是我让大队书记去请你们的,我不能把你们都喊过来了,然后我自己跟个没事人一样,拍拍屁股就跑去上学。这么一来的话,你们要怎么办?
医疗器械厂刚开始,制药厂现在连厂房都没有,医院才盖了一半。我这个时候直接走人,算怎么回事?
难道就丢下烂摊子不管吗?那岂不是在劳民伤财?不管怎么样,我不能当这个不负责任的人,我得尽可能将事情稳定下来。”
陆师傅的手上下挥舞着:“这件事情不用你担心。你去上学,是我们所有人都支持的。你放心,医疗器械厂这边,我会盯着,宝宝也会看紧了制药厂的,至于听音乐,现在不还在盖着吗?改完之后得装修,然后进医疗设备,这都需要时间,你爸爸也会想办法找更多的医生过来。”
余秋苦笑:“陆叔叔,你不用给我画饼,我知道,这件事情其实很难。”
高考会成为一个信号,意味着乡村集体经济的崩溃,同时也意味着知青会想方设法地离开。下放的知识分子也看到了回程的希望。
在这种情况下,指望他们再认命扎根于农村,其实很不现实,城乡的差距一直都客观存在,是不是吃皇粮的公家人,在这个时代,意味着的可不仅仅是每个月的固定工资,它就是你的身份证明。
所有的物资都优先配给,或者只配别公家人。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口号喊得再响亮,端不上铁饭碗的人,实际上就是二等公民。
余秋叹了口气,语气诚恳:“说说,我想多做一点儿,哪怕是一分一毫,多做一点是一点。我既然来了,我既然已经开始做这件事,我就不能半途而废。杨树湾是为了我才开始盖这个医院的,我不能白糟蹋了乡亲们的心意。”
“你听我说完。”陆师傅的手还是那副上下挥舞不停的姿态,“我说给你找人过来,不是说空话。明天我又有几位老朋友要过来。”
余秋惊讶:“陆叔叔,您可不能因为医疗器械厂的事情,欠下太大的人情啊。”
这种说法已经非常委婉了,实际上,余秋的意思是,你可不能因为自己的事业追求,直接叫人家恨你一辈子。
即便是科研人员,有没有官方身份,很多时候比你做出了多少贡献更重要。
既然都已经开始高考了,那就意味着知识分子地位在提高。这个时候还要主动从大研究所里头下沉的农村,实在不可思议。
陆师傅苦笑:“他们再不想办法过来,就要被劈斗死了。”
余秋大吃一惊,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有心思搞批斗,大家伙儿都在全民战高考啊。
陆师傅摇头,他下意识的想要点起一根烟,又因为当着赤脚大夫的面,不好意思下手,于是那根烟被他叼在嘴里头,然后又夹在了耳朵上,白白的一根,看上去无比凄凉。
陆师傅苦笑:“我这个老朋友啊,跟我有一样的毛病,就是太不会看眉眼高低,一点都不会做人,只晓得埋头做事,而且还不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
高级研究员手里头带着刚从大学出来的工农兵大学生实习。可惜学员的水平实在太差了,根本就没办法胜任工作,而且学习态度也成问题,一天到晚都不将精力放在琢磨技术方面,就想着怎么参与研究所内部的权力斗争。
也是,人家从来都不是靠技术吃饭的,人家一直都是斗争中的胜利者。人家享受着斗争的红利,自然要将斗争进行到底。
研究员原本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也不敢招惹这些人。本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在实习证明上签字,这件事情就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偏偏有一位实习生擅自动了研究员的实验室,最后报废了一批非常珍贵的实验员材料。
这些东西国内根本就没办法生产,是国家勒紧裤腰带,想方设法甚至可以说是求爹爹告奶奶从国外购买进来的。
到现在为止,肯出口东西给我们国家的就没几个国家。
研究员其他事情都很好讲话,但唯独涉及到工作方面,他有自己的执着。
偏偏那实习生还不以为然,一个劲儿的指责研究员,颠倒了工作的重点,不讲政治的科研,那就是又白又修,资本主义的苗再好,那也是大毒草。
暴怒之下,研究员说了一句激愤的话:“你也就是推荐才能上大学,要是经过文化考核,你这辈子都别想迈进大学门槛。”
这句话可捅了马蜂窝。
工农兵大学生,绝大部分都有家庭背景,否则根本轮不到他们被推荐。一个身份暧昧不清的老研究员,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修正主义老分子,居然还敢对又红又专的工农兵大学生指手画脚。
当天晚上,老研究员就被绑了,直接拖上研究所露天的大舞台上,上演了一出劈斗的好戏。
余秋愤怒不已:“就由着他们家胡闹吗?现在是1973年,不是1966年。”
陆师傅叹了口气,表情沉闷:“没得差的,当家作主的还是他们。”
他的朋友备受折磨,那些工农兵大学生既经历过红未兵时代的血腥锻炼,深入群众,学会了地痞流氓折磨人的手段,劈斗几个老研究员来还不是驾轻就熟?
陆师傅的朋友被折磨的生不如死,试图想要自杀。陆师傅回城去收集高考资料,偶然听旁人提起,才知道老友居然已经被折磨到这种地步。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帮自己的老朋友,只能试探着提出的建议,要不要跟他一块儿回杨树湾?
在那里,没有任何人追着他骂什么老修正,大家伙儿都埋头做事,你干出多少成绩来才是你的荣耀。
他的朋友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老研究员受够了在政治上被阉割的痛苦。他也受够了做点儿事情都心惊胆战的可怕日子。
余秋听的目瞪口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人在变着法子打击异己。
陆师傅叹了口气:“他们说要我们看看清楚,这个国家到底是谁在当家作主。我们得让他们瞧瞧,到最后这个国家,究竟谁说了算?”
他目光灼灼,“小秋,你必须得上大学。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千万不能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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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县城考试
五月头上, 县里头又组织了一次预考, 明确参加高考人员的名单。
整场考试组织的匆匆忙忙, 让余秋都惊讶。她本来以为县里头怎么着也要给大家留下近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好让大家伙儿临时抱抱佛脚。
没想到廖主任直接一声呸, 想得倒美,一个个真是不说癞□□想吃天鹅肉,起码也擦亮了镜子照照自己呀, 怎么谁谁谁都想着一举成名天下知。
马上就要立夏啦。立夏看夏, 冬小麦扬花灌浆,油菜籽结出了荚, 立夏一日三遍锄,地里头的草不锄就长得埋掉人啦,这可是夏天收成的重要时期。
伟大的主席教育我们,以粮为纲, 全面发展。
这会儿还一个个发痴心大愿,真跟着折腾到7月份高考啊!
哎哟, 歇歇吧。都搞不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也要上高考考场, 那古代人家考状元,还要经过几轮选拔呢。
赶紧趁早收收心, 不是读书种子, 就好好夏天干活, 进厂上工去。
杨树湾走过一轮选拔后, 红星公社也有样学样, 跟着来了一次公社组织的筛选。
意图给二妮挣个诰命夫人的小周含恨败北, 乖乖溜回去继续养兔子养蚂蝗了,矢口不提当官的事。
前头这家伙因为人在公社没能参加杨树湾的考试选拔,还一个劲儿的叨叨惋惜自己错失了一次磨砺的机会。
结果生活迫不及待地给了他一巴掌,让他从此识相地牢牢闭上了嘴。
杨树湾出来的年轻人又紧接着去县城进行第三轮选拔。
小田老师的情绪很低落,因为英语试卷她就没几道题会做。到现在为止,她连初一的单词都没背完,更别说初二初三了。
胡杨在边上安慰她:“这也没什么,大家伙儿都差不多,我也不会写。”
他本来就对理科更感兴趣,语文学的都够呛,何况是英语。
郝红梅愁眉苦脸,拿自己的情况来安慰田雨:“你总比我强吧,我连数学都没几道题会做。好丢脸啊,我还是个站柜台的呢。”
其实如果完全按照成绩来筛选,郝红梅根本达不到公社预选成绩线。只不过供销社的红梅同志实在太受广大社员的欢迎了,是众□□赞的好姑娘。
于是公社破格给了她再次战斗的机会。当然,郝红梅觉得那纯粹是浪费时间精力。她距离高考学生的标准还差得远呢。
王大夫在旁边轻声细语:“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估计大家水平真的都差不多,我也不会做。”
他去年卫校毕业回红星公社卫生院工作,到现在满打满算还不满一年,所以他也按照不满两年的回乡知青标准,同样参加了英语考试。
余秋在旁边听着年轻人们唉声叹气,感觉单是英语这一项就可以横扫千军,将绝大部分人都拉下马。
李伟民在旁边插话:“我听说其他地方预考根本就不考英语,就咱们省预考还要考英语。”
此话一出,更加坐实了余秋的猜测。领导干部哪有不将局势控制在手上的道理。虽然明面上报考门槛被铲平了,但实际上只要上了英语这个杀手锏,基本上就能保证最后走上高考考场的只有不需要通过英语选拔的两年基层经验实践者跟高三应届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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